一到节假日,关于这个节日主题的微信帖层出不穷。又要过年,关于年味的感慨帖又来勾引人家的怀旧情绪。很轻易地,我被勾引了。
我不是个喜欢怀旧的人,可是,过年——这个对小孩子来说盛大的节日,各种快乐和意外爆棚的记忆是深刻且不会随着时间消逝的。
从年前到年后,经过了一个从预热到爆发到缓冲的过程,给足了时间。对孩子来说,年,像一次狂欢节,疯狂地游戏,毫无节制地吃、肆意地秀新棉袄新棉鞋、大声嚷嚷着说笑、放纵地睡懒觉、反复盘算着压岁钱。对大人来说,年,像一个工程项目,计划着、实施着并结算着。
我的父母因为工作原因,从不同的地方,被分配到一个小县城工作。那个年代,春节假期短,路况不好,车速也慢,除夕日长途奔袭回家与父母团圆是极少的。记忆中,我10岁以前,爸妈都没有回各自父母家过年,而是留在小县城,与几家好友一起过,轮番做东。
我爸是长子,爷爷奶奶是大城市的裁缝,爷爷在我出生那年去世,奶奶每年至少给在外地的两个孙子——我哥哥和我,做两身新衣服,冬装一套夏装一套。每年春节,我总能穿上从遥远的大城市寄来的棉袄。奶奶没有文化,不认识几个字,但品位不俗,从来不给我们做颜色艳丽、大花大朵的衣服。哥哥的棉袄总是深蓝色或者深灰色,我的棉袄则或者格子或者暗红素色,面料在小镇上很少见,而且尺码从来都合身,虽然我小学前都没有见过她。奶奶做的棉鞋,纯手工白布千层底,雪白厚实,不打滑,黑色灯芯绒的鞋面柔软结实,鞋帮滚着黑色的边,系带款,很像现在流行的黑白配冬季板鞋。我家在县城南街,像现在的街边铺面一样,临街。就一扇门,外面是大街,里面是客厅兼饭厅。每次收到奶奶寄的新衣,我都要站在我家约50厘米高的门槛上,两手扶着门框,左转两步、右转两步、前面背面、转来转去,假装我在门槛上独自嬉戏。现在想破脑袋都想不起来那时候的我都看到了什么,只有脚下老旧的木门槛,耳边爸妈的轻笑,新棉花的香味,还有我愉悦但克制的嘴角。我总是深深地惦记着每年收到的那些新衣服,春天换下的厚衣服,巴望着冬天再穿,可是,不行。终于,有一天,站在衣柜前面,看着去年心爱的棉衣,我忍不住问我爸:“为啥衣服放进柜子里,再拿出来就小了呢?”
过年放鞭炮是必不可少的,但小县城在我上小学前才开始卖冲天炮、魔术弹、地转转和甩炮。我是我家最胆小的一个,但也可以把小鞭炮用手点燃引线,看着燃到一半才把它扔出去在半空中炸响。有了魔术弹后,我最喜欢那一颗一颗冲出去的各色彩弹,但是害怕随彩弹一起冲出来的燃烧着的飞花。第一次放魔术弹是我爸拿着我的手放的,我不知道该怎么举着纸管才能不让飞屑掉到我身上,我爸帮我控制着纸管角度,挡着飞屑,就像那一次去电影院看《三打白骨精》,看到白骨精现出原形,我爸飞快地用手挡住了我的眼睛。后来我可以独自放魔术弹了,还不断尝试变换纸管角度,让彩弹飞得更高,又一次举到了80度角,一个飞屑落在我脸颊靠近耳朵的地方,给我留下一个圆圆的疤,随着我长大。
我爸是我家大厨,虽然在离家工作前,号称一个手帕都没有洗过,更不要说做饭。结婚后,他满腔热情地照顾着老婆和两个娃,号称什么活儿没做过?!过年的转转饭,主要在我爸的两个好朋友和我家保姆婆婆共4家人中轮流吃。70年代,物资紧张,小县城就更加紧张,要搞点肉蛋鱼水果全靠关系。一个小县城大街共4条,小街也不超过10条,街上住着什么人都什么关系有哪些恩怨,谁都知道。我爸妈都是外地人,当地人是很排外的,还好我妈在银行上班,小县城的人绝大多数都认识,打个招呼弄点肉啊鱼啊鸡鸭呀还是可以的。年前一个月就要决定自家的团年饭菜谱,对于一个月总收入才70多块钱的家庭来说,团年饭既要荤素搭配,也要菜式丰富,最好有点新鲜花样,不能比别人家的掉价,还要不影响一个月的生活开支,必须精打细算。然后开始倒计时,根据腌腊制品需要的时间找关系,打招呼买猪肉装香肠,腌香肚和腊肉。小孩子的任务是在挂好的一长串香肠上,用针扎气眼。因为爸妈说扎气眼很重要,关系到最后香肠能不能干透,所以我和哥一手拿着针,一手认真地翻找那些散发着花椒辣椒香味和热水浸泡后肠衣腥味的香肠,听到“啵~”一声,很有成就感。
我爸的另外两个朋友,一个是儿科医生,小县城里学历最高最有名气的;一个是司机,当年算见过世面关系网强大的。医生和司机叔叔家比我家经济条件好,他们家的团年饭总有我没吃过的东西,论档次总是他们两家的高,各种肉都吃得剩下很多,酒也更高级,论色香味就得是我家。在叔叔家吃饭,耳边总是听到“这个酒好喝!”、“你们家整了这个啊!”。在我家,总听到“这个香肠好香!”、“哎呀这个味道好!”。我爸说,我们家没人家有钱,就必须在手艺上下功夫。一个从不沾阳春水,跟电线电缆仪器仪表打交道的技术员,在常年出差下饭馆的时候用心研究做菜。后来我吃过我奶奶做的团年饭,那味道和我爸做的味道差别很大,前者是地道的家常味,后者是半饭馆半家常的混搭风。我家的团年饭桌上,香肠腊肉猪肚卷切片摆盘,豆瓣烧鱼凉拌椒麻鸡,粉蒸肉甜烧白,油炸花生糖炸花生一红一白,炖鸡汤。素菜肯定有几个,不过我一个都不记得了,估计就没去拈。出嫁前,每年我爸购置年货的时候都要多备一样东西——多酶片,专门为我准备的。
自出生以来,我家的除夕夜年夜饭从来无人缺席,十足的团团圆圆。吃年夜饭的人,从4个变成6个再变成8个,现在又定格在了6个,但愿未来只多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