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老木再回到那个山岗，已经是二十年后了。那是因为秋生的一个消息：“你娘去了……”那天他请秋生吃饭，庆祝他大女儿出生。秋生放下筷子，看着老木的喉结上下滑动，很重地抽上去又抖下来。眼着他把这个消息就着一碗白饭硬生生咽了下去。放下筷子，回屋拎起袋子就和秋生出发了。
还是那个破石头围起来的院子，有挂丧的人家，村子里乡亲都来了。老木和秋生突然扎进去，择菜的、架桌的、掌勺的、哭丧的突然都停了下来。灵堂上三个嚎啕大哭的中年妇女，他猜想是他姐儿们。后堂有一个人，一管烟斗比霜白的头发伸出来还要早。那时候老木的眼神还不差，他认出来那是他爹。
“和秋生一起来的那人谁啊？”老木听到有人在打听自己。
“怕是她家老幺吧？”择菜的兀自择菜。
“他没死啊？”另一个择菜的声音跳了出来。
“这不回来了吗？”洗碗的挑着眉毛走过去。
“今儿回来还有个屁用！老娘早前哭瞎了，瘦干了的时候哪儿去了？”洗碗的把碗推得“咵咵”响。
老木从他们粘稠的眼神中游过去，走到后堂不知道怎么样开口。老木他爹抬起眼睛看他，“去拿件孝衣披上吧。”老木于是又要从人群中挤过去。“哎哎，这就是我当兵的儿子。是是，回来了。”老木看见他爹堆着一脸笑在人群中炸开一片唏嘘。然后，择菜的、洗碗的、端盘的笑将他盖得严严实实。
等到关起门来，不等他爹开口，老木就甩了一串：“什么时候了，还有空给人赔笑？不是草医吗？家里人救不了当什么草医？”
他爹正从一捆红绳和白绳中各抽出一根，搓成一股。仍旧是一脸笑，嘴角咧到半空中：“我儿子回来了，他娘走了，有来有去嘛……”老木一把抽过绳子来，自己别在裤腰上。
夜里，守灵的都是亲眷。老木蹲在断砖上，照理他此刻应该在后堂，可里边这会儿连个做道场的术士都没有，他就他仍然木木地蹲着，一根接一根抽着烟。
里屋用竹片做铰链的门，“吱呀”一声。他看见他爹抱着一抽屉竹筒、竹夹子出来，那是他爹当草医的行当。老木凑到门边，一只脚想踏进去，又抽出来。他爹在后堂讲话了：“他娘，我呀，真真是老了，医不动了。这些就随你先去了，也好，我棺材板一合，就无牵无挂了。”老木他爹开始咳嗽，一声比一声瘆人。老木于是走进去，从袋子里摸出两双千层底布鞋也跟着放了进去。“那啥，你去困一会觉，我来。”
“你娘的棺材，我买不到洋漆，真讲不过去。”老木他爹垂着头，像是在道歉。
老木站在透风的后堂，看着那薄薄的棺材板，眼神落到地上。一双草鞋和一双方口胶鞋头对头站着。老木从他娘身边又摸出一双布鞋，“你多大的脚……爹？”
老木看到他爹在空荡荡的草鞋里局促地缩了缩脚趾头，然后蓦地端起一双浑浊的老眼看他：“你，一个人……外边……过得……还不错吗？”
“我刚当了爹，就没了娘。”老木把鞋子给他爹套上，剩下脚后跟挂在外面。
[你闻讯而来，我大喜过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