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善于取悦自己的人,取悦自己的方式有很多种。比如在盛夏酷热的天气里,给自己炒一盘苦瓜酸菜。
苦瓜切薄片,不用盐水杀去苦味,就让它苦得彻底一些。从坛子里抓一把酸菜备着,再把夏日正当季的湖南当地辣椒切碎备用,这样全部食材就准备好了。
炒的时候,铁锅烧热加油,先下苦瓜翻炒片刻,再加辣椒末。苦瓜炒制五分熟时,洒下酸菜,继续翻炒。加盐,洒少量水,继续翻炒几下就出锅。
略去了葱姜蒜炝锅和其他一切烧菜的繁文缛节。只需把食材挨个加到油锅里翻炒。也不需要讲究刀功火候或者色香味,给自己炒的菜不需要用外表取悦任何人。
当最后把酸菜洒入锅中时,炙热的空气里瞬间就弥漫着酸菜奇异的香味,还有呛鼻的辣味,过瘾极了!
炒的过程虽然简单粗暴,不需要什么章法,但用料却有讲究。苦瓜辣椒虽然常见,但酸菜却是市场上买不到的。它不同于东北的酸菜,也不是超市里烂大街的咸菜或者各类腌菜,它只深藏在湖南乡下厨房某个角落的陶土坛子里,由正月里抽薹的榨菜或者棒棒菜的叶子晒制。
晒酸菜,是童年最温暖的回忆。正月里,寒冬离去,太阳变得暖洋洋的。地里的榨菜叶子也开始疯长,大的叶片差不多能有一个小孩高。菜地变得绿油油的一片,繁茂极了。这时候,村里大人小孩会全出动,各家各户开始晒酸菜。
晒酸菜的日子,就像过节一样热闹。早上,人们先到菜地剥菜叶子,然后再集中到门前的池塘里洗。池水清澈,菜叶碧绿,天空蔚蓝,阳光正好。洗菜的时候,各家占一个石码头,大人小孩轮番上场,一片片清洗着还带着露珠的青翠叶子。人们在一起热烈地聊着、笑着,小孩在池塘边的空地上、石头上打闹着、嬉戏着。
洗好的叶子要先用铡刀一点点切成细丝,再放到木质的大盆里,用一种特制的刀具剁碎。再把剁碎的菜叶子,洒在竹子编成的晒垫上,晒上一天。剁菜是件辛苦的活儿,人要站起来握着长长的剁刀,不停地在木盆里上下抡动,一点点把菜叶子剁碎。当各家各户都开始剁菜的时候,晒场上剁菜的声音伴着人们的欢笑声此起彼伏,那起伏的声音里永远夹着榨菜叶浓郁的香味。
菜叶子晒了一天之后,水分蒸发了大半,当用手捏捏没有水分渗出时,就可以了。然后把菜叶末收了装土陶坛子里,用手按紧实,坛子边缘加水密封。这样一坛酸菜就做好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待。
时间真是一个奇异的东西,它会让这坛不起眼的菜叶末发生奇异的变化,一点点褪去青涩的绿,变成深沉的黑褐色。也不再是淡而无味的青菜叶子,会一点点变酸变香。十天半个月后就可以开坛食用了,抓出一把,加上新鲜辣椒,炒一盘辣椒酸菜,就是最下饭最开胃的菜了。
而酸菜配上苦瓜,再加上湖南辣椒极致的辣,一盘菜里收罗进了世间所有恶劣而刺激的味道,实在重口。一口下去,酸、辣、苦各种味道在口腔里轮番上阵,横冲直撞,性格一个比一个爆裂。但是,这三种味道组合在一起又一点不觉得突兀,酸和苦搭配得刚刚好,就像性格迥异的夫妻反而互补和谐,而湖南人眼中,辣又是必须的。
这样的味觉体验真是太奇妙了。我想,这世上不会再有比这样一盘菜的味道更丰富、更霸道、更有个性的菜了。所以,这不是一盘能为外人道的菜,只取悦自己。任何的饭店和餐馆都点不到,是真正只给自己做的私房菜。
总以为吃苦瓜是需要阅历的。小孩子普遍认为苦瓜是魔鬼,喜甜恨苦是天性。当阅历增长,见过人世间酸甜苦辣各种滋味时,就不会认为人生只有欢乐和甜蜜。反而是那些艰难困苦的时日才成就了我们,认识到人生实苦,也就慢慢能欣赏起苦瓜的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