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只猫吗?
他使劲往窗外看,却仍漆黑一片,凌晨三点,家家都熄了灯。
但那咯咯的笑声,在暗夜中却格外清晰,他几乎敢肯定,就是那只猫,他受不了了,他要推开纱窗确定一下,手刚搭上窗闩,背后却传来妻子微颤的声音,怎么了,它是不是又叫了?
没有,我忘关纱窗了。
他收回手,勒了勒睡袍的带子,踱回了卧室。
他新婚,刚搬来这座高尚住宅区,岳父岳母就住同楼,特意按他们的意思选的。车也是岳父选的颜色,蓝色奥迪,老头子拍拍他的肩,眯眼笑,好好干,别给我丢脸!公司老总们都看着呢,呵呵。
他低头微笑,脸上泛起片红晕。
其实,他一直是个爱脸红的男孩。她说,她就喜欢他这点,她轻抚他的鬓角,他将脸扎入她怀中,孩子般轻轻抽泣。
那年,他们刚毕业;
那年,他们一起搬入那座老楼;
那年他们身无分文,都期待着,第二天的面试能够合格;
那年,他们都那样年轻。
她从未沮丧,像只小母猫一样轻快灵活,进进出出地忙活,俨然新婚妇人。晚上,她拉着他的手,坐在地上,环顾四周,屋子简陋狭小,却已整洁温馨,
等我们存了第一笔钱再考虑结婚的事,她主动对他说。他感激地望望她,嘴唇蠕动,却只字未发。
他是湖南人,大学一年级,整整一年,他没吃过肉菜,同桌的女孩,看看他的饭盒,夹肉给他,问,你是哪里人?
湖南。
湖南哪里?
常德桃花源。
女孩雀跃不已,说桃花源,是陶渊明的桃花源吗,你真幸福出生在那么美的地方。
他低头不语,挖一大口白饭填在嘴里。
女孩亦是普通人家出身,但对他照顾有加,拿了做家教的钱贴补他的饭费,给他置办衣物,大学四年,两人同进同出,毕业后一同谋划未来,一切,其实是按部就班的。
就是在那时,第一次见到那只大黄猫。
八月的黄昏,她在简陋的公用凉台收取搭晾的衣物,看见了它,它蹲在楼下的草丛中,一声声凄厉地叫,状如婴孩,她回屋叫了他出来,不像是野猫,她说。
可能是人家刚扔出来的,你看它还很胖呢。
是不是饿了,中午的带鱼还有剩吧,给它一小块吧?
她转身回屋取了鱼,拿到楼下喂它吃了。它很警惕,但终抵不过食物诱惑,靠近吃了。
而那之后,常能于半夜听到它在屋顶嚎叫,她便哀叹,肯定是想叫它的主人开门给它,他听后却长久不能入睡,用被子包紧自己,在里面暗自瑟瑟。
不久,他们都找到了工作。他在一间中日合资的软件公司做奴隶,每日朝九晚五,心中逐渐塌实下来。
她还是时常喂那只黄猫,有时上班来不及了,便扔块面包在它常出没的草丛中,它与她日渐亲昵。而天气逐渐冷了起来,夜里呼啸的北风中仍夹杂着它一声尖过一声的厉叫,它一定是太冷了,她在温暖的被窝里抬眼看他,叹气道,你看,它比从前瘦多了。
他不语,那只猫确实瘦了不少,眼神也凶狠了许多,艰难的生存环境正让它从一只家猫蜕变为野猫,它开始身手日渐矫健,每当他拎着公文包走出楼门时,似乎都会看见它一闪而过的身影。
她居然动了让猫进屋避冬的念头,与他商量,他断然拒绝,不行,屋子太小,它会把我们所有衣服上弄上毛。
一想到在那只瘦骨嶙峋的脑袋上凹进去两只阴暗的眼睛,他便心中不快,它总是怀疑地望着他,他觉得。
经济收入的逐渐稳定让他们手头活泛起来,动了搬家的念头,他一直想住一套独立的居室,早上不必再与别家争厕所,也不会再为了晾衣服而看人眼色。
他们搬家了。
仍是租赁的旧房子,但总算是独立的一居室。
搬家那天,她天真地要与猫告别,找了一大圈却不见踪影,只得怏怏地上了车,他在她后面上车,在关车门的那刹那,他确信自己看见了它,在楼门的阴影处,它蹲踞在那,盯着他们,却一声不发,他迅速反手关上车门,说,走吧,师傅。
他们存了一笔钱。
她时常在深夜望着他,半天,不说话。他知道,但并不睁眼。
他日渐繁忙,几乎每天加班,很晚回来。她比他早些,在饭桌前等他。那天,她忽然兴奋而神秘地向他俯耳道,你猜,我今天晚上下班回来看见谁了?
他停箸看向她,谁?
大黄
他心中咯噔一下,却不动声色,继续向嘴里扒饭,默不作声。
大黄啊,你不记得了,我以前常喂的那只猫。
别瞎说,这里离从前的旧楼很远的,怎么可能。
她见他不信,有些急了,真的是它,我骗你干什么!
他放下饭碗,摸摸她头发,笑,天底下猫都一样,你一定是认错了。
深夜,他站在窗前抽烟,外面一声又一声猫的厉叫,宛如婴儿般。
是它,没错
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狠狠碾灭。
好一段不再有猫的叫声。她却固执地每天仍往对面房顶上扔去带鱼、排骨等吃食。
他升职了,做了部门主管。由技术到人事,他交际圈子大了,也开朗许多,但他仍爱脸红,却也因如此,深得公司女性欢心。
他常有饭局应酬,她不再在饭桌前等他。她一如平常地做饭,给自己,和猫。
那根本不是大黄,肯定是别的野猫叼了去,他劝她。
她斜他一眼,并不理睬。
你以前的女朋友为什么和你分手了?结婚的前夜,他未来的妻子这样问他。
我那时太穷了,无法给她一个有保障的婚姻,日子久了,有别人向她求婚,她便拎着行李搬走了,我没拦她。很俗套的爱情故事吧?他红着脸,讪讪地笑。
他们第二天的婚礼是那样的隆重,他所在公司的高层几乎都来了,当然,是冲着新娘父亲的面子。他微醉,踉跄着回到新居的卧室,新娘坐在床边等他,恍惚中,他似乎,看见她如往常一样,坐在床边为他缝补袜子。
就是在那时,他听见它的笑声,从窗外传来。如婴儿般,只不过,这回是笑声,咯咯咯咯的,清晰而古怪。
他一愣,酒乍然惊醒。几步跨到窗前,推窗外望,却只见夏夜浓雾和点点灯光。他回头问妻子,你也听见。。。?
新娘呆坐床边,有点愣愣地,是啊,这是25层,可能听见这么大声的猫叫吗。。。?
不对不对,他有点气急败坏,是猫在笑,笑声,你有听见吗?
你怎么了?是不是喝太多了?
他意识到自己失态,立即打住。
但,他知道,是它,它找来了。
它在讥笑他,他隐隐觉着,他被它洞悉一切,它嘲笑他,虽然改头换面,但骨子里依然一副穷酸相,它笑他,就和公司里那帮家伙一样,在背地里笑他是吃软饭的,笑他小白脸,靠女人;它笑他,一如当初大学同学,笑他穷,连肉都吃不起,同屋男生拉帮结伙地出去打CS,唱KTV泡妞,他却拿本烂书坐床上看,准时就寝,他们瞧不起他,他知道,呸!他恨恨地想,走着瞧;它笑他,就像,
她笑他。
我们结婚吧,终于有一天,她等他至深夜,向他摊牌。他料到会有这天,并不惊慌,他脱掉西装,松松领带,在桌前坐下,沉静地看她,脑子里却在飞速转动。
钱攒得差不多了,她将存折拿出来,放在他面前,户名是他。
现在房子有多贵你知道么。
我们可以先付首付,每月按揭。
你我的事业都刚起步,结婚为时过早,等我们事业稳定了。。。。。。。
她瞟他一眼,微微一笑,缓缓起身。
他面色微赤,愠道,你笑什么?他受不了那种笑,那是他的死穴。
她并不理会,却打开冰箱,拿出一盘鸡肝,走到窗前,在黑暗中向着对面屋顶熟练地抛洒。他箭步冲向她,你干什么?!他厉声问。喂大黄啊,你没听到它叫吗?我每天都这时候喂它。来,大黄,吃鸡肝了。她面对虚空,悠扬轻唤。他寒毛乍起,拉扯她离开窗前,冲她喊叫,别傻了你,那根本不是它,你有病啊你!大半夜喂猫,抽疯!
她低头不语,片刻,嘴角扬起,凝神道,你听,它又叫了。
他一把推开她,扑向窗前,一个黄色的影子一闪而过,顷刻间从四面八方响起凄厉的猫叫声,此起彼伏,像在彼此唱和,天空在幽暗地颤动。
他大力关窗,拉紧窗帘,跌坐回床上,喘着粗气。
她把鸡肝放回冰箱里,悠然转回卧室,倚在门边,轻笑,是大黄吧?它比从前胖了些呢。
他斜眼恨恨看她,她又笑。
那只猫怎么总在半夜叫,妻子忧心地问他,要不要叫物业看看能不能逮到啊?
他闷声说,不用,我自己去逮。
对,我自己去逮,我之前逮到过你,这次就不能么。
那天半夜,他忘记自己是怎样奔回老楼,一锹一锹地把它从地下挖出来,又是怎样把早已经腐烂的尸体放入袋里带回家去。
他只记得,
凌晨三点,她突然睁开眼睛,看见枕边放着的猫尸,零落的泥土,依稀可见的黄色杂毛,裸露的白骨,她清幽一笑,然后开始放声狂笑,咯咯咯咯,声音怪异,状如婴孩,再也不能停止。
她被送回家去,他跪在她的父母面前,嗫嚅着,脸红到耳根,双眼充血,几乎哭瘫在地。没人忍心责怪这个害羞而柔软的男孩,连她的母亲,都疑心她有未被发现的羊癜疯。
对,我自己去逮,我之前亲手逮到你,这次就不能么。
他在一个雨后的清晨,被发现,蜷缩在他家楼前的草丛中,不能自已地笑着,咯咯咯咯,状如婴孩,声音却已沙哑。
他身后的小树,叶茂花繁,清风吹过,不知名的细小花瓣洋洒而下,落英缤纷,一如,陶渊明讲述的桃花源。
年轻的女孩,天真地雀跃不已,说桃花源,是陶渊明的桃花源吗,你真幸福出生在那么美的地方。他脸红了,低头挖一大口饭。
却,忘记告诉她,
那里真的很美,但我再也不想回去,贫穷不是美丽可以掩盖的。
他咯咯地笑着,再也不能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