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河西河
过去,村子东西两条河都有水,很丰沛。自然有鱼和虾。东河鱼多虾少,西河鱼多虾也多,网随便往水中伸,挑上来,空中尽是蹦跳的痕迹。
西河两岸都是树,距离很近的杨树,密集的枝叶遮住天光,河道因而很幽深。西河的水较东河深,能埋没十岁孩子的脖颈;水上草很旺盛,泼鱼很麻烦,所以泼鱼都去东河。
泼鱼,是在河道中筑两道简易的坝,截出方形的一块儿水池,泼鱼的人用脸盆或水桶,把水泼到池外。哗~~,哗~~。轻盈脆亮的水落声,听得泼鱼的人越来越欢快、起劲。到池中水位下降到底,水草上、淤泥上就躺着一条条任人摆布的小鱼,有成人的一指长。或在小凹池残留的水中,手伸进去一捧,一大把!这时人的心情跟秋收颇相似。
皮蛋常到东河泼鱼,也偶尔到西河网鱼(其实只是网到一些小虾)。他用自己做的网——一根死掉的小杨树苗的一截儿,插上环形铁丝,铁丝串着装梨子的旧网袋——皮蛋把鱼网往水里一伸,使网尽量快地在水中穿梭一段距离后取上来。其实不能用“穿梭”,因水草太多太韧,皮蛋的渔网只能很慢的往前一段。取上来是小半兜的水草。皮蛋扒一扒没有鱼,捡大一点的虾装进水瓶里。剩下的他也不管,就扔在原地。有些小虾蹦一蹦能再跳回水里,有一些就干在岸上。过几天皮蛋再来网鱼的时候,就会看到地上干掉的水草和一星半点的死虾。皮蛋装虾用的是小口的饮料瓶,有幸被皮蛋装回家的虾,第二天就会死光。死掉的虾会慢慢变红,皮蛋这才注意到,他网的虾跟过年时吃的不一种颜色。皮蛋是个很粗心的孩子。
皮蛋还是最喜欢到东河泼鱼。和比他大两岁、三岁的小伙伴一起,两个或者三个。一人拿铁锹,一人端脸盆,一人提水桶和分装鱼、泥鳅、黄鳝的几个罐子。
东河两岸树不多,敞亮温暖。才四月出头,水还凉得刺骨,皮蛋跟盛凯哥就踩水里泼鱼。刚开始得适应水温,蹚进去一会儿再出来,歇好了再进去再出来,到感觉舒服为止。皮蛋很享受泼水的过程,从头到尾不停地扭腰甩胳膊。一会左脚前右脚后盆在左侧,一会儿右脚前左脚后盆在左侧,一侧十五次,皮蛋数的清清楚楚。水泼干后,露出喜人的泥底。软泥几乎能埋到皮蛋的膝盖。这厚厚的软泥是泥鳅黄鳝的生活区。从表面上看不出哪有泥鳅,哪没有。但是皮蛋能,他有感觉,在皮蛋眼里,住泥鳅的软泥和不住泥鳅的软泥似乎真的不一样,他一把一窝,很少失算。
最后的环节是分鱼。搁伙儿的几个小大人算得很清楚很合理。按照‘股份’——各人出的力,贡献的工具——决定谁要几条大鱼,谁要几条粗泥鳅、长黄鳝。若是在泼鱼的过程中,谁率先发现了某条很喜欢的鱼可以预定。代价是少要几条其他鱼种。皮蛋对鱼看的不重,从不争执。他经常背个铁锹就从家出发,而忘记拿装鱼的罐子。分鱼时皮蛋就对一个小伙伴说,“我的鱼先放你家,明天找你要。”
“行,但是这几条你得送给我。”
“行。”
事后,皮蛋往往忘了这茬。偶尔记起,就拿个罐子去取鱼。小伙伴就很不情愿地手伸鱼缸里捞来捞去,最后捞出几条泥鳅娃儿。
皮蛋说,不够,我的鱼好几条,泥鳅也有几条大的,还有黄鳝。
小伙伴指指角落,你的鱼死了,都在那儿呢。
皮蛋瞅了瞅死鱼的肚白,又盯着缸里游动的鱼看。
·小伙伴忙趴缸口上说,你的鱼死了,活着的是我的。
皮蛋看不起这样的小聪明,太没出息了这。所以并没有不开心。皮蛋没有不开心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喜欢的是泼鱼这件事本身。
泼鱼是一项很欢闹的活动。夕阳红的时候,干完农活回家的大人就会驻足观看,跟小孩们说上几句话。有人会讨上一条小鱼小泥鳅,给自家尚小的孩子玩。皮蛋就很爽快地答应。
送出了什么样的鱼,小伙伴们会记得很清楚,分鱼的时候从皮蛋的份子子里扣掉。
麦田
皮蛋上学的那条路穿过东河,沿路是庄稼地,按季节生长着小麦玉米花生大蒜西瓜等。
寒假后的小麦柔得像草,不怕踩,甚至有老人说越踩越旺。但据皮蛋观察,被不老实走路的孩子踩过的小麦往往矮上一截,到麦熟的时候才赶上。麦穗青的时候麦籽嫩。拽几个麦穗下来,放手心里,用力揉上一揉,吹去浮皮,再揉上一揉,吹去浮皮,如此反复,到浮皮麦芒吹尽,一把清香的麦籽填入口中,嚼上一嚼,香!皮蛋手笨,揉不干净,或是一吹连麦籽也给吹飞了。皮蛋妈一把一把的揉给皮蛋吃。麦子熟时,四野金黄,风一吹,一鼻麦香。就是没风,空中也尽是麦香,不过浸在其中难以察觉罢了。
皮蛋小的时候收麦子还是用割麦机。割麦机的铁齿推过地上一摞摞整齐的麦堆。然后大人把麦堆装车运自家麦场,用石磙碾麦。大驴拉着石磙在麦场上转圈,麦粒破穗儿而出的碎响细密的分布在空气中。碾好后是扬麦。在有风天,用木锨扬起夹着麦芒的麦子,麦芒被风滤到一边,干净的麦子原处落下。扬干净的麦子要再晒几天才能装袋贮藏或卖掉。
把麦子往家拉运的时候,捆得再紧也会掉下几支,在坑坑洼洼的地方更是散落不少。皮蛋和下伙伴放学回家,沿途能拾一大捆麦子,把一大捆搁回家,再跑出去又能拾一大捆。从收麦到麦罢大概一个星期,皮蛋一星期拾下来能装三大麻袋。皮蛋并不知道这些麦穗能碾出多少麦子,更不知道能换多少钱。只是这种丰收让他很喜悦。
每一年,有一天放学路上忽然散落了几支金灿灿的麦子,皮蛋开心得抿起嘴弯下腰,想,麦子熟了,要放假了。
西瓜
有一年,沿途的一块地,种了一片绿油油的西瓜。忽然有一天,西瓜大得已经遮不住,从瓜藤和叶子中探出圆秃秃的身子。皮蛋看了就想,这些西瓜差不多熟了,也许正是脆甜的时候。他猫腰进去寻了一个大个的,用手指掐出一道小缝,用力拍上去,小缝变大缝,两只手伸进缝,齐用力,一声脆响裂成两半,瓜瓤白里透红:没熟!皮蛋又猫腰进去,摘一个,弄开,还是没熟,又猫腰进去······这回被逮了。
看瓜的很凶,把皮蛋骂了一顿。但是没用,皮蛋嘛,很皮的,他才不管你怎么说他。皮蛋装出几滴忏悔的眼泪,等着看瓜的骂完放他走。看瓜的问,你是谁家孩子,你爸叫啥?皮蛋不吭声,沉默了一会儿,看瓜的说,这样吧,你把瓜皮吃了,我就放你走。皮蛋说,瓜皮不能吃,而且这也太脏了。看瓜的说,我不管,不吃完不让走。
皮蛋只得拿起一瓣,用手抹干净上面的土,啃。咬在嘴里没有想象中的苦味儿,倒是有一些清甜淡淡的。这味道似曾相识,哦,皮蛋妈给皮蛋炒了很多次瓜皮菜!味道跟冬瓜类似。突然皮蛋眼里有了泪水——他不小心咽了一口,他本来没打算咽的,只是想嚼一嚼,做个可怜的表情,让看瓜的心软把他放了。几十岁的人怎么会为难一个小孩呢——看瓜的还真就不依不饶了。
皮蛋撅着嘴红着眼蹲地上慢慢的啃,路边慢慢聚集了一些同学,看着皮蛋啃。看瓜的指着皮蛋问他们,他爸叫啥?他们争先恐后说出了皮蛋爸的名字。皮蛋转头恨恨瞪了一眼。
那天下午放学皮蛋游荡到很晚才一步一步蹭回家。他想,看瓜的这时候会不会和我爸妈一起,坐沙发上等我?为了赔罪,我爸肯定又要拿破鞋摔我屁股;村里的喇叭是不是已经吆喝过我偷瓜的事了,爸妈会嫌我丢人,我会不会被赶出家门?会不会有警察来把我带走?
皮蛋到了家,堂屋的黄灯泡格外亮,掀开帘子,一盘刚炒好的土豆丝摆在餐桌中央,忽听见皮蛋妈在西屋厨房喊,皮蛋回来啦?快来端馍筐。声音欢快。
几个月后的一天,有个邻里,跟皮蛋爸说起皮蛋偷瓜的事听到儿子被逮,皮蛋爸一拍大腿,他妈拉个逼,孬孙的不轻,敢让俺儿啃瓜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