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逆旅,迎接客人的旅店。天地万物,都在各自的旅途中踽踽独行,间或相伴相携,在疲累时,无助时,孤独时,有那么一盏灯火,映在窗前,轻盈跳动,晕染在窗纸上的光朦朦胧胧,方寸之间有温暖的力量撑开黑暗的幕布,寄身一室,就是宇宙,就是天地。客栈,轻轻地把游子挽留——歇歇吧,客人!
从门脸上看,这实在算不上一个标准意义的客栈。仙市古镇的一条岔道从主街横了进来,到了半边街又被生生截断,短短的就那么几十步,小巷子罢了。巷子中间,左铺右堂,穿过那条凳挤匝的饭厅,爬上之字楼梯,二楼就是客栈了。漆面剥蚀挂锁的木门推开,三张小木床大略呈品字围着一个老旧的长桌,桌靠插销木窗,暗红的塑料壳暖水瓶,三个带盖茶杯,一面硬塑圆镜,背面的牡丹富贵垫纸已缺失大半,光秃秃的。推开窗户,可见头顶吊扇暗影绰绰地爬上粉墙,木门墙角上方架块三角状的胶合板,十寸的晶体管彩电垛着,嗬!浓郁的筒子楼风扑面而来。
盥洗在走廊尽头,半平米的空间里仅有个蹲便池,外加一个贮水桶,怎么腾挪怎么别扭,就着水笼头,肩搭毛巾,手端漱口杯,叉着脚,洗。一天驾车加游玩,疲累乏力,照例是要泡泡脚的,倒完暖水瓶里的水,却是半温的,再向老板去要,却是没有了。
怏怏地躺在床上。路灯惨白的光似水漫来,在屋角处摆荡,父亲他们却早已是黄梁入梦了。他们是在自我的时代中酣然入睡的。
晨光微曦,无鸡鸣,无狗吠,只有负着背篓的身影,和着啪啪的脚步声,在石板小街回响。古名仙滩的镇子从隋朝成市以来,一千四百余年来从未有过大的变动,登高俯瞰,庞杂的建筑构成一个仙女的模样侧卧于滏溪河畔。仙女可能已厌倦天界的冰冷空寂,贪恋红尘的市井风光,慵懒了,沉溺了。而此时的我们,大概正寄于她自成一体的空间里,在仙市的客栈里迎来新的一天。
慢悠悠地在长着一脸大胡子的榕树下吃完早点,吐纳着些微潮湿的空气,黄桷兰的花香浓郁地扑来。我拾起一盏掉落的小花,在手指上轻轻转动,几滴眼泪从它浅浅的眼窝里甩出来,击打在手心,向我传递着昨夜风雨的狂暴,不一会,它又回嗔作喜,咯咯地笑起来。啊!拈花的一笑。
香烟缭绕,佛堂寂寂。观世音菩萨垂目低俯,俯看红尘万世,众生苦悲。据说菩萨净瓶里有五湖三江之水,杨枝浸露,化解业力,播撒福祉。那净瓶中住着的原来都是大慈大悲呀。金桥寺的布局很玄妙,一条街道从寺院的横面穿插而过,观音殿,大雄宝殿,入则见心,出则见行。每天,世俗的生活都要在路途上演,这出世入世的方便融合,形成一种奇异的顿悟,灵台一点,身在尘间,何处不是修行,何处不能修行!
出金桥寺,顺着木质的栈道触碰梳洗点妆的河岸,滏溪河就如一条柔顺的丝巾,轻搭在仙女的颈间。小小的石阶码头,一叶扁舟斜靠,无人无篙,想必,渡人者需先自渡,我们这些行色匆匆的旅人,又怎样才能撑起那一篙惑梦,轻舟激浪,放眼水天尽头的那一抹骄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