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必须先学习如何爱自己,这样,一个人才能与自己安然相处而不致在外流连。
我们刚认得非烟的时候,她不相信这个世界会有女性自愿穿大红色裙子。
那时,她的目标,是尽快挣钱偿还父母,再挣够男朋友过好日子需要的钱,然后死掉。
大杂院出身的非烟,从小在家长里短中长大。父母都是怯怯懦懦不肯多惹事的性子,总是拘着她。就连她最喜欢的古琴,在家里也是不能多弹的。自五岁起,每次琴音响不多时,大伯母三舅妈二姨奶总会联袂而至,站在院子里大声嚷嚷指指点点,话里话外,不外乎学这玩意儿有什么用,以后不过是去街上卖艺。
每次父亲都习惯性地告诉她:“人家说你还不是为你好”,“就是因为你很差人家才说你呀”,“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总是要求她退让认错,母亲压抑的泪水也不能改变父亲的决定。她心中本是有所不服的,然而说出来以后却总是招致更多的打骂,久而久之,渐成习惯。
原生家庭的负面影响,在这一刻开始,浸入了非烟的人生。
从此,非烟便看不起自己,习惯了自我贬低。她认定骂即是爱,而自己身边发生的一切不幸,都是因为自己不够好,且如此差劲的自己,走下去也注定是不幸的人生。
她认了命。
就这样,来到了非烟的少女时代,她喜欢上了班里那个总爱针砭时弊的少年。
高中少年不苟言笑,说话犀利,锋芒毕露。父亲的早亡让他悲伤,母亲为了生计的改嫁让他敏感,姐姐为了他的学费也早早地嫁了人,更是让他愤世嫉俗。
可是对非烟来说,他很酷。
年少的时候,我们总是会仰慕那些看上去与我们截然相反的人。
后来才知道,原来看上去,也只是看上去。本质上互相吸引,就是因为彼此是很相似的人。
少年与非烟相似在自卑。只不过一个自卑当自尊,一个自卑到把自己低到尘埃里。
非烟不善言辞,自然最喜欢听少年刻薄人,一边希望能够似他,似乎言辞锋利,便不会再受人欺负,一边自惭形秽,自觉口拙嘴笨,低人一等。
那时的非烟,花一般的年纪。青涩地总是希望被爱,脆弱又敏感的心,捧在手里,好似一小撮流动的金沙,希祈他能好好接收……几乎是一种乞求。
只是,对少年来说,付出的心,是什么呢?收到的心,该怎样对待呢?
从没有人教过他。
他只会他所看到的。
从交往开始,少男少女的眼睛便落在了彼此身上。
少年毒舌,少一分还可说是幽默玩笑,多一分却不能不算做贬低嘲讽。
看那些词句飞向别人可以当笑话,砸到自己,却是一步步的尊严被践踏。
偏非烟在家中已是习惯被挑刺,她父母一向告诉她:“亲戚朋友关心你,才会说你,这是爱。”
少年也再三告诉她说:“这就是爱,我的爱。”
他还说,我要看到你的爱。
对少年来说,什么是爱?
是背着姐夫悄悄塞钱给他的姐姐,还是背着现任丈夫偷偷寄东西来的妈妈?抑或,在他的原生家庭里,女性的无底线付出,与剥血刮骨的奉献,才是爱?
家庭与伴侣长期洗脑的结果,便是一个越加自我贬低的非烟。
她觉得有人肯要自己就感激涕零,又一向心疼少年,暗暗下了决心:既然天让他父死母散,那就我替父母来爱他,我替老天补偿他。
带着一种母性的强大。
身为古琴大师的内门弟子,非烟更常有代课的机会。和少年交往以后,更是努力争取,绝不放过。因为她不想少年跟她说,我考不了大学试了,因为不够学费;我只带了三五套衣服上学,他们都看不起我;寝室里每个人都有电脑手机,我什么都没有;她不想少年在电话里叹气,说他从来没有坐过飞机;她不想少年看着度假广告羡慕,说连云南都没去过;她更不愿约会吃饭时,少年想点五种鸡丁不同做法都尝尝味道,自己小家子气地让他觉得这点钱都付不起。她省吃俭用绿色出行,却给少年买手机,买电脑,买机票。她把自己的银行卡绑定给少年的每一个支付软件,生怕他因为缺钱被世俗嘲笑。
她的心目中,自己是配不上好东西的。她什么都不值得,而少年才是配得上的人。她把内心的自我完完全全地投射在了少年身上,与其说她是仰慕少年,不如说是在仰慕幻想中的另一个自己,更好的自己。
所以她愿意奉献一切,满足少年,更是满足内心里的自己。宁愿付出一切让幻想中的自己过得好,也不愿意接受现实中的自我,更谈不上让真正的自我完善。
这样的非烟眼中,贬低她,是爱,而肯对她索取,更是爱。
大学四年,异地恋。
但凡假期,少年有非烟安排的度假,回程有非烟购买的机票,再用非烟给他的零用钱,在旅途寂寞时和女人调笑。
非烟在看到异常露骨的聊天记录时崩溃,少年却说:
“这有什么?天下哪个男人不花?”
“这就难过,说明你根本没有做好当一个老婆的准备,我要好好考虑你能不能娶。”
这一下非烟慌了神,原来又是自己的错,果然是自己不够好,她几乎要跪下来哀求,低到尘埃里,只求少年要她。
这等好牲口,少年怎么舍得不要。
在后来的交往中,她完完全全被少年控制,三不五时就要学习如果当一个合格的妻子。
上学的地方离家远,只有一位婚姻不幸的远房姨妈在同一个城。她无人倾诉,偶尔漏出几句给姨妈,见惯小三的姨妈当然也说:“是的,女人这辈子就是这样过。”
她再次默认了自己的命运。
贬低是爱。索取是爱。
而自己不够好,满足不了对方的索取,所以才招致不幸;
如此拙劣的自己,一辈子,也就是这样过了。
直至大四毕业。
以非烟的能力,一边进修,一边教书,留在大城市轻而易举。
少年则要非烟放弃一切跟他走,去他姐姐姐夫所在的一个小镇过活。
应允如水一般在少年的嘴里流出来,非烟犹豫不决。
少年表示,自己已经在姐姐的安排下进入一所小学,比较安定,而非烟赶紧过去找他,过去就结婚,婚后就能办一个古琴班,这样收入大些。他相信以非烟的能力,办起来不费吹灰之力,而自己则完全可以当翘脚老板,靠着非烟的收入买房买车,过上幸福生活。
应允如流水一般从少年的嘴里流出来,婚姻、前途、爱情,说过就忘记,谎言叠上谎言,连他自己的脑袋都天花乱坠起来。
非烟犹豫不决。
那个小镇,非烟曾经跟着少年去过,地点观念,都不是古琴能够正常生存的土壤。
而少年的姐姐,对非烟没有好脸色看。但凡两人略有一点私密独处时间,少年姐姐总是想方设法打破,插入其中:在身边呢,就拉着少年窃窃私语,不在身边呢,就时时刻刻与少年电话不绝,哪怕自己没有空,也派侄女侄儿们参与二人世界,做一组大大的灯泡。只要在小镇,非烟与少年就没有能够安静下来两个人好好说话的时候。
但少年,不仅甘之如饴,还很乐在其中。
“房子我看好了,就买在我姐家对面。”
“男人当家做主,有尊严要面子的,房子当然写我的名字。”
“那是为我付出一切操心多年的姐姐,吃了很多苦,你要好好照顾她。”
“你挣钱多容易啊,比她轻松多了,当然得尽力补贴她。”
“你想进我们老X家的门,就得好好孝敬她。”
“你乖乖的,你辛苦些多挣点钱,我们才有好日子过。”
我们?哪个我们?
非烟终于发觉,不论如何奉献,自己原来始终是一个外人。
而少年,并不是她在幻想中,爱的那个模样,更不是她想的那个“更好的自己”。
我们和非烟熟识,大抵就是那段时间。
她踌躇着要不要提辞职准备去往小镇,而我们阻止了她。
那时候我们逛街,她不相信这个世界会有女性自愿穿大红色裙子。
她不化妆,不买衣服,没有小饰品。
她甚至怀疑商场里那些五颜六色缤纷炫目的色彩,怎么卖得出去。
她眼中的世界,灰蒙蒙一片。
那时,提到人生目标,她说希望尽快挣钱偿还父母,再挣够男朋友过好日子需要的钱,然后死掉。
死掉?我们很震惊,也很疑惑。
非烟,我问的是你的人生目标,不是别人。
我听到了父母,听到了男朋友。
可是“你”呢?“你”去哪了?
“我?”她怔怔,想了很久。
从小的教育,便是让她忘了自己。
没有自己,更不明白为什么人要爱自己。
她自觉不值,不敢,也不会。
因此,她自小缺乏自尊心与自信心,自我意识更是薄弱,以满足他人为实现内心平静的方式,为此宁愿一再忽视自己内心的需求。
这是她第一次考虑“自我”的存在。
我必须说,我和我的朋友们,都是一群极其自我的人。
因此,在长达三年的混饭/咨询生涯中,我们勾搭般邀她做客品尝美食,肤浅地带她去逛街购物,糖衣炮弹般教她化妆保养,深入地拎她去做心理咨询三不五时提供各种书籍阅读交流。
我们赞美她的每一次进步,为她的每一次成功鼓掌,更把前男友的各种支付软件解绑,硬性规定她只能将挣得钱花在自己身上。
第一个月,她收到少年暴怒的短信,先是要钱,未遂后便指责她自私虚荣。
恕我们听说后骂了脏话。
两个月后,她怯生生说,小E姐,我上个月的工资居然剩了五千块。
我们问她,自己算算,谈恋爱几年,为少年付的钱,够不够一套首付。
第三个月,少年发来新女友照片,号称自己缺不了人结婚。
非烟把他拉了黑名单。
三年后,非烟买了自己的房子。写自己的名字。
她终于明白,贬低不是爱,一味索取也不是爱,摇尾乞怜的女孩,永远也不会被爱尊重。没有尊重的爱,只不过是欲望支配下的谎言。
她终于停止了自责,停止让自己感到恐惧。她学会了赞美自己,也学会了照顾自己的身体。她终于懂得,在不舒服的时候可以找专业人士求助,她终于明白,不必为了别人的喜好勉强自己;她终于知道,她值得被尊重、被肯定、被珍惜、被爱。
非烟现在非常喜欢Michel Eyquem de Montaigne的话:
唯有自爱,才真正有资格被人爱,唯有自重才会获得其他人的尊重.。
这,就是非烟的故事。
你像那个不爱自己的非烟,还是像那个学会自爱的非烟?
你是像非烟的父母,还是像非烟的少年男友?
你的自我,在吗?
你,爱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