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广厚:学习数学的几点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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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是座文明古城,是古文化的中心,我到西安来非常高兴。我怀着崇敬的心情参观了昭陵,秦始皇兵马俑,半坡村文化遗址。这些灿烂辉煌的文化,是我们祖国的骄傲。今天到会的都是老师,有的是中学老师,有的是大学的青年教师。教师这个职务是神圣的,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要培养出一代科学家、工程师,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教师。所以我在教育部召开的一次座谈会上曾提出了两条意见,第一应当多办些师范院校,培养出更多的好教师;第二是编写一些好教材。我自己对老师是很尊敬的,包括我的小学的、中学的、大学的老师。教师岗位应当引起整个社会的尊敬。今天大家要我谈谈我个人成长的道路。我的确没有什么好谈的,我也很少谈这个问题。
我的成长过程,首先应归功于党对我的培养和教育。第二是教师在我身上花的心血,这里边有小学的教师、中学的、大学的教师。第三才是个人的努力。
现在我谈这三个问题。首先,我能成为一个数学家,是党和人民对自己的培养,现在好象人们不太谈这个问题了,但对我来说确实是如此。我的父亲是开滦煤矿的一个工人,家里只有三块薄沙地,大约有四、五亩。我兄弟五人,还有一个妹妹,加上我母亲,还要负担祖父一部分生活费。这种经济情况,在旧社会当然是很困难的,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会当一个数学家的,现在有许多记者问我是如何从小立志当一个数学家的,我每次都使他们失望。“我小时最大的理想是将来能不作井下的挖煤工人。而能做一个有技术的工人。” 解放后,才有了上初中的条件,打算初中毕业后能上技校就满足了,初中毕业后才希望将来能上大学。所以考了高中而没有考技校。到高中后,我想,假若党不让我搞别的我就搞数学工作。考入北大数学系后,才算专心致志踏踏实实地搞数学,做了一个数学工作者。的确,我现在能成为一个数学家,正是党对自己长期的培养和教育。我认为:努力学习、刻苦钻研作出一定的贡献,是自己对党应尽的责任和义务。长期以来,自己从事科研工作之所以能不怕困难和挫折、一直很努力,作出了一些成就,动力之一就是党对自己多年的培养和教育。
第二是老师们的心血。我前边说了,我小时,家里是那样一种环境,自己也比较淘气,功课学的并不太好。解放那年,我刚好小学毕业,考初中时,出了七道算术题,只作了三道,其中一道还是我猜出了得数,给了一个验证,当然不能算对,这样我就落榜了。引起我数学兴趣的恰好是我小学的老师。说起来很滑稽,考不上初中就回家种地。过了三个月家里让我到原来上学的小学上补习班,回校的第一天赶上考数学,说来也怪有趣的,我考了一百分,第二天老师在课堂上表扬了我,还让大家向我学习。“高帽子” 一戴自己很得意,也增强了我的信心,另外,自己没有考上学校总觉的不光彩,从此我和我的几个同学,起早贪黑,真正下了狠功夫。我们的算术老师,确实是很有水平,算术题出的非常之好,三个月后,我的算术就打下了一个很好的底子,解题的能力很高,解一般难题都不成问题。所以我说老师对学生还是要以表扬为主。这是我的小学老师。上高中后,我遇到一个很好的数学老师,他教育我的路子很对,帮助我在宽的方面打基础,他对我进行个别辅导,辅导我学习《范氏大代数》中中学课本不讲的内容,给我打下了很好的中学数学基础,提供了上大学的条件。到了北大,后来作熊庆来先生的研究生,有幸亲受熊先生教诲。熊先生是我国数学界的老前辈,79年去世。华罗庚老师、严济慈老师等许多有成就的科学家都与他有师生之谊。上研究生第二年,我写了一篇论文,题目是“关于公共Borel方向”。自己很得意,也急于求成很快发表,写了个文稿交熊先生审查。熊先生在前两页改了几个字让我拿回去再看看,我拿回来又急急忙忙抄了一遍送给他,过了几天熊先生又是只改了两页让我拿回去仔细看看。我有点恼火,但是对老师也没有办法,还是重抄了一遍送给他,往返三次我想不对劲,原来是自己治学态度不严肃,不认真。此后,我所有稿件的每句话都是经过仔细修改,写的也很工整,抄好后再让熊先生看,熊先生培养了我严谨的治学精神。有一次,记者访问我,看见我文稿的字迹很工整,每个字都是一笔一划的写,他说,你这稿子像刻的一样,我说这是严格训练的结果。现在外地有许多同志向数学所寄稿件来,字迹很潦草,有的还附上一句话,说他很忙,字迹潦草希见谅。这些同志就不想想审稿人的时间,同样是很宝贵的。说实在的,审稿人看你字迹潦草就不愿给你看了。再比如,庄圻泰先生在我身上花的心血就更多了。庄先生有一次给我审一篇稿子从早晨八点半直到下午一点半,师母一再催我们吃饭也没停。庄先生当时已是68岁高龄了,用了这么长的时间为我审稿,许多稿子都是审两三遍,老先生在自己身上花了那么多的精力和心血,真使人感动。我四十多岁了,也搞了二十多年数学,可以说有些数学知识比我的中、小学的老师知道的还多一些,但是我还是很尊敬我的老师。今天到会的老师很多。我对大家由衷的起敬。
个人成长的第三个因素当然是自己的努力。许多记者访问我,希望我能谈出如何从小立志,能讲出自己多么有才能,多么与众不同,给他描绘出一个动人的过程。但是我的回答总是不能使他们满意。我的生活并没有太动人的情节,而是很平淡的,很清苦的,自己记忆最深的东西往往是失败和挫折,但正是这多次的失败和挫折才使自己达到成功或者说接近成功。陈景润同志是著名的数学家,他的生活也不是想象的那么轰轰烈烈,而是坚强的毅力、刻苦的劳动、多次的失败和挫折。作为一个科学家,要全面发展、全面成长,首先需要一个好的思想基础。要立志,要有一个远大的理想和抱负,养成从小爱科学,对他走科学道路很有必要。我在高中时,政治上是团支委,学习上是拔尖的,就产生了骄傲情绪,上了北大那是硬碰硬,北大数学系集中了全国的数学尖子,北京市数学竞赛的前几名都在北大,自己在班上学习是全优,思想上往往产生了不健康的东西干扰自己学习。一个人要经得起胜利也要经得起失败和挫折,不然就学不好数学或者其它科学,有些人满脑子里整天家、家、家反而成不了家,应当把主要精力放在艰苦的劳动中去。前几年我到科大去,和少年班的孩子们见见面,也讲了几句话,一方面对他们进行了鼓励,同时也向他们讲了要有一个比较好的索质,就是说要经得起吹捧和失败的考验,不然,很难说会有什么发展。没有一个好的思想基础,能不能有成就值得怀疑。比如说,人们可能会想,陈景润、杨乐、张广厚有成就是因为条件优越。其实不然,陈住六平方米房子是全国闻名的,而他的六平方米在数学所来说也许是最好的,因为他自己住一个屋也没别人干扰。杨乐有两个孩子,四口人住十六平方米,一张方桌,每天晚上到八、九点先熄灯,让孩子们睡觉,过半小时后等孩子们睡实了再开灯工作。我们的办公室有十六平方米,放了六张桌子。我比他们更差,原来我家住在德胜门外一个荒僻的地方,我上班每天要骑三十五分钟自行车,我爱人在城里上班,两个孩子得我照管,我经常把孩子先托给一个七岁的小孩照管,我到所里报个到。我们的支部书记知道我的困难,让我可以在家办公。邻居中有与我情况相同的,看我在家,还托我给他们代管孩子。打倒“四人帮”后,孩子们要念书了,一个三斗桌,两个孩子一人占一边,我爱人在缝纫机上工作,我坐个马扎在床板上工作,我的五万字的论文就是在这样的工作条件下写出来的。去年所里给我和杨乐解决了住房问题,我一家四口人住了二十九平方米的一套。这是因为我二人出了点名占了便宜。当然数学所的资料比别处多一些、全一些。生活条件就是如此,在这样的条件下,能不能坚持搞科学研究,这是需要一定的思想认识基础的。一个人条件好作出的成绩,不算什么,主要是在困难条件下,有一个好的思想基础,坚持搞科研作出成绩来。另外,搞科研,想当一个数学家或者其它科学家,需要有较好的素质。基本的素质之一是不怕困难,在科研中,一般讲困难与成就是成正比的。有困难才能有成就,有大困难才能有大成就。一定要养成不怕困难,或者说喜欢困难,而且,遇见困难能咬住不放,搞科研需要咬住困难不放。比如杨乐和我,报纸上说我二人发现了“奇异方向与亏值的联系”,1973年在《中国科学》上发表的我们的文章:《亚纯函数的波莱耳方向的分布》,当时加了一个条件,在亏值条件下可以得到奇异方向分布的规律。传统的认识亏值这个条件是人为的。我俩想用一切办法取掉这个条件,仍然得到个结论。为这个问题,我们几乎花了一年时间,整天泡在这个问题上,用尽办法就是过不去,拿不掉。但是,我二人下决心一定要拿掉它,每次都失败,在失败中我们有了新的认识,换了个提法,它们的依赖关系便出现了,问题终于解决了。若是没有坚定的毅力,没有咬住困难不放的决心,就不能达到成功。有人问成功有没有灵感?我说有灵感,但灵感是长期艰苦劳动积累的结果。没有长期的积累就没有灵感。拿成就来说,失败在我一生中占的比例很大。没有多次的失败就达不到成功。只有不怕困难、咬住困难不放的人才能达到成功。往往是在特别困难的时候坚持下去就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另外,身体也很重要。我小时,家庭经济比较困难,营养差,身体一直不好,许多人担心我上大学上不下来。一年级时,班上人才济济,狠命干了一年,成绩虽然全优,但暑假整整在家躺了一个月。大家劝我不能这样干,不然犯了心脏病就不得了。二年级增强了身体的锻炼,三年级当了文体委员,若不是加强身体的锻炼,很难预料今天的情况。
业务问题就是智育问题,主要是由于长期的刻苦的劳动。我参观昭陵时,几个孩子围着要看张广厚,一个老人对我说,你就是张广厚,让我看看你的脑袋是怎么长的?!我说,聪明人是有的,但是光靠聪明是不行的,主要是靠后天的努力,而且聪明也是后天培养的。杨乐有一次骑的自行车坏了,在修车铺借了工具自己修,半天修不好,修车师傅说:“你怎么这么笨呢?” 他拿住工具一下就修好了。所以说才能是后天的,聪明与不聪明也是相对的。我小时也是一样,学习成绩不好,后来真正用了功就不一样了。到高中,我的数学没有考过99分,都是100分。有才能的人不是都可以作出很好的成绩来的,最主要的还是长期勤奋的,刻苦的学习。陈景润同志的刻苦精神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他每天工作量很大,邓副主席说他七天七夜搞科研,除了必要的休息,这样说也不过分。并且十年如一日,二十多年如一日。真了不起。前年国庆节报纸上登了陈景润、杨乐和我三人游园的照片,我们三个人从来没游过园,领导上让去这次就去了,八点多到那,录了音,照了张像,陈景润就提出他要走了,接着杨乐也走了,只有我游了一个多钟头,因我带了两个孩子去了,他们不让回。再讲一个杨乐的故事,唐山地震时,北京震得也很厉害,大家都住在防震棚里,楼委让杨乐出来,杨也只好出来,但是半夜两点钟几个小孩发现一层楼有灯,爬到窗户上一看,是杨乐在那里看书,说明成功是靠花大量的心血和刻苦的劳动得来的,不是聪明能够代替的,段学复(北大数学系系主任)先生有一次和我说:“人人都知道华老天分很高,却不了解他是多么用功,他每天工作学习至少都在十个小时以上(指在西南联大时期)。”业务学习也有一个方法问题,得法不得法的问题。但是,更需要一定的思想认识和素质,不在素质上全面成长,要当工程师、科学家永远是个梦。
关于学习方法问题。任何方法都是建立在一定的思想基础上。常常有人问我怎样才能保证自己当一名科学家,有没有灵丹妙药?我说任何人也开不出这样一个药方来。方法是因人而异。但是学习还是有一定的规律性的,有一定的共性。应该注意那些问题呢?首先,在开头要狠下功夫,要尽量放慢一些。我在念一本新书时,开头我特别下功夫,因为开头都是基础的东西,基础的东西往往是容易接受却较难理解,特别是高等数学是这样。和打仗一样,开头下了功夫争取了主动权。中学学习也是一样,开头简单,自己认为懂了,实际没懂,不下功夫,过两三个月就吃力了。要入门,就要在开头下功夫,我觉得开头的基础要搞扎实。要下狠功夫,要慢一点,人家一个钟头解决一个问题,我用两个钟头,但到后来,别人解一个题需一小时,我却在半小时解出来了。 现在中学生负担过重,靠压力培养不出人才,充其量培养个中等人才。小学生的负担也很重,整天应付考试。当前学生还有一个毛病,就是花功夫作难题。这次高考,理科的数学题出的好,都是基础的东西。许多重点学校只注意引导学生作难题、偏题吃了亏。基础一定要打好,基础概念要搞清。我的孩子考数学,老师出了一道题,其他同学作出 ,结论是无解,他做成了 ,却说有解,我告诉他不对。就是 , 也是无解,因为 最大值是 。不注意基础训练是不行的。我和杨乐都是这个意见,不同意引导学生搞偏题、难题。对基础好的人应当适当作一些难题,但是基础打不好作难题也没有用,要着重于基础训练。难题和容易的题是相对的,基础好难题也就不难了,基础不好解容易的题也很吃力,所以开头要狠下功夫,打好基础非常重要。
有了好的基础就要循序渐进。学习没有别的办法就是要循序渐进。很多人缺乏循序渐进这个过程。陈景润同志搞的哥德巴赫猜想,出了大名,很多人都搞起哥德巴赫猜想。数学所每天都收到大量的信件和来稿,都说他们解决了哥德巴赫猜想。哥德巴赫问题是一个非常困难的问题,没有很好的数学训练是不行的,过早的进入是浪费精力,没有很严格的数学训练,没有很好的造诣是过不去的。陈景润同志搞了二十年,就算你有才能,没有十年、八年的苦功夫是谈不上这个问题的。再如三等分角问题:华老大约在1956年前后就曾为此写过文章,但至今还有人在浪费精力。一个我的熟人拿一份三等分角的稿件让我审査,我说不要看了,这是不可能的,华老曾为此写过文章了。后来,写稿人给我一封信,说他从来就不相信权威!我说不相信权威可以,但不能不相信科学,科学的问题是来不得半点虚假的,所以我说要循序渐进。在座的有许多中学老师,我的意见要教育学生不要浪费精力,一步一个脚印的走下去,前途是无量的。中国要搞“四化”需要大量的人才,需要从现在的中小学培养大量的人才,在中学时一定要打好基础。要循序渐进,这是一个总原则。
第三注意阶段复习。现在学生为应付考试而复习。考试是学习不可缺少的环节。引导学生系统的学习,培养学生逻辑思维的能力,阶段复习是必要的。中学教育要加强基础训练。会作难题不算太大本事,说数学水平高,什么是数学水平高呢?我认为自己知道自己作的题是错是对,不用老师判断,自己会判断就是有点数学水平。
学风问题。要培养好的学风,好学风的第一条是精力集中。该玩就玩,该工作就很好的工作,不要又作功课又在玩,适当的娱乐活动是需要的,但干完别的要能很快转到学习上来。我自己是可以很快的 “进入情况”。我认为学好中学数学要抓住三个过程:练准:一个题我两个钟头算出来对了,你十分钟算出来但是错了有什么用?还是要算对。二要练快、练速度。一个题九分钟可以算完,绝不能拖到十分钟,一分钟也不拖。最后要练习工整,这个工整不但要书写工整而且包括逻辑过程不多也不少。干工作精力要集中,精力不集中,什么也搞不成,要保证一定的工作效率。再就是要独立思考。我主张不要轻易问人,经过自己充分考虑以后再问人。问人的结果与自己独立思考的效果不一样。我自己是不轻易问人的,对问题我总是一天、二天、三天的靠自己钻研,要培养这种精神。大学生也要这样,订一个好的规划,要坚持搞,主要在坚持。看参考书要慎重选择,选一本为好。我在大学就是选一本念透,其他书也容易理解了,浏览一下就够了,今天到会的有中学老师,教育中学生学好外语很重要,以后我们的国际交往会越来越多,我们要学习外国先进的科学技术,在中学打好外语基础是必要的。
我今天拉杂讲这么多,可能有不对的地方,请大家批评指正。
张广厚简介
著名数学家、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原研究员。
1937年1月22日生于河北省唐山市。先后在唐山市新生中学和第十一中学学习。1956年以优异成绩考入北京大学数学系,受到庄圻泰教授的多方培养,成绩优异。1962年毕业后考取了中国科学院数学研究所熊庆来教授的研究生。1967年留数学所工作,1977年提升为副研究员,197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79年由于他在函数论方面的深刻造诣,被提升为研究员,他从做研究生时起,一直从事整函数和亚纯函数理论的研究工作,取得了重要成果,先后发表论文十余篇。他的论文《整函数与亚纯函教的亏值,渐近值和茹利雅方向的关系的研究》受到国内外著名数学家的高度评价。在《整函数和亚纯函数的渐近值》和《关于整函数的渐近路径的长度》论文中,解答了1964年和1973年两次国际函数论会议上提出的有关渐近值方面的五个问题,得到英国函数论专家海曼教授的赞赏,他认为 “这是惊人的结果”。
1965年至1977年张广厚和杨乐共同发表了八篇重要论文,在解析函数族正规性涉及重值、亏值、渐近值、波莱耳方向等方面得出了许多创造性的结果,开辟了新的研究方向。国外数学家称他们的研究成果为 “杨—张定理”、“杨—张不等式”。他俩合作的《整函数和亚纯函数的值分布理论》获得 1978年全国科学大会奖励,1982年又获得我国自然科学二等奖。1983年被党中央任命为全国科协书记处书记、党组成员;1987年张广厚英年早逝,享年50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