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终于到灾区情况初步稳定的时候，沙瑞金离开了丰山县，回到了京州的省委大楼办公。

　　而李佳佳则跟随医疗救援队从丰山县转到了吕州市医院帮忙。

　　这段时间，她也常看新闻，看灾后恢复重建的情况，看沙瑞金和李达康在电视上的讲话，看网上怎么夸赞汉东省的省委书记和汉东省的省长在这次灾难后的指挥处置行动。

　　不但看现在的新闻，也翻以前的新闻。

　　她在国外待了那么些年，连寒暑假都不愿意回国，如今倒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在国内，李达康的风评那么好，有那么多的老百姓都爱戴于他。

　　与有荣焉的感觉确实是有一些的，尽管李佳佳还不愿意承认。

　　上午十点的时候，李佳佳坐在市医院院子里的长椅上看李省长在灾后重建工作新闻发布会上的讲话视频，一时看得入神，也没发觉身后有人，直到视频播放结束，她身后突然响起了鼓掌声。

　　李佳佳回过头，看见了鼓掌鼓得很起劲的沙漫川。

　　“漫川，你怎么还在这儿？”李佳佳问，“我昨天听你同事说，你们工作结束之后不是要回德西省了吗？”

　　“你希望我现在就回去吗？”沙漫川坐到了她身边。

　　“你总要回去的啊。”李佳佳拿起了旁边的矿泉水喝了一口，顿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悠悠地说，“不过，可能，嗯……我以后会去德西旅游。”

　　沙漫川闻言眼睛一亮。

　　“我向单位请了假。”沙漫川又笑着说，“我和爸好久没见面了，这次想多陪他段时间。”

　　“你和沙叔叔关系很好吗？”李佳佳忽问。

　　“当然啦，他是我爸啊，怎么会关系不好？”

　　“可是……可是沙叔叔平时工作也很忙吧？你不是说你小时候寒暑假都在沙叔叔家住，他每天都是正常下班时间陪你吗？”

　　“不一定……他那时候，基层工作也很忙，说不准啊。”沙漫川手指敲在长椅扶手上，话锋忽一转，“对了佳佳，我跟你说个新闻。”

　　“什么新闻？”

　　“就是我爸那天救的那个小孩，他父亲不是在吕州市区工作吗？那是他唯一在世的亲人了，可是地震发生之后那孩子的父亲却还一直坚持在市区工作，也不回家——我昨天在新闻下面的评论看到，可有好多骂那小孩父亲的了。”

　　“我知道这事，不是后来爆出来那小孩的父亲是个科研人员吗？听说那些天他正和他同事搞一个很重要的项目，一时走不开，也正常啊。”

　　“佳佳，你是这么想的吗？”

　　“当然啊，而我倒觉得那位科研人员很值得尊敬的，他——”李佳佳话才说到一半，蓦地一顿，眼神严厉看向沙漫川，“你问我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我我我……我没什么意思啊。”沙漫川的舌头打了结。

　　“真的没什么意思？”

　　“不是佳佳，你说的意思是什么意思啊？”

　　李佳佳板着一张脸看了沙漫川好一会儿，终于，她移开了视线，点点头，说：“嗯，也是，你想不出这种办法。”

　　沙漫川张张嘴，欲言又止。

　　他决定，他不会告诉李佳佳，那条新闻是沙瑞金特地打了电话嘱咐他让他转告李佳佳，且一定询问李佳佳看法的——不然，岂不是坐实了李佳佳那句“你也想不出来这种办法”？

　　李佳佳兜里的手机铃声在这时响起。

　　“喂，爸。”

　　“你什么时候回来，佳佳？”李达康的声音在那边响起。

　　“明天吧。”李佳佳想了想之后说。

　　“那好，我让你表姑把你房间收拾好。”

　　通话结束，沙漫川又坐到她身边，说：“你明天回去啊？我是买的是今天下午的车票。”

　　“是吗？”李佳佳考虑了一下，“我本来是打算今天在吕州逛一逛，明天再去京州的，不过你是今天下午的车票嘛……那我们干脆一起回去吧。”

　　“行！”沙漫川笑起来。

　　两个人又在长椅上坐了一会儿，远处天边有鸟儿飞过，飞向的丰山县的方向，李佳佳托着腮，忽地开口：“漫川，其实你刚才说得对，我好像是在叶公好龙。”

　　“叶公好龙？”

　　“我很佩服新闻里那个小孩的父亲；这些天我一直待在丰山，我也很特别敬重那些始终在灾区救援都没有与家人联系的官兵们，我觉得他们都是特别了不起，特别伟大的人，可是……可是这么伟大的人其实我一直都认识，我却……漫川，我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

　　她望着天空，望着丰山县的方向，没有再说话。

　　下午的车，沙漫川与李佳佳回到京州之后夜幕已然降临。

　　两个人径直打车到了省委大院门口，却被守在门卫室的警卫们给拦住。李佳佳给田杏枝打了一个电话，这才顺利进入大院，也顺便把沙漫川给带了进去。

　　“刚才警卫不是说，沙叔叔还没回家吗？你要不要到我家坐一会儿？”李佳佳看向沙漫川问。

　　沙漫川眨眨眼睛，欣喜问：“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反正我爸也认识你。”

　　到了二号楼的房子，田杏枝便忙着给他们榨果汁。李佳佳坐到了沙发上，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笑着说：“表姑，我几年没回国，没想到我爸的浪漫细胞长出来了啊，院子都种花了？还是种的玫瑰。他平时有那个闲心去浇水吗？”

　　田杏枝走向厨房的脚步一顿，尴尬地笑了两声，没说话，走了。

　　李佳佳“咦”一声，靠着沙发背，自言自语：“我怎么觉得我表姑那笑得有点奇怪啊？她怎么了？”

　　二号楼的大门在这时又被打开，有皮鞋踏在地上走进来的声音。

　　“我觉得我爸真是转性了，今天竟然回来得倒是挺早。”李佳佳说着便与沙漫川一起起身，走到了门口。

　　一瞬间，李佳佳与沙漫川一齐怔住了。

　　他们两人看见的不是李达康。

　　而是沙瑞金。

　　沙瑞金此时也是明显的一怔，片刻后，他遂语音平和地问：“佳佳，你不是跟你爸说，你明天回家吗？”

　　李佳佳在看着沙瑞金手中的钥匙。

　　沙漫川也看着沙瑞金手中的钥匙。

　　好一会儿，李佳佳才徐徐开口：“沙叔叔，我跟我爸说的话，您怎么会知道？”

　　十七、

　　沙瑞金仍是一脸的气定神闲。

　　他转身先把自己的公文包放好，一边走到沙发上坐下，一边招呼李佳佳和沙漫川也坐，随后微笑着和气说：“你明天回家的事，是你爸爸告诉我的。佳佳，我知道你现在有很多疑问，这样吧，等你爸爸回来的时候，我们再一起向你解释，好吗？”

　　李佳佳不置可否，直接开门见山问：“那我家的钥匙，也是我爸给你的了？”

　　沙瑞金点了点头。

　　李佳佳愣了半天，旋而低下头，喃喃说：“我都没我家钥匙……”

　　“怎么会呢？你刚回国，这些东西都会给你准备的。”沙瑞金仍是温言细语，说着从兜里掏另一串钥匙，递给李佳佳，“昨天沙叔叔在下班的时候就已经帮你爸爸给你配好了，你拿着。”

　　李佳佳目瞪口呆。

　　她猛然站起身，看着沙瑞金，看了良久良久。

　　沙瑞金一脸的无所谓，任由她看，想了想之后说：“你和漫川是才回家吗？要不要喝点什么解解渴，沙叔叔去给你拿。”

　　他们说话的时候，田杏枝待在厨房里，看着两杯已经榨好了的果汁，犹豫着不知道应不应该到客厅里来。于是沙瑞金这一提醒，李佳佳立刻说：

　　“不用了，我表姑就在厨房榨果汁，我去问问她，您要不要喝点什么？”

　　她说完就往厨房走。

　　剩下沙漫川还坐在沙发上，没说一句话，也没有动一下。

　　沙瑞金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慢悠悠喝了一口。

　　“爸，你是不是忘了这儿还有一个人？”沙漫川终于忍不住。

　　“知道你在这儿。”沙瑞金说，“你想问什么，问吧。”

　　沙漫川登时坐到了他爸身边，表情严肃，语气正经，说：“你和李叔叔，究竟是什么关系？”

　　“你对你李叔叔，好像很尊敬？”沙瑞金问。

　　“那当然。”沙漫川没犹豫。

　　“那么……漫川，你介不介意让你李叔叔做你后爸？”

　　饶是沙瑞金的回答在沙漫川的意料之中，沙漫川还是被沙瑞金的坦然给惊了一大跳。沙瑞金却拍了拍自己儿子的肩，接着问：“漫川，你是不是喜欢佳佳？”

　　沙漫川没回答，抿着唇，没回答，算是默然。

　　“佳佳是个好姑娘，你喜欢她，我是不会反对的。”沙瑞金继续说，“但是，你们最后能不能在一起，还得看佳佳的意思，看你李叔叔的意思——”

　　“爸，我发现……”沙漫川头一次打断了父亲的话，“你这招玩得很溜啊，你觉得这样我就会支持你和李叔叔了吗？”

　　“我儿子挺聪明。”沙瑞金笑笑，“但是，这不是你支不支持的问题，这是我和你李叔叔的事，只需要我和你李叔叔对彼此负责就够了，你懂吗？”

　　沙漫川呆了一会儿，他说：“爸，你先让我静静。”

　　厨房里，李佳佳一双大长腿站得直直，站在她表姑面前，端起一旁的果汁，喝了一口，看着她表姑不出声。

　　“佳佳啊……”田杏枝想向她哥辞职，再也不在李省长家当保姆了。

　　李佳佳却向她打起了亲情牌。

　　“表姑，现在呢，我爸还没回家，家里只有您一个是我亲人。所以，外面客厅发生的事，您告诉我真相行吗？”

　　“哎。”田杏枝叹了口气，“佳佳，你在美国读书，那应该听说同性恋这个说法吧？”

　　“怎么可能？”李佳佳仍然不敢相信，“我爸是同性恋哪儿来的我啊？哦，对了，还有双性恋……那也不可能啊！一个省里，一把手和二把手，都是双性恋，还互相看对了眼？表姑，你快告诉我，我没有做梦？”

　　田杏枝看着李佳佳这副快崩溃了的模样，心疼地拍拍她肩，问：“佳佳，你……看不起同性恋吗？”

　　看不起吗？怎么可能？她不但萌西皮，不但写过同人文，还在微博转发祝福过在外国结婚的同性恋人呢。

　　但这不一样啊，李佳佳想，这可是她爸啊，她亲生的爸。

　　叶公好龙。

　　李佳佳发现她好像又在叶公好龙了，可她还是无法接受。

　　田杏枝再次长长叹了一口气，说：“佳佳，其实你刚才提的那个问题，我也问过你爸爸。这世界上的双性恋本来应该也不会多，恰好一个省的一二把手都是，还互相爱上了，哪儿那么巧的事呢？可是，你爸爸却跟我说，在这世界上，想要遇上一个和你理想信仰和工作理念都几乎完全一样的人，才是一件最难得的事，相比之下其他都不算什么巧了。”

　　低着头的李佳佳闻言猛抬头看向田杏枝。

　　大门打开的声音在这时响起，李佳佳站了三秒钟，而后出了厨房的门，走向客厅。

　　李达康看到客厅里的三个人，怔了一会儿，旋而放下自己的公文包，和沙瑞金的公文包放到了一起，才说：“怎么都在这儿啊？佳佳你不是说你明天才回来吗？”

　　“佳佳和漫川提前回来了，”沙瑞金去倒一杯红茶递给李达康，“回来得比我早。”

　　“然后呢？”李达康接过红茶，边喝边问。

　　“然后……我不是有你家钥匙吗？就自己把门打开了，佳佳和漫川就看见了。”

　　李达康还在喝着红茶，低头沉思。

　　喝完两口之后，他才将头抬起，坦然地笑了一笑，说：“什么你家我家的？还不都是咱们家。”

　　十八、

　　李佳佳冷笑一声：“那这里是我家吗？”

　　李达康皱起眉头：“怎么说话呢？你是我的女儿，这里不是你家是谁家啊？”顿了顿，目光投向沙漫川，“当然，也是漫川的家。哦，还有，隔壁房子也是佳佳你的家，你平时想去玩就去吧。”

　　李佳佳听着这几个“家”字听得有点头晕。

　　沙漫川的眼睛渐渐亮起了光，在听到李达康的那句“也是漫川的家”之后。

　　他想通了。

　　他崇拜李达康，是崇拜李达康的人格，至于他的偶像是异性恋同性恋双性恋，跟什么人相爱，管他什么事呢？用偶像的话，他有多大脸管这个？

　　更何况，和偶像成为一家人的感觉也不错啊，这是多少追星的人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

　　李佳佳站在了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漫川，你坐吧，别站着了。”李达康一边说，叫了声杏枝，然后跟沙瑞金说了声已经七点了，便见沙瑞金立即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机，屏幕上播放的是新闻联播，而这时李达康走到田杏枝跟前，跟她说了几句话，随即笑着问坐在沙发上的沙漫川：

　　“漫川喜欢吃什么？”

　　“我随意的，李叔叔。”沙漫川忙忙回答。

　　李达康不再看沙漫川了，而把视线投向了沙瑞金。

　　“漫川还喜欢吃鱼，对吗？”沙瑞金一边走去自己放公文包的位置，拿出包里的笔记本和眼镜盒，一边开口。

　　“那我去买鱼。”田杏枝立即说。

　　而待到田杏枝出门以后，李达康才终于把目光重新放到自己女儿身上，“佳佳，你来一下。”

　　李佳佳犹豫了一会儿，仍是跟着父亲走去了客厅角落的位置，途中她回头看了一眼正在边看新闻联播边做笔记的沙瑞金。

　　她相信她爸和沙瑞金是真心相爱了。

　　“我和你沙叔叔是什么关系，你应该都明白了吧？”在角落里，李达康问。

　　“您都说得那么直白了，我还能不明白吗？”李佳佳背靠墙上，“我想问问，是他追的你，还是你追的他？”

　　李达康毫不迟疑：“我追的他。”

　　李佳佳的身体一下子站直了，她盯着自己父亲好一会儿，“为什么啊？因为你跟表姑说的那句话？”

　　“我跟你你表姑说什么了？”

　　“算了，爸，你这会儿还是别跟我说话了，你让我静静好吗？”李佳佳又走到沙发上瘫着。

　　始终认真做着笔记的沙瑞金此时抬起头，看了走过来的李达康一眼，放下手中钢笔，凑到了李达康的耳边，“佳佳不能理解？”

　　李达康默认。

　　“没事，慢慢来。”沙瑞金拍了拍李达康的手背。

　　正襟危坐的沙漫川左瞧瞧由看看，最终下定决心，坐到了李达康身边，一本正经说：“爸，李叔叔，我理解你们。”

　　李达康拍了拍他的肩。

　　李佳佳坐在沙发最角落的位置，看着面前的三人画面，很想把沙发上的靠枕扔下去，扔到前方三人的头上。

　　合着你们都成一家三口了？

　　李佳佳感觉自己又像小时候那样被抛弃了。

　　这种想法，在田杏枝买了菜，李达康与沙瑞金一起去厨房做了饭又端上桌之后，消失了。

　　桌子上，有鱼，可更多的是她爱吃的菜。

　　有些菜的价格不便宜，而她少时，李达康的职务还不高，工资自然也不高，因此一个月都难得吃上一回。没想到，今天，这些她爱吃的东西，倒都齐了。

　　“佳佳，吃吧，别愣着。”沙瑞金微笑说，“你爸爸还让你表姑买了些草莓，你不是也喜欢吃吗？等吃完饭，休息会儿，我们再吃水果。”

　　李佳佳半晌无言，咬了咬唇，才蓦地开口：“爸，原来你真的都记得……”

　　李达康显然不解：“记得什么？”

　　李佳佳没应声了，默默地吃饭，默默地吃菜。

　　吃完这顿饭，沙瑞金便和李达康谈起事了，就在客厅里，因为今天的新闻联播李达康没有观看的缘故，沙瑞金拿着笔记本，一边与李达康复述今日新闻内容，一边再加些自己的想法见解。

　　沙漫川和李佳佳坐在一旁吃草莓。

　　李达康的眼中有光芒，李佳佳发现，那是她爸和她妈在一起时从未出现过的光芒。

　　李佳佳继续吃着草莓，不说话。

　　直到沙瑞金和李达康这场谈话谈完，她终于出了声：“爸，我有话想和你说。”

　　“什么话？”

　　“我和想你单独说。”

　　李达康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便站了起来，和李佳佳走到了一边，“什么事，说吧？”

　　“对不起。”李佳佳突然出口的三个字让李达康登时懵了。

　　“佳佳你说什么？”

　　“爸，其实，你知道吗？你小时候和我讲过不少的历史故事，有英雄的，有伟人的，我一直很敬佩故事里的那些人，包括我这次在灾区，看到那么多参加救援的军人和志愿者，我都很敬佩他们。可是……可是最近我才发现，我好像一直都是在叶公好龙。”

　　“佳佳，你把意思说明白一些，这跟叶公好龙有什么关系？”

　　“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爸。”李佳佳没回答李达康的疑问，只顾说自己的，“还有你和沙叔叔的事，我也不会再叶公好龙了。”

　　李达康又一次地觉得他和年轻人的代沟很大。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和你沙叔叔的事，跟你叶公好龙有什么关系？”

　　李佳佳一笑，朝着李达康挥了挥手，转身就往门口走，同时招呼：“漫川，走，我们去逛京州夜市。”

　　沙漫川巴不得和李佳佳单独相处，答应一声立即起身。

　　“天都黑了，你们还出去？”李达康叫住他们。

　　“我和漫川就是不想再待在家里吃狗粮了，您懂吗，爸？”李佳佳头也不回地说。

　　“狗粮？佳佳，你想养狗吗？”

　　“诶，达康，他们年轻人想出去玩玩，我们别打扰。”原本一直淡定坐着的沙瑞金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终于揽住了李达康的腰，“佳佳，漫川，记着早点回家就是，别让我们担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