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这月夜原是要留给人长叹的。凉月伴着梨花,冷清清的疏影铺了一地。躺卧在花影中的人,宿醉仍未醒,以手撑着额头,正呢喃的与他身畔的人耳语一片。
“恰才,做了一个梦呢……”
“梦见了什么……”
“梦见了一座华美的庭院。四野种着优昙。隔着个池子,粼粼月光映着壁火,动得像浮光掠金似的,我正看得惊奇。忽的,有个白衣锦锻的少年走过来对我说,等你许久了,怎的今日始来。……”
“哈哈,这是艳遇么?……”
艳遇?喝醉的人轻轻的点了点头,复又摇头,叹息声:“不认识呢!可的确是好看的少年,白衣穿在他身上,缥渺得同月光一样的。那些繁复的纹路,像珠玉一样闪闪发光,连足上穿的鞋子,也像踏着云霓之气,轻飘飘的没有一丝声响。我都想着会不会是遇上了仙人呢……”
然后?
他便一直拉着我,携手走过一条长廊……文伯你不知道,那长廊两侧的优昙,在我们走过的时候,在风中开合的声音,激烈得像人的心脏在爆裂似的……
那长廊的尽头,原也有个池子。池边种着墨竹,滴答滴答的,是竹叶上的清露滴入池中的轻响。可仔细的一听,遥远的似乎有画眉歌唱,轻渺得如梦境似的。那少年在案上置了酒,便自竹筒中抽出一支笔,笑着对我说:“久未成文,笔法都生疏了呢!宓妃新得了一首曲子,不如叫她演奏给我们听。”
于是,就有一位神仙般的女子自云竹花影间出现了。她微笑着,云鬓高耸,宫妆艳丽,人世间再也找不到像她那样的美人了。她手中捧的乐器不知是何物,弹奏起来,五音祥和,中有异彩,更有五色花瓣自琴弦上洒落。这乐声一起,天地便如安静了一般。隔了许久,我才听见少年的叹息,说是:“云霓仙曲,何其动人啊。可为何仍不见你展颜呢?”
我便说:“我并没有不开心。”少年说:“刚才在乐声中,我看到你的心了。你的心上有一道裂痕,不是那么容易好的。”他的手指如同琉璃一般的白,被他抵住的地方,衣服连同肌肤,尽皆透明了。于是仿佛便连我自己也看到了我的那颗心。确实是如他所言,有一道伤痕的。可是我自己却并不觉着痛。少年用手揉着额头,说:“几生几世的时间了,仍不见好么?”
于是他便很困扰似的,有些叹息,又带些疼惜的望着我:“你若是有什么要求,尽可以向我提起的。”
可是当此境界,我原本并无所求的,于是便只是摇了摇头。少年闻言,脸上的无奈之色便更深一些,挥了挥手,说:“究竟因何而不开心呢?是否有乐无酒,使你无法尽兴?”便在玉杯中斟满美酒说:“记得昨日欢聚,原一直似在眼前。”我便起身告罪说是否认错了人呢?少年抚额说:“忘了你现在不叫德祖了。”杯中酒碧绿通透,异香扑鼻,少年说:“请饮一杯忘忧罢。”
这酒名忘忧,甘香凛冽,一饮辄醉,身似腾云驾雾,不在人间。而美人的演奏如同仙乐,随着乐声,墨竹摇曳,清波荡月,便有一只金色的雀鸟拽着长尾自林间飞来,停在竹枝间歌唱。声音清脆婉转,比画眉更动听。我这时便有了些醉意,趁兴说:“有酒有乐,可惜没有歌舞啊。”少年笑了起来说:“这有何难?”便挥笔轻点,在纸上随手画了两只蝴蝶,一拍手,蝴蝶自画中振翼而出,落地翩跹,化为美人,扬袖轻盈起舞,姿态曼妙如仙子。
我便很惊奇的看着他说:“这是神笔吗?竟然能点石成金?”少年说:“不过是略沾了点仙家法力罢了。其实不算什么。”便将笔递给我说:“德祖心中想什么,便用这笔记下来,说不定能成真。”我拿着笔沉吟了半晌,想到玉宇琼楼,功名权势,虽一时不免心动,但终无意趣,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少年脸上略带失望,说道:“真的一无所求么?若不能全你一个心愿,你的伤又怎能痊愈而好?”低下头来,双眸莹然,说是:“虽是天规森严,但终不忍你每一世都因心疾短命而死,这才冒险相召而来。如今这样,叫我又有何办法帮你啊?”说着便有什么晕染了墨迹。那双弱骨轻肌的美人,被眼泪濡湿了翅膀,便重新化为蝴蝶,入画而去。我心中忽有所动,说道:“请赐笔墨,我知道我刚才想什么了。”
少年瞧着画中蝴蝶之旁,被他勾勒出现的一个隐约侧影,面上渐起迷惘之色,说道:“这是谁呢?”我说,我也不知道那人是谁,只晓得从记事起,便做一个梦。梦中人侧身背影,任是如何叫唤,也不回头见我。少年痴痴的怔了半晌,说道:“我帮你叫他出来。”便伸指在纸上轻叩,口中喃喃低诵,片刻之后,方睁开眼来,说道:“还不出现?”然而纸上终无动静。
那金色的雀儿,落在地上,便化为一个黄衫少年,说道:“我知道杨先生的心事是什么?”又说:“这画中的人,不过是移形换影,窃了某个人的痕迹。如今正主在此,纵是仙术通神,亦是显现不了。”少年闻言,便握着画仔细的再瞧检了一遍,方有些凄伤的笑起来,说道:“原来是如此么?”
黄衫少年,便向着我微微一笑,说道:“杨先生,你还记得我么?”我只是摇头。少年便道:“我是主人前生诗里的那只黄雀。记得那时杨先生遭困,主人因无法解救而心中着急愤懑,疾驰中路经田野,见有雀自投于罗网中,怜而救之,便即兴赋诗一首,聊以寄怀。先生将这些往事,尽皆忘怀了么?”说着低头吟道:“高台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
我便叫道:“这……这是三国时曹植,曹子建的诗!”回过头去,见少年俊朗如玉的面容上,若悲若喜的形容,不禁便又呆了,半晌方如梦初醒般迷茫道:“是你!我一直想要看清却又始终不肯回头的人,果真是你么?”
少年却有些伤心的笑着,说是:“德祖究竟有何心事放解不开呢?凡人经历几世,奈何桥上孟婆汤一饮过,万般恩怨尽皆忘了。为何德祖和他们不一样,却世世为心伤之疾所困扰呢?”
“我,我……”不知为何此刻我却说不出话来。黄雀道:“先生的事迹我却都知道。当初,我和黄泉的冥鹤交好。它告诉我,先生曾经在奈何桥上徘徊不去,一直不肯往生,只为等待一位故人……”
少年身形震了震,听得雀儿继续道:“奈何桥上有望乡台,台上悬高镜,可望前生。先生日日在台前等着,望着,镜中有他牵挂的人,在凡间的经历种种。……”他顿了顿,方道:“有一天呢,先生在镜中看到他所关心的人,烧掉了一件对他来说如同性命般至关重要的东西,一时激愤着急,便大叫一声,口吐鲜血而倒。醒来后,心上便多了一条裂痕。伤口从此伴他转世,不愈亦不灭。”
少年听着雀儿所言,不语又不动,眼睫上却渐次欲落两滴泪珠。雀儿叹道:“可是数十年后,眼看着生者已逝,先生却并没等到他想要等的人。主人因为文才出众,被天帝挑选当上了掌管典籍的天官。从此仙凡路隔,于是先生最终还是只能怅怅的一个人往生转世……”
少年脸色早如霜雪一样苍白,说道:“果真,历数世而无药可解的痼疾,也是因为我么?”我却看不得他这样难过愧疚的样子,心里突然间像被无数闪电穿过般,脑海里一波又一波的涌出无穷的影子。尽是一些雪泥鸿爪的碎片。我被这些幻影操控着,这时便着了魔般叫出来:“子建!”
少年愣了一愣,说:“德祖?你想起我来了?”
我点头,说:“脑海里很多涌动的碎片,告诉我我曾经是一个叫杨德祖的人呢!”笑了笑,又补充道:“我们是因为喝酒,而认识的。”
少年点头,似也在慢慢的回想当时的情景,出着神。我想了想,又说:“那位宓妃,就是甄姑娘吗?怎的她也成仙了?”少年说:“蜜姐本就是洛水的水神的。死后不过是元神归位。她听见德祖要来,便上赶着来了。可惜德祖不记得她了,连我也忘了。”
我说:“现在记起来了。”头还有点疼,我用力的揉着,忽又说:“记得前生你们两个原是一对的,现在一定是鸳侣已谐了吧?”少年摇头,脸上浮起一丝怅惘,说道:“仙家是不涉人间情欲的。我们现在只是道友罢了。”
我便叹了口气,说道:“又是这样。子建的人生,总是这般叫人难过。”少年淡淡的笑着,垂下修长的脖子,说:“我早就放下了。像现在这样六根清净,也没甚么不好。”
也不知为何,听见他这句话,我便强烈的愤怒加不满起来,以致于控制不住的脱口而出:“可是我和你不一样,子建, 你为何要失约呢?你答应过我,要当世子的。”
少年本来听得发愣,这时刻却有些恍神,喃喃道:“我答应你要当世子?”
我说:“你说过,会当仁不让的。”
少年望着我,慢慢的道:“德祖就是因为,忘不了这个,所以……心里一直放不开么?”我索性一口气说出来:“当初,听得你这一言,便满心欢喜,替你筹谋,便为你身死也不后悔。死后我一直待在望乡台上看你,可你……将自己的人生揉搓成什么样子……我真是替你心痛,不值。”
少年眼中泪水慢慢的流了出来,说道:“德祖,你怨我么?怨我因争世子而连累你丢了性命。”
“不是。我又怎会为了这个怨你?”便似有另一个人控制着我口说话般,激昂的情绪爆发出来。“我只是不想你一生屈居人下,生死仰人鼻息,不得自由。子建原本是个骄傲而又不羁的人啊。我只不过希望权利可以将你的这种特质,毫无顾忌的保留着罢了。”
“甚至一开始,劝你当世子,也并不全是为了功名权利,只不过做了世子,方能更好的保护自己和身边的人。这个道理,你也并不是不明白。这么多人爱你护持着你,眼看着你蹉跎消沉,心急无策,而最终结局却是风流云散,不得善终。子建,你后悔过么?”
后悔?少年被问得怔住了一般。而我还在继续说着:“子建你淡泊名利,我是知道的。我也知道你绝不肯和哥哥强争豪夺。但在经历那种种事故之后,曹大人遗了书信给你,嘱了曹彰带兵助你。此人生中唯一可绝地反击之机,为何你要放弃啊?”
少年垂首,说:“哥哥……羽翼已成,再难扳倒。况兄弟相争,祸起萧墙,刀兵相见,血流成河,亦可称之为家门不幸,更非苍生之福。”
他明亮的眼睛凝视着我,说道:“德祖一心为我,子建确实心中有愧。然德祖便是因为总忘不了这些人间争斗,才会几世沉沦于人世间。这样要到几时,我和你才会在天上丹阙相会啊?”
我便笑了笑,说道:“子建果真是因为心地纯善,所以被选为天官么?却不知曹丕殿下又如何了?曹大人呢?”又道:“这天上风光虽美,可又怎比得上当日咱们在荒野里竞骑的时光,那时才是天地无拘束,关山拭剑行,静看清波溅雪,醉卧马蹄踏花的大好年华啊。”
少年道:“哥哥和父亲,都是人间帝王之格。并无仙家气象。和德祖一样,早不知经历了几世。”他叹了口气,说道:“上天之时,殿下说我情思纷乱,恐不能专心编撰典籍,便命司命官大人断我情根。情根一断,六欲冰消,自是尘缘俱断,清净无为。”
他顿了顿,方用悲伤的口气道:“然而也不知为何,我还是忘不了德祖。你心上一条裂痕,伴你转世,若情绪过激或用力过度,便会心口迸裂而死。今霄你和好友共醉,痛饮于梨花树下,本拟于睡梦中去世。是我不忍你世世如此,方不惜违逆天命,与你相见……德祖,这心伤之疾,无迹可寻。唯有能沉浸在欢喜无忧的情境中,方可望不药而愈。可是云霓仙曲和忘忧酒亦不能让你解颐。世间还有什么,可以让你欢喜而忘忧?”
他低头瞧着画上的少年,说道:“德祖果真喜欢他么?我这便唤他与你相伴。”便咬破指尖,滴了一滴金色的血在画中少年的身上。刹那间,画上闪出光芒,便有一个少年,自纸面上腾身而出。本是一个侧影,这时转过头来,秀雅脱俗,面容便与那白衣少年一模一样。只不过画中少年着的是一身红衣,眉宇间尚有金粉闪闪,坐在纸上不及三尺高,待到落地时,身量便已变得与那少年一样,不差分毫。
红衣少年与他并肩而立,白衣少年微笑,他亦随之微笑,神情动作,一无二致。我瞧着两人,不觉便说:“怎的会有两个子建?”白衣少年已是站了起来,说道:“德祖你若喜欢,便和他说说话。子建先行告退。”我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说道:“你要去哪里?”少年慢慢的抽出袖子,说道:“我进去换件衣服,这便出来。”转身走入庭院,黄雀随之在后,对我说道:“主人不惜幻出自身来救你。良霄苦短,杨先生要珍惜啊!”
我正茫然不可解间,两人相继不见。回头,见那红衣少年袅袅而立,长袖垂落,腰细体轻,正赤足作飞天舞。但见他衣袂飞扬,红衣飘拂如一阵轻烟,他细腰如折,如杨柳枝在轻烟中荡漾出各种形状。舞姿绝美,时而一阵轻旋,衣摆散开如莲叶出水,衬得他脸更如莲华胜玉。不知不觉间,竟是瞧得呆了。
少年一曲舞毕,轻盈纤丽得如一剪新荷,飘摇而立。而此时我再忍不下心中惊异,问:“你是谁?”
少年道:“我是子建。是你心中的子建。”我便摇头,说道:“不,你不是他。刚才明明见你从画中出来,你原只是个幻影。”他便轻轻的走过来,如狸猫般无息,又笑,说是:“心中所想的,总是与现实中的有别。德祖,那时公宴召饮,座上诸人,均为甄姑娘舞姿眩目,独有你酒意之中,遥注对面之人,心想,若堂上之人换成子建,不知舞姿如何?”
“你心中若无此念,我又岂能幻出舞姿就你?”他说,“你心中所想的子建,总是与你预期的不一样。这便是你心伤的来处了。但是对着我,你便是可以无所顾忌的,我是幻影,便只是你心中想的样子。”
绛色的衣袖落在怀里,原是带着酒的香气的,这拥抱轻得让人颤抖,但也如梦一般不真实。但听得他在耳边低语:“这个愿望,本是许给你的。你想怎样,便怎样,无须多想。”
我便将他抱了起来,走了几步。他蜷缩在怀中像毫无重量似的。我低下头去,便见他仰着一双碧清的双眸望着我。我便不觉有些悠然如醉了。这真是子建么?
低眉敛目,想要亲吻的,可是双唇未触,忽的心中电光一闪,动作便停住了。
“你不是的。再像也不是的。我所知的子建,是不会允许这样的。我并不想因一已的私意,便破坏了这一切……”我说着便起来,整理衣裳,又道:“我知道真正的子建早就不存在了。但是仙人的厚德,我是深深感念的,只不过杨修若真的合当短命而死,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便请仙人再送我回去吧。”
他伸掌抚着胸口,说:“这心上的伤口,我宁肯永远的留着,这样子我便永远记得,当初我是怎样无望的爱着一个永远得不到的人。”
人物小传:
太原王生,字仲清,与挚友数人,痛醉于梨树下,夜梦仙人授之神笔,绘一美人,绝妙如生。
醒之怀中卷轴犹在,笔墨宛然。王生嗜酒,每于醉后文思大进,下笔千言。满座倾倒。又尝言,心上有伤,仙人折优昙而医之,补其心上之裂。
然优昙花开止十年之期,悲喜过度,则促花开,彼时命必亡矣。
王生性豁达,浑不以此为意,傲游山水间,不以功名念。然怀中卷轴,片刻不曾离身。
又数年,王生游江南而逢故友,登舟捉月而游。王将画悬于舱中,对之与友畅饮。画卷落地,化为美人,凌波蹈月而去。
王醉眼欲追,大喜曰:“是仙人乎?是耶非耶?何久候而不至?终姗姗而来迟?”言毕仰天而倒,瞬息间一朵优昙自心口处破体裂衣而出。花瓣舒展,晶莹似雪。待友人惊起而顾时,王脸带笑容,已然气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