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十娘

花十娘


第一次尝试写完全古风的小说,但被杂志退掉了,虽不算佳作,好歹也是心血,无处可发,暂存于此。

1

混江湖的人都知道,位于西梁皇城近郊的洛城是个杀手城,各路高手汇集于此,只听令于城主花零一人之命,分别执行任务。

据说花零神龙见首不见尾,除了身边的十名护法之外,无人曾亲眼见过他。

这十名护法,分别以数字为名,冠以花姓,辅佐花零统领洛城。

世人称之为,洛城十绝。

2

“呐,十娘,你家城主的庐山真面目到底如何?是不是真如那说书人讲的一般,青面獠牙?”郁郁葱葱的槐树上,倒挂着一名粉衣少女,她朝树底下正在摆弄一枚绿尾飞镖的青衣女子问道。

青衣女子便是洛城十绝之一,花十娘。

花十娘将绿尾飞镖收好,对那树上的粉衣少女道:“我没见过,阿零他从未摘下过面具。”

“哎?你都不叫他师傅的吗?”粉衣少女一个翻身便从树上跳下来,她瞪圆了眼睛看向花十娘,花十娘却脚尖点地,施展轻功跑远了。

“他不让我叫,阿瑶我有任务先走一步了!”不过一个瞬间,声音便像从遥远的山谷那边传过来。

名唤作阿瑶的女子羡慕地叹了口气,洛城十绝,果然名不虚传。

那支绿尾飞镖,是有紧急任务的信号,见镖者必须在十二个时辰之内赶回花重宫,这是阿零定下的规矩,花十娘不敢耽误。

这次的任务,是刺杀一个书生。

花十娘赶回花重宫,才知道,原来除了她之外,花一到花九,都接了镖。

花十娘看了一眼阿零给的画像,眉头紧蹙,心中暗惊,此人乃西梁丞相的次子,曾是她任务之一,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不了了之。这个身份说重要却也不尽然的人,为何需要这么三番两次,大费周章?

花九与她打暗语:“我看这事没那么简单。”

他的暗语一落,阿零那一贯冷漠地声音就响起:“洛城城主的位子只有一个,谁杀了他,谁就是我的继承人。”

众人皆是一惊,花十娘环顾四周,原本就冰冷的宫殿,忽然杀气腾腾。

花十娘知道,这一战避无可避,虽说是同门,但杀手终归是杀手,利益面前,没有情分,她不迎战,便是死路。

从花重宫出来,花九就嬉皮笑脸地凑过来,“小十妹,你我联手如何?拿下城主的位子,到时我俩平起平坐。”

他惯喜欢用下巴抵在花十娘的肩头上说话,若在平时,花十娘早就将他摔出去,可是如今她心事重重,早已顾不得花九的嬉闹。

“阿九,此行凶多吉少,你向来对城主之位无意,何苦趟这趟浑水?不如找个好地方从此归隐了好。”

花十娘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她十岁那年被阿零捡入花重宫,隆冬大雪,只着了一件破烂衣裳,浑身冻得青紫,是阿九解下身上的狐裘衣给她披上,八年以来,她被阿零教导不许对任何人怀有感情,哪怕是同门护法,却唯独对阿九存了一丝暖意,这次……她不希望看到花九有性命之忧。

“小十妹,该来的总会来的,你以为,他们会许我退出吗?”花九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他像儿时那般,摸了摸花十娘的头发,旋即一个轻功,没了踪影。

3

花十娘算不得一个合格的杀手。

西梁丞相的次子李沐然,是她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失手的人。

那还是一年前,花十娘独自一人接下刺杀李沐然的任务前往帝都,当时丞相府中守卫森严,高手如林,花十娘轻敌,夜袭失败,后背还生生受了一剑。

偏是这般阴差阳错,花十娘躲进了李沐然的书房。书房并未点灯,因此当有人忽然拖住她的手时,她一惊,反手就将手中的匕首直插对方要害。

也是她受了伤,功力大打折扣,匕首竟然轻易被李沐然拦住,他轻捂住了她的嘴,低沉如古钟的声音在这惶然的暗夜中倒成了一副安神剂。

“别怕,我不害你。”

后来花十娘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晕过去的,总之等她醒来,她已经换了相府的小厮衣裳,身旁还站了一个侍女。

“姑娘您总算醒了,公子吩咐我,要是您醒了,就把这碗药喝了,喝完便去院子里找他。”

花十娘狐疑地盯着侍女手中的药,心思正百转千回,侍女却仿佛早已知道她的顾虑,轻呷了一口手里的汤药,笑道:“姑娘放心,公子不会害你。”

院子里的桃花开得正好,花十娘找到李沐然时,他只着了一件单薄的衣衫,专著地描绘着石桌上的一副丹青,忽而春风拂过,乱红如雨,纷纷落于他的肩上,就连见惯了各色美人的花十娘,都不由得暗赞一声公子如画。

她走近,李沐然抬头便朝她笑:“劳大夫果然不愧妙手回春之名,你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伤口可还痛?”

他似老友般地询问,让花十娘更猜不准他的意图,既猜不准,花十娘也不打算跟他绕弯子,做杀手这一行,左不过有一死,昨晚她失手的时候,就已经做好准备了。

“为何要救我?你明知道我是来杀你的。”

“救了便是救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李沐然仍是那般人畜无害的模样,他似乎根本没把花十娘当成什么可怕的人一般,拖着她的手来到石桌前,“可会磨墨?我这幅画还尚未画完。”

花十娘反手扣住李沐然的脉门,她才不信什么救了便是救了的理由,“你若不说出你的目的,小心我折断你的手。”

李沐然对这威胁无动于衷,他无奈地对暗处正伺机而动的护卫们做了个退下的手势,轻轻摸了摸花十娘的头,眼神里竟有种花十娘看不懂的疼惜,他说,成天提心吊胆的,你不累吗,不管你信不信,我无意害你,等你伤好了,就放你回去可好?

虽然仍不信李沐然会如此好心放过一个要杀他的人,但花十娘终是放了手。

4

后来,李沐然去哪都爱带着花十娘,他将她化作自己的小厮,事无巨细地照料着。

花十娘的伤好得很快,本来就是习武之人,加之好吃好喝好药的将养着,不过短短十几日,她就已经恢复了全部功力。

伤好之后,花十娘想的头一件事,便是回花重宫。

十几日的相处,花十娘已经明白自己对李沐然下不了狠手,她有自己的坚守的道义,做不到恩将仇报。她打算回花重宫接受处罚,可是如何摆脱李沐然身边那些深藏不露的暗卫成了她第一头痛的事情。

李沐然仿佛能读懂花十娘的心思,第二日便安排了花十娘同他一起出门。

市集热闹非凡,路边的小贩卖命吆喝,李沐然饶有兴趣地从一家店逛到另一家店,花十娘却心不在焉,她一直在不动声色地寻找机会逃走,然而李沐然却突然捉住她的手,在她耳边低语道:“十娘你不信我吗,我说放你走就一定会办到,这会儿,陪我先逛逛可好?”

他说完,便从街边卖花的姑娘处择了一朵花,别到花十娘耳根,接着便兀自笑了出来。

那一瞬,仿佛有什么东西将花十娘的七魂六魄定住,她浑身僵硬地看着眼前这名男子,一时间不知道做什么表情才好。

直到有路过的人遮遮掩掩地叹息:“好好的公子,偏生是个断袖,可惜啊可惜。”

花十娘这才醒悟过来,这会儿她穿的还是小厮的衣裳,难怪乎李沐然笑成那般,她甩开李沐然的手,咬牙切齿地看着他:“李沐然,我杀了你。”

谁料那李沐然的笑声却越发张狂起来,花十娘长这么大,所见过的男子中,从未有像李沐然这般不怕死的,同样,也没有像李沐然这般,令她手足无措的。

李沐然所说的机会,发生在他们回相府的路上,十几名蒙面黑衣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花十娘以为这是李沐然的刻意安排,可是不久之后她便知自己料错了。

黑衣人招招指向李沐然,并且招招致命,来势凶猛得竟然令那些深藏不露的暗卫都觉得吃力。

很快,相府的护卫便死得七七八八,他们拼死为李沐然和花十娘争取到了逃命的机会,花十娘带着李沐然一路躲闪,最终被逼至一处荒废的农家院子。

等到将李沐然安置到柴房,花十娘才发现他受了伤,一滴滴血迹连成一条通向地狱的路,花十娘看着唇色苍白的李沐然,纠结万分。

生死一线,李沐然却仍然笑得倾城:“十娘,我没骗你吧,现在正是好机会,别管我了,你走吧。”

花十娘心里紧了紧,眼睛闭了再睁,已是做了决定。

她撕下一块衣袍替李沐然包扎好,转身便往门外走去。

她说,李沐然,一命还一命,你我两不相欠,以后,最好再不相逢。

那一天,黑衣人没留下一个活口,而花十娘则拖着一身重伤回到花重宫,休养了半年之久才康复。

那些黑衣人,花十娘早就看出来出自洛城,她原以为阿零会重重处罚她,可没想到阿零却说,罢了,李沐然命不该绝,雇主已经取消这次任务,你好好将息着吧。

自身体大好之后,花十娘便再也没有去找过李沐然,纵然心底总有根莫名的弦在牵扯着,但她知道,不见,才是对他最大的保障。

但她没想到,时隔一年,他竟然又成了这场洛城城主选拔的活靶。

花十娘没有时间去追究阿零这么做的意图,她只要一想到这次的对手是她的师兄们,就觉得分外沉重,这一次,她大约是保不住李沐然了吧。

但,救不了也得救,至少,要活着再见到他一次。

5

花十娘再次见到李沐然时,他已被花一和花三困在书房无法动弹。

她的周围,还有其余同门虎视眈眈。

李沐然发丝散乱,一张桃花面失了几分往日的从容,可他却在花十娘出现的那一刻,低低地笑了出来:“十娘,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你看,每次见你,我都有性命之忧,若这次我真有什么闪失,你可要负责。”

花十娘没空与他贫嘴,只道一句:“死了还怎么负责,不如活着向我讨债。”

花一冷笑:“十娘,这话你便说错了,城主位子就一个,今夜能活下的,也只有一人。”

花一话音未落,便有一道阴冷的剑气向她袭来,一场混战在相府的角落悄然拉开序幕,血腥味渗入浓重的夜色,花十娘每往李沐然靠近一步,身上便多几处伤痕,如果不是因为有突然出现的花九替她挡了几招,花十娘甚至都撑不到李沐然的身前。

所有人都杀红了眼,几乎无人察觉,在丞相府这样一个重兵把守的地方,他们所处的地方,显然太过安静。

很快,这种诡异的局面得到解释,在洛城十绝互相残杀到所剩无几时,李沐然的书房迅速被多不可数的弓箭手重重包围。

这场厮杀的游戏,原本就是为他们准备好的局。

花十娘震惊地看着毫发无伤的李沐然忽然被花三扶起来退至门外,而弓箭手们迅速将伤痕累累的他们包围时,心口就像被人狠狠划上一刀。

李沐然垂下眸子不敢看她:“十娘,你,不该来的。”

皮肉绽开之痛怎么也不敌忽遭背叛之痛,花十娘只觉得喉头的腥甜味浓烈得过分,如何都压不下去,她突然对李沐然露出一抹笑容,唇边流出鲜血在月光下分外刺眼,她从未对人笑过,即便是两年前,她明知道自己对李沐然已经心动,却也不曾对他展颜,然而这一次,即便知道自己沦为了对方的鱼肉,即便内心的苦涩汹涌澎湃,在这将死之际,却偏偏忍不住想为他留下几分寻常女子的音容。

这一笑,美得让人心颤。

“李沐然,死前我只想问一句,两年之前你就可杀了我,为何偏偏又放了我?是否,是否……”

你心悦于我?

花十娘尚未问完,屋外的箭雨便已疾速落下,她看不清李沐然的表情,只知道一支冷箭破空而来插入她的心口,将她那根牵动着他的弦,斩断得彻底。

原本她以为她会就这么死去,可老天偏不给她死的机会,在她已经打算放弃生命的时候,花九护着她跳出窗户外,他用他的后背替花十娘挡了所有的攻击,拼死送她上马。

花十娘离开相府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个场景,便是花九满身箭羽和血窟窿却仍不忘叮嘱她的样子。

“小十妹,倘若这次你活下来了,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归隐吧,永远,别再回来。”

这一夜,成了花十娘挥之不去的噩梦,每每午夜梦回,便痛入骨髓。

6

后来,人们回忆起洛城这个地方,总会感叹一句世事无常。

这个兴盛一时的杀手之城,随着洛城十绝与花零的忽然暴毙,渐渐衰败。群龙无首的杀手们,开始为争权夺利而互相残杀,大大小小的乱斗甚至波及到了皇城城内,引发不少动乱。

为平民怨,西梁皇帝派兵前往洛城以清动乱,杀手们死的死,伤的伤,至此,杀手之国再不复,洛城成为西梁再普通不过一城镇,而那名噪天下的花重宫,亦在一场大火当中成了一处废宅。

宅院虽废,可故人仍在,花九以命相救的花十娘,就在这废宅里潜伏了一年之久。

那一晚过后,花十娘高烧了三天三夜,多亏旧友阿瑶的悉心照顾她才保住一条命,只是因为这些年受伤无数,多年陈疾一并暴发,待她清醒,已经功力尽失。

功力虽失,但潜伏在脑海中多年以前的记忆却骤然苏醒。

她一直都只有八岁以后的记忆,八岁之前她是谁,为何会成为乞儿,为何又会被捡回花重宫,所有脉络都开始清晰。

花十娘紧紧握住阿瑶的手,一双眼睛埋下了仇恨的红:“我要复仇。”

阳春三月,帝都有喜事,皇帝陛下的亲弟弟景王爷娶亲,新娘乃是护国公府的掌上明珠。

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行驶在城内,白色骏马上的新郎官,玉冠束发,朗目星眉,过往的人们无不赞叹新娘子的好福气。

人群中有人不解地问道:“这不是丞相府中那位风流倜傥的二公子么?怎么一下子成了景王爷了?”

就有知晓来龙去脉的人回答:“这位兄台怕是远客吧,这景王爷是今年陛下亲封的,据说是从小体弱多病,故而听了那普陀寺的高僧而言,送到丞相府中养着,最近啊才认回来。”

锣鼓声,丝竹声,人们的议论声,令整个皇城都呈现出一派热闹的景象,然而热闹都是他们的,这门喜事的主角新郎官,却始终不曾见到一丝笑容。

李沐然,此刻已经变成景王爷,面无表情的完成着所有的仪式,面无表情的接受来自各方的恭喜,内心波澜无痕。

他以为,至此他的余生都会这般,没有感情,没有喜怒的过下去,然而在揭开新娘头上喜帕的那一刻,他那颗已经冷却的心——死灰复燃。

那女子的笑容是那样诡异却生动,她直勾勾地看着他,再嘲讽的语气在他听来都成了乐音。

她说:“别来无恙啊,李沐然?阿零?亦或是,梁景哥哥?”

他眼眶渐红,害怕与激动让他的声音都忍不住颤抖:“原来,你还活着。”

7

花十娘那丢失的记忆里,梁景的身影无处不在。

他是养在丞相府里的皇子,她的父亲原本是派去保护他的暗卫,后来又成了他的师父,他长她六岁,她还是婴孩时便被他抱在怀里。

他十岁那年,他亲兄长遇刺,差点丧命,而下手的竟是他们那些平日里看似对他们疼爱有加的皇兄们。为了自保,也为了帮助亲兄长争夺帝位,他依靠她父亲暗中培植势力,铲除异己,花重宫,就是她父亲一手建立。

她原名花汐,他常叫她汐儿,其他人总嫌她年纪小,嫌她烦,不肯陪她玩,但他不会,每次出门他都会给她带新奇玩意,对于她的百般要求,他从来一一应允。

她八岁那年,偷偷跑出去学骑马,可是马儿不受她控制,直奔悬崖,她整个人都被甩出去,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他却突然出现,毫不犹豫地跳出去接住她,他一手环着她,一手攀着峭壁,手指头根根磨出鲜血,却不肯松手。

她哭着想挣脱他:“景哥哥,你松手吧,要死就死汐儿一人。”

他大惊,一反常态地喝她:“不要动!有我在绝不会让你死!”

后来他们死里逃生,她受到惊吓,回家的途中也死死抱住他不放,众人都安抚她,劝她松手,她偏不:“不放不放,这辈子我都不要再放开景哥哥了。”

人人都当她耍孩子气,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说得有多认真。

她原以为,他也是喜欢她的,可是后来她明白她错了。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父亲与母亲死于他兄长的剑下,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他被众人送上花重宫的主位之座,她大约不会相信,她的梁景哥哥,竟是这样忘恩负义的一个人。

“狡兔死,走狗烹,你哥哥刚登上皇位就要了我爹的命,帝王之家,果然无情。”花十娘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了,可是没想到,旧事重提,仍然让她指尖都觉得疼,“不管你信不信,很小的时候,我做梦都想穿上这样一身红嫁衣嫁给你,但如今,我的心愿唯有这一个……”

花十娘步步朝梁景靠近,藏于袖子里的匕首闪耀着死亡的光,她凑到他的耳边,默默地吐出一句话,成功看到他的脸色大变后,她将匕首狠狠地扎在了他的肩膀上。

“景哥哥,这一刀,你欠我的。如果不想马上看到护国公府大小姐的尸体的话,这两日最好乖乖配合我。”

8

花十娘是有备而来。

护国公与西梁皇帝不睦已久,早有反意,若是他家的女儿前脚嫁进皇家,后脚就被谋害,想必这位心高气傲的护国公不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这就是花十娘笃定梁景不敢声张的原因,而她冒这么大险李代桃僵嫁入景王府,为的就是趁次日随梁景一起进宫面圣之时,亲自手刃她的杀父仇人。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玲珑马车轱辘轱辘驶进宫城,纵然花十娘已经有了荆轲刺秦王的觉悟,却仍然紧张,她的身体崩得笔直,眸底的红色暗流涌动,暗地里抵住梁景腰上的匕首,不敢放松半分。

梁景伸出手,试图用衣袖帮花十娘擦去额上露出的细密汗珠,这一动,花十娘的匕首便往他的腰上送出半分。

“不许动!你不要命了吗?”花十娘的匕首并没有收回去的意思,可梁景竟也没有退让,他固执地倾身为她拭出汗珠,仿佛腰间弥漫开来的血腥味与他无关似得:“汐儿,收手吧,你是杀不了他的。”

若说刚才,梁景的衣袖沾上她的额头之时,她尚有半分松动,此刻听到这句话,神志便清明起来。“杀父之仇,你让我如何收手?除非我死!梁景,若不是留着你还有用,刚才那句话就足以让我杀了你!”

梁景仍然想说些什么,可瞧着花十娘一脸煞气,心口便疼痛不已,他重重地咳嗽了几声,闭了闭眼,终是没再说什么。

花十娘没有发现,就在梁景咳嗽完以后,他们身后的一批随从当中,有一人悄悄调转方向,先前一步往宫中的方向走去。

长乐宫里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西梁皇宫里的贵人们,此刻都聚集在一块,静等着殿内一双璧人行礼。

“若说陛下最疼爱的人,恐怕连刚出生不久的小皇子都不及这位从小养在丞相府中的景王爷,据说景王爷大婚,一应用度陛下都是亲自过问的呢!这位新晋景王妃,可真是好福气。”宫外随行的侍女们,在见到丰神俊朗的梁景搀扶着花十娘踏入长乐宫以后,忍不住偷偷议论道。

可她们谁也没想到,这位好福气的景王妃,在进宫不到半刻的时间里,竟然做出了刺杀陛下这样掉脑袋的事情来。

礼毕之后便是敬茶,花十娘踩着坚定的步子,从侍女手上小心接过茶盏,在跪下的那一刹,手中的匕首也笔直朝坐上的那位冷目剑眉的君王胸口刺去。

可她没有得逞,因为就在她将匕首刺过去的那一刻,梁景先她一步挡在了他皇兄面前,匕首笔直的插入他的胸膛,他的鲜血溅在了她的脸上。

“有刺客!快保护陛下!”长乐宫中顿时乱作一团,贵人们尖叫着往后退,而那些训练有素的护卫,立刻将花十娘团团包围。

梁景缓缓倒在花十娘的怀里,花十娘颤抖着抱住他的脖子,胸口仿佛突然被人撕裂,所有言语都只剩一句:“为什么?”

梁景没有回答她,只是反复摩挲着她的脸庞,眼睛里的坚毅,与多年以前,她摔落悬崖,他说“有我在,绝不会让你死”时,别无二异。

西梁皇帝一挥手,这是对花十娘下了杀令。

梁景挣扎着挡在花十娘面前,他猛然看向他的皇兄:“你答应过我的!只要我死,你就放过她!”

花十娘怔怔地看着梁景,胸口的痛楚终于漫至全身,他在说什么?

西梁皇帝冷漠的脸未见半丝表情,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梁景,仿佛这个奄奄一息的人与他没什么关系,他道:“阿景,你终是天真,你以为我会放任一个想杀我的人而活下去么?”

梁景气息不均,帝王无情,他早就知道,他不是天真,只是没得选而已。

只是,幸好他还为她留了一条退路。

他摸出胸口的一只银哨一吹,殿外便有十几道黑影闯了进来,凌厉的招式迅速将包围圈打开一个缺口,他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安全无恙地,将花十娘带出去。

“汐儿,好好活下去。”

他笑着,将手里的银哨塞进她的掌心,随后,他的面容在花十娘的眼里越来越模糊。

“景哥哥!”她忽然醒悟了什么,朝那人大喊,只可惜,这一声,再得不到他的回应。

9

夜深了,屋内的血腥味已经不再浓重,躺在床上的女子高烧过后沉沉睡去,她手里紧攥着的那只银哨,阿瑶试图取下来,奈何根本掰不动她的手指。

阿瑶忍不住叹了口气,她的主人痴情如斯,宁可自己死都要拼尽全身力气护得这个女子的周全,可这个女子,却连他做过什么都不知情。

“我和阿九,是主人派给你的护卫。”阿瑶幽幽开口。

花十娘十岁那年初入花重宫,还是花零的梁景将阿瑶和花九唤到跟前,只下了一道死令:你生我们便生,你死我们便死。

他们都是是他的死士,原本的职责是保护他,可他为了花十娘,连自己的死士都肯割出去。

花十娘只知道花重宫的宫主是梁景,却不知道实际上花重宫的宫主有两人,教她功夫的是梁景,可每每下令杀人的却是他的兄弟——那位连自己亲弟弟都下得了手的西梁皇帝。

洛城的杀手日渐壮大,隐隐有不受花重宫控制的趋势,而洛城十绝也有自立门户之势,皇帝猜疑心重,洛城的存在对他的皇城形成了一个威胁,他想让梁景亲手灭掉洛城,梁景不肯,纵然他们都是杀手,可他并不想滥杀无辜。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西梁皇帝察觉到自己弟弟对于花十娘的特殊,便独独派了花十娘去刺杀梁景,那一次,他确定花十娘对于弟弟来说是软肋,于是以她相威胁,逼梁景参与灭城计划。

也是那一次,为了救花十娘的命,花九牺牲,花重宫灭,洛城也不复往日光景,梁景亲口答应,将一手培植的暗卫悉数交给哥哥,从此安心做个闲散王爷,条件便是放过花十娘。

但他没有想到,十娘的失去的记忆竟然会找回来,再见到她,他是欣喜的,又是害怕的,欣喜的是她还好好的活着,害怕的是,她要回来复仇,可是这一次,他不知道能否护她周全?

“你将刀子送入他肩膀的那个夜晚,原本他大可以召来暗处的所有人将你制住,这样他不必送死,也有办法保住你的命,可是他没有,你可知为什么?因为他说,他害怕再看到你那双绝望的眼睛,那样的眼神,一次就够了。他做不到帮你刺杀自己的兄长,却又不想你对他只有恨,所以他说,如果非要有人死的话,那就让他去死吧。”

“他曾说,看着你身穿凤冠霞披嫁他,也是他唯一的心愿。”

阿瑶坐在床边,又叹了口气:“也不知你能不能听到,过了今日,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你生或者死,也与我无关,望你好自为之。”

阿瑶说完,便掐灭了桌上的蜡烛,她替花十娘捻紧了被子,转身往门口走去。

吱呀一声,门开门落,手中的银哨滚滚落地,而床上的人儿募地睁开双眼。

终于,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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