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侯的太阳

图片发自简书App



2013夏天的一个晚上,铺天盖地的庆祝结束过后,我才发现人生的第25个年头真的来了。送走了亲朋好友,我坐在院子里打电话给大刘,我说我想去旅行,他停顿一秒,说好。

在密不透风的外企办公室坐到第三年,领略了足够多的人情世故也经历了不可避免的自我迷失,我知道是时候要把攒了那么久的假期用掉了。

接下来的几天,一切都进展地很顺利。连着端午节一共得到了8天假期,兴奋地通知好朋友,安排交替事宜,报旅行团。最后一天下午,大刘来帮我打包行李,开启唐僧模式:“一个人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一定一定要注意安全时刻看好自己的东西。上车后尽量认识一下同车的朋友,别落单。每天给我打电话······”我笑着说我都知道。他走之前我和他轻轻拥抱。

第二天一大早我起来赶车,从小城市坐到大城市去搭飞机。认识了两个朋友,也是我的校友。

男生是在校大四学生,就是想出去玩,他叫王鹤川。女生是研二学生,比我小一岁,纯粹的失恋旅行,她叫纪纯。

飞行过程顺利,我们三人也更加了解彼此。比起几小时前在大巴车上,纪纯的话多了一些。虽然我们旅行的目的不一样,但是有一点却是一致的,都是因为临时起意想旅游所以没有报到更想去的景点。下午6点飞机落地福州,我们站在机场大巴上第一次合影。

第二天旅行团驱车赶往武夷山景区。途经闽侯,我们在服务区稍作休息时,听到一条令人沮丧的消息。事后证明这件事并没影响我们的心情,但当时仍然有些小失落。我们所在的公路前方不远处发生严重的山体滑坡,因为交通和各种原因,我们不得不滞留在闽侯一天半的时间。就在我悲观地等待被安置的时候,纪纯跑来,坚定地跟我说,“我们自己在闽侯转转吧!”我和王鹤川一惊,这可能吗?然而后来我知道,在纪纯身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在导游千叮咛万嘱咐下,我们开始了一天半的闽侯时光。

三个酷爱森林和瀑布的人选择了旗山森林和十八重溪。

不是所有人都感觉得到墨绿色森林的吸引力。

那种被刺桫椤包围着,还看得见丛林里黄昏时分的丁达尔效应的感受,只能在那里被满足。山外是雾,树里有光。听得见鸟叫和猿啼,看得到树上开白花的木莲和一睹触情的南方红豆杉。敬畏之心油然而生。一棵棵拔地而起的墨绿色百年老树伸展开所有茎叶,罔顾了风尘的摧残,只浓缩岁月砥砺的锤炼。这样的生命面前,大部分人都会觉得自己轻如烟吧。我爱抚摸它们的树干,总觉得它们冥冥中能传递些时光的沉淀,能让人有力量度过难熬的黑夜。

然而最令人流连忘返的还是森林深处的瀑布群。落差百米的别有洞天瀑布和三叠潭,层层跌落,或如崩玉,或如天井,流泉淙淙,姿态万千。还有叠潭曲涧、湖泊与瀑布连为一体,溪流山涧纵横交织。身处其中,竟然想要惊叹却愁无言。

我想着这片孕育出林徽因和卢隐的土地,或也是有了她们的性灵和气质,精华日现,山水和人格的相互作用下,终于成了今天的模样。

纪纯一个人面对着瀑布流泪,旁边王鹤川拿着一盒纸抽不知所措地站着。

“你觉得这里好看么?”我问她。

“我不想去武夷山了,我想留在这里。”她越哭声音越大。

我知道她为什么想留在这里,但是我也知道,这地方不止能让人流泪,也能治愈人。

走的时候坐了参观索道,从远处看了来时的路和欣赏过的丛林,又是不一样的感受。想象着如果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是不是永远都不会有烦恼。想象一个朴实又宽容的自己,和一个纯真又善良的自己,或是一个失忆的自己,绿色和透明色是永远的依赖和寄托,在日出和日落之间完成每天的升华。

那天晚上住在南通镇边上的畲族农宅里,给大刘打过电话后我到院子里拿主人赠的水果,看到纪纯坐在台阶上望天。于是陪她坐下。我总觉得出来旅游就得解开了心结才能回去,虽然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跟我说,但是就想陪着她也好吧。然而她很信任我,却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姐姐,你说我怎么走不出来呢?今天看到那么好的景,我还是满目难过。”她顿了顿,“男朋友以前说会陪我去世界上最大的原始森林的。”她笑了,又哭,又笑,又哭。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可能她也并不需要一个陌生姐姐的安慰。

闽侯的黑夜,虽然有客家的昏黄灯光传递温暖和微光,好像还是有一丝清凉。远处黑压压的群山仿佛也压住了人眼睛里的亮光,平静无处安放。

王鹤川抱了一大袋荔枝出来,说一起吃。我们三人第一次坐在一起聊着各自天真的童年和不堪回首的往事。纪纯的心情好了一些,王鹤川说的起劲,我静静听他们的故事突然很想大刘。

后来我和纪纯相互靠着睡着了,王鹤川拿了厚衣服盖在我们身上,自己躺在铺在地上的凉席上玩了一晚上手机。

清晨4点钟,王鹤川冒着被打的危险叫醒我和纪纯,说山腰是个好地方可以看日出。我拖着疲惫的身躯起来收拾东西,恍然间看到纪纯的眼神比起昨晚明亮了一些。

很难形容第一缕光射进眼睛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看着太阳一点一点从树林和瀑布中间升上去,整个人真想融进去,不管温度,不管距离,只享受那份炙热。那一瞬间仿佛什么都不重要,没有了无穷无尽的是非和锱铢必较的纷争,原谅了曾经觉得永远不会原谅的人,更爱永远都爱着的人。王鹤川对着山谷大喊一声“嘿——!”我们都笑起来,我也大喊一声“开——心——!” 纪纯还是一直沉默,但她微笑着,一脸阳光。金黄色赋予山和树新的意义,驱赶了沉重的恐惧,留下惬意,增添温暖。

我们三人第二次拍照,在闽侯的太阳下,在闽侯的阳光里。

走的时候,纪纯说等一下,我们回过头,看到她上前两步,对着山谷大喊“我想原谅你了!”

这天上午,我们帮客家主人准备端午节的蒲艾和雄黄酒,一忙就到了中午一点,昨晚没充电的手机已经关机很久,我们没有接到导游的电话。他们去了武夷山,我们三个居然庆幸地觉得,可以在闽侯看第二次日出。我们寄住的畲族农宅主人并不是闽侯本地人,前几年因为做生意才来到这里。他告诉我们,在闽侯生活的畲族人并不多,他很想回原来的镇上住。我们诧异的表情告诉他,我们心里觉得能够住在这样山清水秀的地方已经是求之不得。然而他一笑,“那是不一样的嘛,山的两边都是不一样的生活嘞!闽侯有闽侯的好,连江有连江的好嘛!”我们以为闽侯的太阳已经够美的时候,他仍然更怀念连江的山水。“但是我不会回去啦!家人都在闽侯了,新的都开始了,旧的不想啦!往前看嘿嘿.。”我和王鹤川不约而同看向纪纯,夏日阳光下喝完酒后微红的脸,抿着嘴巴的笑,她已经努力再往前看了。这个时候,我想过要不要以后真的去住在一个像闽侯一样的地方,数着树叶过着惬意的小日子。我向往的眼神让王鹤川看出了小心思,他问我

“想过这种生活?”

我点头。

他摇头,说:“这个地方自有它的好处,可你没有这里的根,待不长的。”

我说那可不一定,客家主人也没有这里的根。

“可是整片福州的阳光却很相似。”

我没说话了。即使是不同的地域,却有着同样的归属和传承。闽侯到连江的距离或许是一座山到另外一座山,但心却没太大变迁。同样盘旋的山路,同样的路两边高耸又茂密的树,同样的唱着歌走在路上的行人和车辆,同样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同样美好的白天和夜晚。

下午女主人送我们三个端午香包。我想起《岁时广记》里讲“端五以赤白彩造如囊,以彩线贯之,搐使如花形。”红绿黄三种颜色的丝线绣出的香袋,上面点缀着金线勾勒出的不同花形,香袋缝合成粽子的形状,外面绑上一圈彩色的细绳,再往细绳上串两串白珠子。香袋里面,冰片、白芷、雄黄、桂皮、川芎、樟脑,一样也不能少。我拿了红色的,系在书包上。这份祝福好像很简单,但是仍然珍贵。她说我们这里不兴送粽子,你们见谅。都是一起包了一起吃的,所以送你们香袋。我想起中午和着稻米包粽子吃的过程,好像确实大家都是只吃自家包的,而邻居来拜访时却只赠香袋。女主人解释说福州周边这里还是传统的地方呢,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送粽”即“送终”,所以大家从来不送粽子给别家。

这天晚上我们决定早点入睡,因为我们还要看一次闽侯的日出,希望听到纪纯在走之前能喊出原谅你三个字。我躺在床上不知为何无法入睡,虽然才是在福州的第三个夜晚,我已经开始疯狂地思念家人,思念大刘。不知道是令人敬畏的自然还是热情的乡村给我的力量,我倏地想起了生活中那些被我忽视的人和事,还有那些从不愿面对的人和事,真的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我又觉得人也是很有趣,每个人心里都装着一个不能触碰的小世界,用来安放那些最深层最珍惜而且不愿被分享的,或温暖,或沮丧的故事,每到成长一次,那些故事就会被想起来,被回味一次,也加深一次。

我的心从没有一刻像那样开阔。

纪纯已经睡着了。我听到外面一阵骚动,客厅的灯光亮了起来,一点都不刺眼,让人好想靠近。我仿佛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可那该是远方的声音,并不属于这里!我爬起来打开门走出去。

我们就那样遇见了对方。

像我们第一次遇见一样,不知所措。

我看到大刘背着一个巨大的登山包站在客厅正中间,昏暗的灯光映着他疲惫的脸和深邃的眼。他看着我,不说话。

男主人说,是找你吧,找一天了。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又想说你这个傻子,又想说对不起我忘记给手机充电,还想说,我想他· · · · · ·

最后我仍然无缘第二天早上闽侯的日出,因为那天晚上我和大刘离开了闽侯,坐车到福州搭晚飞机回了家乡。王鹤川送我们到门口,我说别叫醒纪纯,明天一切都会好了。

至于纪纯,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原谅了那个人,但是我知道她成长了。

回到家乡的我,还是会经常想起那两天美好的闽侯时光。手机天气里添加了闽侯,新闻关注里也添加了闽侯。第二年的端午节,我叫着大刘一起去超市里买做香袋用的材料,甚至我想在小区的院子里栽一棵红豆杉或者白木莲。也会经常想起那天早上闽侯的太阳,那片一瞬间的照耀和温暖,那片金黄色的开阔。每次想起来,都忍不住要笑着流泪。

唯一遗憾的是我没有留下纪纯和王鹤川的联系方式,后来我再没有见过他们。不过无妨,这就是山水间的相逢和分别罢了。于是兀自想象着,在无数个安静深沉的夏夜里,也有人和我一起怀念着闽侯的山水,闽侯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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