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舅舅是个傻子,三十多年的人生可以说毫无光彩可言,仿佛清透的河水。
小舅舅排行老四,前面是一个哥哥:我的大舅舅;两个姐姐:一个是我母亲,一个是我的小姨。听我母亲说,小舅舅刚出生的时候,和正常的孩子没有两样,聪明伶俐,活泼可爱,调皮淘气。上头的哥哥姐姐们也很关照这个小弟弟,外公外婆给小舅舅取了一个很响亮的名字:金志!想来也是寄以厚望的。金志整天跟在哥哥姐姐后面转悠,长得秀气伶俐,颇得大家的喜爱。周围的叔叔婶婶,伯伯嬷嬷也特别喜欢抱他哄他,金志一直享受着众人的疼爱。或许这样美好的日子,所有人都希望能一直持续下去,特别是我外婆。
可是,美好的事情总是很短暂,那年金志刚满三岁不久,有一天,他发烧了,大人还在地里干活,农村的孩子都皮实,父母认为,挺一挺就会过去了,并没有采取什么措施。不料,这样竟造成了金志这一生命运的重大转折,经历几天反复高烧不退,直到烧的胡言乱语,烧到昏迷,父母这才慌了,急忙送去小诊所,那个年代医疗水平又极低……可惜,太晚了,金志的小命是捡回来了,可脑子烧糊涂了,还伴有不定期发作的羊癫疯,金志不得不终生与药物为伴,终生与这糊涂病抗争。
以前那个活泼聪明的金志消失了,只留下一个傻傻的,智力停留在三岁左右的金志。金志饭量大得很,力气也比常人大的多。不发病的时候,他还是很和善的,不论别人怎样逗他,招惹他,他都认为是没有恶意的,他的心是如此之纯净和透明。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腌脏话,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好人,听话。羊癫疯发作的时候,通常都是突然性的,也不管是什么场合,什么地点,人就突然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喉咙里是呼呼噜噜的粗喘声,浑身抽搐,一直持续十来分钟到半个小时,而清醒过来以后,而患者本人对发病时的情形往往一无所知,脑子里自动清除掉这一段过程,不留下任何记忆痕迹。高中的时候,我曾亲眼目睹过一个同校男生发病的情形,众目睽睽之下,那个男生毫无征兆的倒在地上,可怕、丑陋、难堪的模样赤裸裸的展示在众人面前。此后的日子,所有的人对他都敬而远之,目光里除了恐惧,更多的是鄙视。从此以后,那个同学总是如同一只暗夜里的老鼠瑟瑟独行,最终报考大学的时候,因为有羊癫疯病史而被拒之门外,癫痫病属于精神疾病是不符合招收条件的。当时我和其他同学都被那位同学发病的情形吓的魂飞魄散,很久以后还有心理阴影。
现在回想起来,我倒从没有见过小舅舅发作过,否则幼年的我不知该有多大的心理压力,每次都是听大人说他病又发作了,在哪里,在哪里的,咋样,咋样的,金志小舅舅一生中不知道发过多少回病了,或许每次都还挺幸运,没有倒在水塘里,没有倒在火塘边,没有掉到山脚下……老天暂时还算眷顾这个可怜的人。
个子高大威猛的人,通常都天生自带一股凛然之气。金志因为饭量惊人,个头虽然长得很大,脸上却永远是一副懵懂无知之态。就连村里七八岁的儿童,在周遭环境的默许怂恿之下,都敢欺负大块头的金志,因为他实在太傻了。骂他,用石子丢他,他最多也就嘟囔两句,之后还是笑嘻嘻的。村里的无聊闲人,喜欢招逗他,无非为了满足自己低级的乐趣,显示自己“过人”的聪明才智,问一些极其低智商又带有辱骂性质的问题,看到金志手足无措,一脸傻乎乎的窘样,他们这些健全人总是报以桀桀怪笑。乡村里能够娱乐的产物并不多,但是这样的傻子就是最佳的生活调料,而且无需有任何道德的负担。这样想来,金志的存在,不经意之间给予了那些生活单调灰暗的乡村闲人带来了乐趣,也许这也算是一种存在的价值吧。
我五岁的时候,母亲就经常把我送到外婆家里,因为家里没有人照看。金志小舅舅喜欢把我背在背上,陪我玩游戏,那个时候,我只觉得,小舅舅长的真高大,力气真大,饭量真大,从不觉得他是个病人。每次我要回家,外婆都会好好嘱咐他好几遍,把我送到家里,然后必须返回自己家,不容许他在我们家过多的待着,好在我家离外婆家也就隔了一片农田,最多十分钟路程。农忙的时节,外婆又会派小舅舅到我们家里帮忙收割稻子,但是从来不让小舅舅去给我的小姨家(小姨是是小舅舅的小姐姐)帮忙。后来长大才知道,小姨嫁的人家是“文化”人家(就是家里有人在城里工作),因此特别瞧不起弱智的小舅舅。小姨才嫁过去的时候曾经去过一次,小舅舅在餐桌上拼命的扒饭,夹菜,腮帮子都是鼓鼓的,嘴巴嚼饭菜的声音让人倒胃口,那家人全都停了筷子,狠狠地盯着他,走了以后还被添油加醋的说了好久。小姨回到娘家,哭诉了弟弟的种种不是,让她在婆家抬不起头,那个年代原本初中文化水平的她小姨嫁给只有小学水平的姨父还略优一筹,就因为小舅舅,让她瞬间地位下跌到负数。从那以后外婆再也不敢派小舅舅去他的小姐姐家里了,免得连累小女儿被婆家瞧不起。智障弟弟的存在,小姨心里其实还是颇有怨恨的,她从来都是心高气傲的小姐脾气,哪里容得有一个这样丢人现眼的弟弟呢?她比小舅舅大不到两岁,小舅舅变傻的时候,她也还小,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来越厌恶这个拖累家人的弟弟,别人一说“瞧,那就是她弟弟”“那个傻子的姐姐,哈哈哈”诸如此类的话,特别的伤害她敏感的自尊。自我记事起,很少见到小姨对小舅舅好好说话,那个时候不太明白,长大了慢慢的也就懂了。我的母亲是小舅舅的大姐姐,从小都很疼爱这个弟弟,带的时间的也多一些,尤其是他变傻以后,更加怜悯他。每次,小舅舅到我们家里,母亲都会用家里最大的海碗,盛上最多最好的菜招待他,目光里都是哄孩子的温柔。要是周遭的人对小舅舅冷嘲热讽,我的母亲就会很生气的呵斥那些人,所以,在我们村里,人们对小舅舅的态度还算可以,当然他独自一个人的时候,还是会避免不了受语言上的侮辱,可惜,对于懵懂无知,智力停留在三岁的小舅舅这里,什么语言对他而言,都不会造成伤害。不管长的多高多大,他永远是那个三岁的孩子。
无论在农村还是在城市里,我经常看见一些脏兮兮的,乱糟糟,破破烂烂的流浪汉,他们绝大部分都是智力有问题,或许是家人疏于照顾的,或者不愿承担照料责任的,任其自身自灭,他们靠捡拾垃圾,吃人们丢弃的发霉食品,随地就是住所,至于哪天死掉了,也不知道后面的人是不是会象垃圾一样把他们处理掉呢?不敢想象,小时候我听大人说过,有的车子专门运着一车的“大侠”(当地人称这些流浪汉为“大侠”)到偏僻的地方,然后丢弃掉,至于后面的事情就不得而知了,大人也不允许问了。从前还有农村近亲结婚的,一下生下好几个傻儿子,于是,父母照顾不来的,就用铁链子一头铐住手或者脚,一头栓在石头上,就在自家门口,饭点的时候,给他一点够活下去的吃食,90年代的乡村、小镇上这样的景观是不难看得到的,往往引好奇的小孩子们的围观和探讨,我便曾经参与过这样的围观,实在是太惊讶,人如何能象狗一样栓在链子上呢?用现在的话来讲,这是极其不人道的,而这样的不人道的实施者竟是他们自己的家人,于这些人的家人而言,或许也是迫不得已,这样好歹不用担心傻子到处乱跑,或者造生事端,麻烦不断,万一走丢了,亲生父母还是要找的,至于那些失去再也找不回的,就那样消失了。
记得上初中的一个春天,下着蒙蒙细雨,寒意阵阵袭人,我正走在上学的路上,猛然看见一个成年女性赤身裸体的走在大马路上,头发脏的卷成一条一条的,浑身都是泥水,脸上也是横一道,竖一道的泥水渍,明显是个有智障的女人,当她走近临街一户人家的门口时,主人严厉的大喝一声“走开”,她嘿嘿的笑笑,然后慢慢转身走了,我感受到一阵强烈的不适,目光不敢多看她,后来听到周围的人们说,有好心的人给她穿了衣服,她自己却撕掉了,于是人们就说“大侠就是不怕冷的”,摇头叹息,我一整个上午都在胡思乱想:她怎么会这样?她要到哪里去了?家人找到她了吗?她会不会冻死?她那样多难看!!!那雨中的一幕过了很久还在我脑海里回荡,让我的胃酸倒腾翻滚,我终于忍不住跑进厕所呕吐起来。
所幸,我的小舅舅还算幸运。外婆身体一直很好,她不敢生病,不敢停下手里的劳作,就算很大年纪了,依然在做一些能挣点小钱的杂活,因为小舅舅需要她的照料。好在大舅舅结婚以后,大舅妈也没有过多的排斥这个有智力问题的小叔子,毕竟除了饭量大些,家里的重活,还是有个帮手,而且,是个很好使用、很听话的的劳动力。平时的饭都是尽他吃,但是菜的份量是有限制的,因为他常常吃着米饭,嘴里嚼着吧唧响,手里夹着一大把菜,然后眼睛朝菜盘子里面使劲瞪着,因为这样的吃相实在不雅,在外婆纠正无数次无效后,从此吃饭时只能采取孤立分席,这样方才好些。外婆的房间和小舅舅的房间只隔着一扇竹制的屏风,因为经常在睡的好好的时候,小舅舅会突发癫痫,外婆能第一时间跑过去照料他,并且按时督促他服药,外婆无论如何警惕,但是却无法预知癫痫发病的准确时间,因此她每一晚都是神经紧绷的,白天发的几率略小一些,这样稍好些,但是,外婆不会让小舅舅脱离她视线太久,除非有信任的人帮忙,这时她方能微微喘口气。
傻金志在无形中为人们贡献了他多余的蛮力。那些人往往勾勾小手指头,说几句让傻金志觉得是夸奖的话,他会立即挑起水桶,帮他们把家里的水缸挑满,一桶一桶的水倒进他们家里巨大的水缸里,那些惯用的伎俩无非就是这样的:
“金志,你力气好大!!!看能不能把这个水缸挑满!,我来看看是真是假,不做呀?我看是假的!”
“金志,你不傻呀,这个给我弄屋里去,你力气大,我看看是不是真的!”
“傻金志,你看看这个都多重?你一个人行吗?我看不行的,你的大力气都是吹牛的吧?”
“金志,把这个事情做好了,给你找个老婆”
……
干活的时候,在人们眼里他就像个使不完劲的钢铁侠,而不干活了,人们就使劲的嘲笑他,尽情开一切恶毒的玩笑。对于他自己而言,看着人们在笑,他也就跟着笑;人们高兴,他也就高兴;无论是力气大,还是找个老婆,对于他并没有实际意义,这个只是个词语概念罢了,他根本不知道这些具体意思是什么,他依旧是憨厚的跟在人们后边笑,笑着什么?笑的含义是什么?他似乎根本不意,有的时候,我感觉他才是最有资格嘲笑这个世间愚痴人的智者。因为帮了无数他根本不认识的人挑过水,劈过柴,干过重活,却极少有过一顿饭的回报,甚至有好几次在中途发生癫痫病发作的情况,那些始作俑者均逃之夭夭,根本没人管他,等他清醒过来以后,一身泥垢的自己回家去,外婆对此着实是无可奈何的,只能在私底下经常教导小舅舅,大舅妈则发挥了她大嗓门的优势,骂退了一些闲人,又用言语狠狠的教训了小舅舅,甚至最严厉的时候,被关了禁闭。但是还是不能完全避免挑水情况的发生,只好任由他自个去吧。
小舅舅一生都活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的世界里,只有三岁孩子纯真的一切,只有真善美,这样的人生注定是要备受欺辱和嘲弄的。人们从不会放过一个只有三岁智商的成年人,那是无法容忍的。或者是他们自己要面对长大以后所需要承担的压力和责任,因而无由来的嫉妒甚至憎恨这样一个永远天真、无忧无虑的傻子。他仿佛没有七情六欲,他不需要娶妻生子,他不会因为有欲望而夜夜失眠,他不会因为自己过的比别人差而相形见绌,他不会为了生活而营营苟苟,他永远是一副微笑、谦和的样子,哪怕身上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他都能保持干净(当然这都归功于我的外婆),他不介意别人恶毒的语言,而是报以高傲的微笑(别人看起来就是这样的),难怪人们要拿他开涮,……这样想来,他才是老天爷的宠儿了。
外婆年纪越来越大了,眼神开始模糊,有点自顾不暇了,小舅舅的衣服也没有以前干净了,有时候还臭烘烘的,他的侄儿子们,即大舅舅的儿子们都相继娶上媳妇了,小舅舅显然成为这个大家庭多余的人了,侄媳妇们开始的时候不敢大声呵斥他,但是时间一久,也不必看谁面子,傻子就是缺骂。“宠儿”的黄金时代从此一去不复返。因为外婆自顾不暇,小舅舅也就饥一顿饱一顿,好在还有个住的地方。白天的时候,外婆会照例分派他做点事情。
外婆记得那一天,家里的竹子没有了,竹子对外婆很重要,她要把这些竹子先用斧头顺着竹节砍成一节一节,再劈开弄成一段一段的竹棍,然后削成一片一片薄薄的竹片,再分成一根一根的细细的竹签,卖给做香火的人,裹上可燃的香粉,做成祭祀祖先时点的线香。外婆就靠着这样的手艺让她和小舅舅在这个大家庭里保有一席之地。那一天,外婆感觉身体有点不适,心想,年纪还是大了,力不从心,于是她温和的对小儿子说:“金志,今天竹子没有了,你去河边自家的竹园里砍两根大竹子回来。”砍竹子的事情,金志一辈子都在做,已经很熟练了,倒不担心他做不好,但是通常外婆都会在旁边指挥,可那天不知怎的,外婆没有跟着去。金志听话的拿了把砍刀,来到竹园里,他找来找去,要找一根大的竹子。他找了很久,很仔细的看了所有的竹子,终于在离河岸近处的地方发现了一根理想的竹子,他抡起砍刀,一刀,一刀的砍下去,竹子吱吱的响着,眼看快要砍倒下了,汗水也流满了一脸……突然间,金志猛的不动了,双眼发直,一下“嘭”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偏倒的地方是个斜坡,他一下子滚进了河水里,咕咚咕咚几个水泡下去,人再也没有了影……
过了好几天以后,才得以确认,小舅舅是真的过世了,是被河水淹窒息而去的。这个上天的“宠儿”终于回到他的天堂去了。外婆瞬间就晕过去了,从此以后,日夜哭泣。不久,外婆彻底失明了。眼睛是哭瞎的,就是哭瞎的,我母亲常常这样叹息;走了也好,免得受罪,外婆年纪大了,他那些侄子们只顾自己,谁能担着这个累赘呢!
外婆衰老的很快,而且越来越糊涂,认不清楚谁是谁,经常会叫错人,每天只会坐在椅子上发呆,也不做线香了,世界上再也没有那个叫做金志的人了。
2018.03.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