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时辰,惯例是要有头颅祭天,有热血洒地的。好好一个汉子折倒在锅碗面前,面朝地倒下,脖颈滋着血,一口麻婆豆腐来不及咽下。身旁的刽子手眼如鹰隼,握一柄臂长的刀,杀人不眨眼。』
正午时分,暗流涌动,四号楼不同主义的势力会上演没有声响的大戏。
学生会楼检部部长张彩霞警觉地皱起眉头,大脑神经上游走着一些不寻常的感觉,她嗅到了罪恶的、猎物的味道,不怀好意地、小心翼翼地藏在辛辣油腻浓香味混杂的楼道深处。
逃不过她的鼻子,逃不过她的直觉。
张彩霞的喉舌一阵干燥,身子微微颤抖,高度近视的双眼里迸射出激动的精光。
“今天,不干净。”
她嘴角不露声色地添上了一抹微笑,像饥渴的狼预感到山坡后有成群鲜美的的肥羊一般。张彩霞捏紧了四号楼宿舍的钥匙串,把门锁无声息地拉开,又无声息地归位,如衔枚疾走的暗军,身影闪入闭暗深邃的楼道,如幽灵闪入深邃的夜幕,似有身影,形如鬼魅。
今天,她又穿上了那双令人闻风丧胆的38码黑白条纹布面橡胶底鞋。
飞天走低,辗转腾挪,落地无声,熟稔斗的技巧。
这是五千年来都不会玩腻的有趣游戏,这是猫与耗子的博弈,而张彩霞,是这个游戏里呼风唤雨的大玩家。她是天生抓特务的好苗子,模样如名字一般刚正不阿,总是昂着头,总是挺着胸,也总是保持着如八年前最后一次佩戴着鲜艳红领巾站在国旗下宣誓一般的骄傲。
张彩霞是见过一些世面的老侦查,见过一些奇绝、一些匪夷,。
她曾遇过最老道的特务,听过最强硬的抗辩,她的第一个对手便是即将毕业的曾经的楼管部副部,一个整整高她两个头、香水味足以在两个小时内昏迷她意志的目光凶狠的女人。那一次,尚是初生牛犊的张彩霞忍住颤抖的双腿和酸水翻滚的胃腔,执拗的目光湿润,她几乎是用牙摩擦出一句破碎的反抗:
“俺…尝过了,你这桶是…油,不是…茶。”
她也曾在纸箱底下抽出过一把明晃晃的高碳钢290mm长柄菜刀,干瘪发黄的不知名蔬菜叶片招彰得粘附在刀片上,微微卷曲发钝的中片刀锋藏匿着精瘦猪肉发臭的残渣,刀柄是上好的檀木,幽沉的木香抵挡住经年累月的抓磨,静静挥发,柄端是群龙戏珠,栩栩如生,手起刀落,似有风雷,猎猎响动。
那是一个被整栋四号楼铭记的晚上。彼时已熟稔斗技的张彩霞矮小微胖的身躯傲立在楼道闪烁的灯光下,高她两届的老学姐彻底失去了往日的威风与骄傲,滚烫羞愧的泪水冲坏了粉底,消化了口红,紧紧抓住她的大码圆领夏季校服衣角,声泪俱下:
“学妹,这是传家之宝,没收不得!”
昏暗楼道里的张彩霞目光炯炯,壮烈的情怀在她心中激荡,一口混杂着方言的不标准普通话一字一字砸在了老学姐脆弱的心上,威严,低沉,回荡在楼道之中,有上古的余音:
“锅给俺,刀还你。”
张彩霞牢牢记着师傅的教诲:攻城为上,攻心为下,一棋活,全盘兴。
那一晚,张彩霞一战成名,风光无限,成为楼检部神魔般的存在,也成为四号楼特务们心头的梦魇。
张彩霞出门的同一刻,四号楼五楼的王红红感受到不寻常的寂静与危险。
洗菜的手猛然一顿。
她皱起眉头,感到头皮微微发麻,并不敏锐的听觉极尽所能地捕捉四野八方的异动,像草原上进食时受惊的麋鹿。
一号楼特务界扛把子郝建国曾意味深长地对王红红说过:心在城在,心亡城亡,红红,必要时刻,弃菜保锅要当机立断,不可有半分犹豫,你要切记,菜是做不完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王红红心里明白,危险时刻,鸣金收兵,伺机而动,是亘古的法则,多少前辈倒在“侥幸”二字之上,一个好的厨手,刀斧是器,锅铲是魂,锅在,万物生长。
但今天,她不服气,她说:
“脑袋掉了不过碗大的疤,这菜,我必须得做下去。”
王红红的不服气是有原因的。
一个优秀的特务,是大丈夫能屈能伸,忍常人之不能忍。
但优秀特务王红红的骨子里,流淌着纯正的四川食客血脉,无法改变的地理归属使这个几乎久经沙场的老特务有了无法克服的软肋和常人无法理解的对食物的执着。
这一刻,最新鲜的卤水豆腐静卧在阳台隐蔽处冰凉的净水中,抽屉深处被层层包裹的辣椒碎末和花椒瓣经过两天的干焖与融合,浓郁的辣香几欲冲破保鲜膜的最后一道封锁线。
箭在弦上。
这一刻,王红红的胸腔里,肺腑里,脑壳儿里,翻滚的是一个不能抗拒的使命:
麻婆豆腐,一定要做。
(上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