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这些咬文嚼字的话是朵朵讲给小花听的。朵朵告诉小花,“宜其家室”说得正是小花。
说话时候,两人在医院宿舍里,朵朵看书,小花头也不抬地给侄子赶一件毛衣。小花说孩子见风就长,天气马上凉了,得抓紧些。
“你哪像是姑姑,你像他妈。”朵朵说。
“我带着睡了三年多,可不是和他妈一样。”
小花断断续续给朵朵讲过自己的“传奇故事”。
小花的家乡是全国有名的贫困县。小花哥哥是几十年来唯一靠读书走出家乡的人。哥哥不仅读书好,人也长得帅。大学毕业分到单位,被“大领导”看中,招了上门女婿。
很快侄儿出世,哥嫂一家都得上班,没人带孩子。妈妈想来,嫂子不大愿意,妈妈就让上初三的小花来了。
“反正我也不爱读书,书包一放,来了。”小花说。
还有一个原因,比小花年长几岁的珍珍姐,也是被这个单位上班的姑妈带出来,安排在医院当学徒,成了一名护士。珍珍姐写信给小花,说医院上班比村里种地轻松多了。
小花对村外的生活充满好奇,希望自己也成为有“单位”的人。
“不用喂猪、下地,就带个孩子,不知道多轻松。还住在我哥的新家里,除了睡觉的房间,还有卫生间、厨房、储藏室,家里一年到头都摆满了好吃的。”小花说。
其实并没有那么轻松。侄子好哭、瞌睡浅,经常闹觉,小花整夜整夜抱着哄;后来能走路了,侄子一眨眼就跑远了,吓得小花一阵阵心跳,不错眼地盯着。
除了带侄子,小花还要做饭、洗衣、收拾屋子,整天忙得团团转。不过20来岁,眼角已爬上了细纹。
侄子上幼儿园后,哥嫂就出钱供小花上了卫校。毕业后,哥哥请老丈人把小花安排进了医院当护士,虽然当护士就是打针发药接送大小便,但小花哥还是让小花去混了一个文凭。
现在,小花不仅和珍珍姐一起上班,还住在同一个宿舍。
小花原以为可以和珍珍姐象以前一样,天天说不完的话。哪知,珍珍姐交了男朋友,每天一下班不是男朋友来找,就是去找男朋友,没时间理他。
好在宿舍还有朵朵,也是护士。两人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反而亲近起来了。
“XXX,一下没留神,错了针,气死我了。”
冷不丁,小花冒出一句“三字经”口头禅来。
起初,朵朵很不习惯,看起来粉面挑腮的小花,怎么动不动就说脏话。
小花赶紧举起小毛衣连手一起放在嘴上,好像能把那句话按回去,“我一急就说脏话,从小这样说习惯了。”
“你带侄子也这样,你嫂子不说?”
“那哪敢,我都说普通话。”
“你还会说普通话?”
“我现在说得不就是普通话,我真说家乡话,你一个字也听不懂。”
小花说,带侄子时不敢说多说快,怕嫂子说影响了小侄子。那几年把她给憋得,现在是太放松了。
小花一说起小侄子就停不下来。她说,刚去卫校读书时,不想爹不想妈,满脑子想侄子,特别是夜晚,身边没有小侄子,怎么也睡不好,偷偷哭了好几场。放假赶紧去看侄子,两人相见,抱头大哭,嫂子都要吃醋了。
朵朵故意逗小花,“你对侄子那么好,嫂子也没给你添几件新衣服。”
从家乡出来,小花就再没长高,反倒消瘦许多,身上还穿着从家乡带来的旧衣裳,件件宽宽大大。
“嫂子给了我好多她的旧衣裳,不知怎么搞的,我穿在身上,怪模怪样,都不好意思穿出来。再说,供我上学不要钱啊,不比买几件衣裳花钱更多。” 小花很醒事。
不仅小侄子,在小花那里,“我哥”“我嫂”“我哥他丈人丈母俩”都好得不得了,是他们改变了小花的命运,让一朵原来要生生世世长在穷乡僻壤的小花,看到了更大的世界,过上了更好的生活。
朵朵后来发现,什么东西只要为小花所有,那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
就比如小花的男朋友文斌。
文斌是“我哥他丈母娘”托人介绍给小花的。虽然也是农村孩子,但和小花哥一样大学毕业,是单位的干部。人长得高高大大,唯一就是不太爱说话了。
后来,小花才知道,文斌为什么不说话,因为他结巴得非常厉害。
文斌成了小花的,小花立马满腔子热情去照顾他,到文斌宿舍打扫卫生、洗衣做饭,买毛线,给他织出几年也穿不完的毛衣毛裤毛背心,还让文斌把工资交给她保管,两人一起攒钱准备过日子。
朵朵劝小花,女孩子要矜持些,不然会被看不起。小花根本不听,她说,“XXX(小花的三字经口头禅),人心换人心,哪有人心换狗肺的道理。”
文斌也开始到宿舍来看小花了,于是两对恋人加上朵朵,一起打“跑得快”。
朵朵感觉对面的文斌一直看自己,脸不由被看得发热起来,只能故作镇定装不知道。
轮到文斌出牌,文斌却看着对面发呆,没有反应。珍珍和男友都“哧哧”笑。
小花一胳膊打过去,说,“XXX(小花的三字经口头禅),你老盯着人家朵朵看什么,快出牌。”
夜晚,小花送文斌回来,神色如常。
朵朵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没事吧。”
“没事,吵了几句。”
“吵架还没事,和好没?”
“就他,一吵架结巴得说不出一句整话来,我哪里还忍心和他吵,算了。”
朵朵感叹,小花心真大。
有时候,小花上班,文斌跑来在宿舍里磨磨蹭蹭说等小花。朵朵没地方去,只得搬个小板凳坐在宿舍走廓上看书。
小花下班回来看到,只对朵朵说,“文斌没吵着你吧,以后我让他别来等我了。”
几次之后,文斌再没来宿舍等小花了。
朵朵暗暗担心,可是她多虑了。几个月后,小花和文斌结婚,请珍珍和朵朵当伴娘。
珍珍说,“没想到,我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后来,小花得意地告诉朵朵,珍珍姐是嫉妒她。小花一五一十地分析给朵朵听:两人原本一样,可是哥哥心疼小花,让小花读书拿文凭,又给小花介绍了大学生、国家公务员的文斌;珍珍跟着姑妈究竟是远一些,没读书没文凭,说不好哪天就会下岗,男朋友也没读过书,也不是公务员。
朵朵这才知道,看起来憨憨的小花一点不憨。
结婚前一夜,小花要回哥嫂家住。家乡太远,不可能从娘家出嫁,哥嫂家就是小花在这的娘家。
朵朵送小花一个大红包,“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好咧。”小花说。
成家生子,这就是小花最大的梦想。
小花许多次一边织永远也织不完的毛衣,一边憧憬着自己未来的家,她对朵朵说,“从家乡到这里来,好长时间不习惯,虽然家里天天有小侄子,有一大家人,还是觉得很孤单,我就想着快点有自己的家,有人听我说话,心疼我。我还要生一个像侄子那么俊的孩子,一出生就在这里,不像我在农村里,他会像我哥、像你一样喜欢读书,以后也上大学,坐办公室。”
小花就在自己上班的医院生孩子,朵朵正好当班。
医生说小花条件好,争取顺产,奶多,对孩子好,对大人更好。小花痛得满脸大汗,连连点头。
躺在产床上,按要求只穿上衣,两腿张开。
小花的肚子像装了一个巨型西瓜,妊娠纹沿肚脐眼成放射线,肚脐则被顶得突出来,高高地耸立着,像一枚铜钱。
“你要生孩子了,文斌怎么不在家里陪着。”朵朵说。
“不是提前了三天吗,总不能天天让他在家不上班。”
小花说,“给文斌打电话了,他马上来。还有我哥、我嫂、我侄子也在来的路上。”
“嗯,那就好。”
可是那个西瓜似乎不想等文斌、等“我哥”“我嫂”和“我侄子”,医生让小花随着宫缩赶紧用力,小花听话地拼命使劲,脸痛苦地拧成一团,从前白皙的脸,如今浮肿且长满了灰褐色斑点。
朵朵咬着牙齿,不让自己哭出来,她一边给小花擦汗,一边伏在小花耳边轻声说,“小花加油,你马上就梦想成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