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骑着一辆250cc的摩托,飞驰在蒙蒙的夜色里。车是05年的铃木,开起来很沉,引擎的声音也很好。虽然燃油不多,但足以载我到终点。它是十年前我一眼看中的车,不知为什么,我对它眼缘很好。我觉得它一定是一辆好车,把手有力,后座够稳,试乘时又那么拉风。然而一开出店就熄火了。十年间,我骑着它去过许多地方,也遇见许多姑娘,虽然它的排量是那么小,不过铃木总能带我英勇的上垒,再来一个有弧度的漂移。
拐上国道后,暮色越发浓重,几乎不辨方向。我将速度提上90,顿时寒意乍起。趁着天光未晓,我必须赶路。夹道都是低平的厂区,我很快就开进了荒野,掠过的招牌与霓虹都甩在后面。山间满是野花和衰草,南方的季节总会使你忽略是春还是秋。我有些迫不及待,心跳的和引擎一样快了,旋动把手后,我旋即再将速度提高,等破百了后,我忽然就哼起了一首歌。我要上远方,那里有我最美的新娘。那一年我才买的铃木,后座里还有位姑娘。哪怕此刻是词不达意,但我总想离她更近一点,尽管她已是遥遥无期。
车速开得很快,视野顿时开豁了。突然车灯照出了人影,没想在这个时间里,竟然有人在国道徘徊,到底是何方妖孽。我慌忙急刹,那人一下就飞了。完了完了,望着她的抛物线,我不禁悲哀的想,看她飞走的角度,应该走的是演技派路线,但只要别问我拿奖就好了。
下车后我迎向了她,此刻姑娘正趴在地上。在视察伤情前,我先将她的脸旋过,哪怕多么蹩脚的故事,我都期许能与一个漂亮姑娘发生事故,失望的是她长的很普通。见到我要走了,她马上抓住我的脚,第一句是先生不好意思,你的车没事吧。
我瞥了眼铃木,道,漆掉了一点。
她紧张的说,那怎么办。
我说,重新涂上就好了。
她舒口气道,那就好。
这里实在太荒芜了,我回看四周,连好点的落脚点都找不到。视野之内都是荒野,公路的延伸也看不到头。我不想深究她藏了多久,怎么就瞄上我了,我的车并不好,你非的找它讹我会很为难。正踌躇间,姑娘将脸从土里抽出,道,先生麻烦你替我捡下工牌,喏,就在那里。我的脚好像崴了,走不了。
我再将她的脸种下,说,好的。
替她捡起工牌后,我才发现她是刚才驶过那片厂区的人,没想会走出那么远。已经那么晚了,也不知她要回哪里。但这些都是她的故事,我不想裹得太紧。我只是将工牌远远抛给她,然后再骑上铃木。未料她一下就窜起,拍拍土说,先生很高兴遇见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无心久留,随意编了一个。同时也礼节性的问,那你呢。
她说,我叫远方,刚才听见有人叫我,顿时就蒙在原地,没想到就飞了。对了,听说你想上我?
……
我将她扶稳,认真的说,你真是叫远方吗,你工牌有没有名字。而且天那么黑了,你也走的太远了,但我还是要赔你点钱,你的服务态度那么好,但最多就八百了,行情就这样,你做这行也懂。
远方错愕的啊了一声,说我不要你钱,旋即又笑了。她说,我肯定知道你不是上我,因为我们都不认识,我知道你要去的地方一定很远,刚才你肯定是动作跟不上想象的距离,所以才刹车慢了。你瞧这道刮痕,果然是掉了一点漆。
她弯下身,掏起手帕认真的抹着轮胎。我不忍告诉她抹错位置了,因为她看起来是那么认真。随后她收起手帕,拐上了我的铃木。她熟练的戴上了头盔,道,先生你也看到我脚崴了,真走不动,要不你送我一段路,不远,就在那里。
她伸出五指,我顿时以为她有五所住处。她也意识到了,说不好意思,我手指也崴了,你看我中指。噢,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再往前看。
顺着她的方向,我的焦点透过了迷雾,锁定在公路侧面的一片小镇。心怀歉意,我替她系好绳结,那你贴紧一点,别再飞了,我开得比较快。
远方说,你为什么要开那么快。
我说,因为我要赶路。
我真的是在赶路,趁着天光未晓。野草都随风徜徉,公路的夜色又那么迷人。远方真是贴的很紧,挺立的胸部都快压到我肾上腺了。我意识到当一个女人将全部重量都交付给你了,那她该多害怕与我告别。很快铃木已经穿透了迷雾,路面也顺畅了不少。我忽然想起,多年以前我也像今晚这样飞驰过。那还是我刚买铃木的不久,那个姑娘甚至比远方贴的更紧,她听着我心跳,我听着铃木的心跳,其后我载她去了一个无人的地方。然而,我们已经好久没见了。
国道的路况很好,因为是小排量的车,所以哪怕我先捎远方一程,也赶得上自己要去的地方。只是她在后面太唠叨了,风声是那么大,我还能听见她在讲什么。这些都是她的故事,我不是第三者,没法有参与感。她还将手环过我的腰,轻声的说,为什么你要上我。
我说,我不想上你,我只是想去一个很远的地方,至少那个地方没有你。
她问,我就知道。但我不明白天都黑成这样了,你还开的那么远。你一定去见姑娘吧?哇哦,如果我是那个姑娘,那还不感动死了,毕竟看着你是多奋不顾身。
透过前面亮起的路灯,我终于都见到了那片小镇。只是这里的繁华是那样稀落。不知为何,越是快接近终点,越会对仅余的时间抱有恶意。频频刮过的风声好似她对我细语,迎风瘪下的胸膛,又好似她伏在我怀里。然而我只能记起,临走的那一天,我的的确确将她载到了一个无人的地方,但我们什么也没说出口。之后我去了很远的地方,她留在南方,铃木也荒废在家里。回想起来,我甚至都忘了远行的初衷,要解构一段人生向来艰难。但我知道,她可能一直在等我。关于她的记忆是那么有质感,无论是春是秋,她永远都停留在铃木刚学会飞驰的那个夜晚,她是搂的那么紧,都快被风吹出眼泪了。这是我没对远方提起的一段故事,我也不想她替我入戏太深。
拐过湖堤旁的弯道,我进去了乡间小道,公路顿时明亮了,我都能见到青郁的森林泛起白光,然而这里该多偏隅。我对远方说,是不是在那里。
她抱紧了我,道,是的。
忽然她又想起什么似的问,你这么着急去见她,该不会急着要上她吧?
我顿时手一滑,铃木失了方向。再加上刚下了缓冲带,路面实在崎岖,刹车难以挽回。在掉进湖里前,我大叫一声,快跳车。然后抱住了远方,从侧方骨碌的滚下了岸堤。
我顾不上淤青,眼睁睁的望着铃木沉进湖里。没想到都开到这里了,竟然出了意外。它沉的真是悄无声息,就好比一个无疾而终的故事。我向来不喜欢这个词,因为当你真用上无疾而终,那你难免会失掉一些象征。望着黑夜里微波粼粼的湖面,我有些悲哀。远方握住我的手,她也同样悲哀的说,这辆铃木走的真悲壮。还有,刚才你为什么打滑了。
我点着烟说,因为你提及的姑娘。
她说,害的你心神晃荡了?
我说,嗯。
她握的更紧了,说,只是可惜了这辆车。你肯定没想过,它的归宿竟然是沉在了湖底,还在一个远方。
忽然卷起了风,站在湖堤的我微感凉意。不知为何,我忽然就觉得在底下更深处,还会有些苟延残喘。我真没想过,在我作出告白之前,竟会先作一次告别,这份落差是那样巨大。远方掐了我一下,她说,真是很对不起。
我失神道,啊?
她说,你那么在乎这辆铃木,现在说没就没了,那该多惋惜。
我漾顺她的长发说,是啊,那该多惋惜。
看样子我是赶不上了,湖面都开始倒影白光,天色也快破晓。远方说的对,我真是从未想过铃木会沉在这里,而且我还和一个素未谋面的姑娘一起看日出。这趟旅途就搁在这了,我亦无心重新上路。她还在伤感,我摆正她的脸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她说,你车都没了,怎么送。
我说,我扶你回去。
她问,那个姑娘怎么办,你不是要去见她吗,现在车都沉掉了,你怎么过去。
我说,我只能黑夜才能见到她,因为天一亮她就走了。你看现在的湖,再看看远点的森林,都开始变黄了。哪怕我现在将铃木捞上来也赶不上了。
她睁大眼睛好奇的问,她不能等你吗?
我弹走烟头。道,不能。
幸好我已经开到小镇边缘了,从这里过去也不远。穿过森林后,顿时清爽不少,迎面就是一排沐足的招牌,只是天色已亮,好几家都黯下去了。远方她伸出中指说,呐,就在那里。顺着她的方向,我见到发廊的三色灯在转,真没想到旁边的这位姑娘那么敬业。但我将她扶到楼下后,远方却说,你走错了,是旁边。
……
我送她到了楼梯口,她低头玩着指甲,漫不经心的说,今晚真是谢谢你,现在我不想死了。
我说,啊?
她望着我的眼,很认真的说,其实你没想过吗,那么晚了我还逛国道,我是真的想死,都守在那好久了,只是一直没来车。终于见到有人经过,我立即就冲出去了,没想到竟然是开摩托,我顿时有些懵,因为摩托的惯性可能撞不死,最多就残废,这样更绝望。我都快听天由命了,还好你刹车及时。
我有些愕然。因为远方看起来那么奔放,我怎么想也接不上这个剧情。虽然有些突兀,但我还是对她说,真是对不起,当时我就该加速的。
远方莞尔一笑,你怎么会呢。
我的确不会,理由还是铃木很善良。天光已经很明了,我才发现这里小镇的路边都种满了野菊花。原来是秋啊,我不禁心想。刚才公路里还想是什么季节,因为南方的春秋总是忽明忽暗。这个世界没什么比这更有安全感了。我弯腰采了两朵,将其中一朵递给了远方。我说,送给你。
她说,哇哦,你真的好浪漫。对了,你还要见那个姑娘吗,刚才你才说去不了的。
我随手将野菊往远处一扔,道,这样她就能收到了。
远方讶异的说,难道她?
我说,嗯,死了。
远方追问,怎么死的。
我说,像你一样,但她是无心的。那年草长莺飞,她在铁轨上奔跑,迎面就过来一辆绿皮火车。她想往下跳,恰好拐了脚。
远方低声说,那岂不是飞的比我还远。
我说,连身体都很难凑齐。
远方沉默了。也许她也意识到,就差一点她也就以类似的方式肢解掉。只是她的运气更好一些。她咬着下唇,旋即吻上我的脸。她说,你真的好浪漫,那么晚都开车出来,只是去凭吊一个死去的人。
我心想,没有人会比你更浪漫,因为没有人能以一个名字就解构人生,但你可以,只要你不姓步。我也没去追问远方的想法,因为我和她相逢的那么萍水,我们都不应裹进各自的故事。但望着她的脸,我又恍惚了。不知是出于缅怀还是愧疚,我还是对她说,那你为什么骑上我的车。
她顿了一下,随即说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只是想你听我说说话,而且伏在你背上又那么有暖意。你别误解了,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没安全感。再说我还想问你呢,这个故事后来怎么了。
……
我没对她诉述的还有许多。远方又回头看着远处的湖。她长发到肩,左眼下还有泪痣,只是她长的实在普通。但在光影错落的时刻里,我讶异的发现她俩就这样重叠了。那已是多年前的故事。当我载着她的时候,途径的春花野草都开得正盛。而她伏在我背上,还对我轻语道,你会带我去哪里。我说,一个很远的地方,只要你还在等我。
尤为悲哀的是,在她离世之际,我还真是在一个很远的地方。我只是不知道当她在半空俯瞰大地时,还会不会望见那条驶过的乡间小道,还是只注视那辆不停站的绿皮火车。但她应该不会看的那么远,因为她向来也缺乏安全感。
初晨的阳光渗进来后,小镇顿时通透了许多。远方也有困意了,因为从刚才起就一直打哈欠。不知道她在国道上守了多久,但至少她是活过来了。我轻轻摇了她,说,你该回去了。
她睁圆了眼睛说,那个姑娘怎么办。
我指着扔出的野菊,道,就在那里。
不料远方竟跑去捡了回来,再一把塞到我怀里。她说,就在这里。
我不得不抱紧了她。这是一次多浪漫的邂逅,以至于我都快溢出眼泪了。我摩挲她的长发,艰难的开口道,很高兴遇见你。另外,我来看你了。
……
直到我走出很远了,回身时才发现远方上的楼。朝阳正盛,她不住的挥手,只是面对铃木的方向。这趟的旅程我没走到终点,但至少她还没替我入戏之前,我就已演到了剧终。远端的湖泛成银色,初晨的森林还有蝉鸣。我忽然想起,好像我和远方分别时,就连一句后会有期都未曾讲出口。但我想,我们始终还会再见面的,因为她是那样奔放,那个捡野菊的形象都快定格成塑像了。
而那束野菊花,我扔得再远,她都始终能收的到。只是不知道她会不会介意,后座搭上了另一个姑娘,而且她的名字又叫远方。这是我没对远方提起的另一段故事。因为在别离之前,她比我更奋不顾身。不管怎样,铃木沉在了湖里,那个叫远方的姑娘,也交还给生的那个方向。所有的机缘际会,都替时间作了一次偿还。在告别远方的时候,她也应该能听见最后那句话。只是我留下来后,她从此亦遥遥无期。
湖面倒影青郁的森林,候鸟如慢镜般帧帧掠过。环山的小镇顿时如幻似真。所有的细语都埋在风里,恰如她的容颜永不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