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二十六岁才有的初心。
祖母去世时初心不记事,母亲说,祖母去世的那天晚上,晚饭后祖母还把初心抱在怀里,让母亲收拾妥当先上床暖被窝,祖母抱着初心,叫着她老人家给初心起的外号“憨板凳儿”,逗得初心嘎嘎嘎的笑。不成想后半夜祖母就走了。初心和几个堂兄弟都有祖母起的外号,比如堂兄们有叫“小白白的”,有叫“毛冬瓜”的。母亲说,祖母很亲。可惜,初心却记不起祖母的容颜。
老家的院子不大,一座堂屋三间,陪房西屋三间,祖母住在西屋北头的一间,初心印象里记得祖母的房间是因为祖父的原因,那一年将近春节,祖父放假回来,当时农村过节串亲戚都是买些柿饼和点心,点心是在供销社买的用纸包装成方块的,上面还有用粉纸或是红纸印的图案。纸绳十字打结。柿饼用不知道是什么的枝条串起来。这些对初心来说都是满眼的诱惑。春节前所有的礼品都是要准备妥当的。祖父一生勤俭,不多言语,爱干净,一身洗的脱色的衣服总是保持着干净整洁,细竹做成的旱烟杆不离手,兜里装着盛了烟丝的圆扁的小铁盒子,走路习惯握着烟杆,背着手。祖父一脸严肃的样子,初心和堂兄妹们都怕祖父,一是因为祖父不苟言笑,很严肃。二是听长辈们说祖父是出了名的“二别筋”(农村说的犟)。祖父总是把点心放进竹篮里,挂在系在屋梁的用树杈做成的搭钩上。搭钩系的很高,祖父挂篮子也是搬个凳子,站在凳子上挂上去,每次挂好,还要仔细的扶稳妥了。然后把凳子放在床头,放上他盛烟丝和小物件的小木箱子。祖父置办的是单个的柿饼,这个比人家穿好了卖的便宜些,于是,祖父便买来自己动手串柿饼,初心掀开祖父房间屋门上的竹帘子看到那圆圆的白白的物件,脑子里想起吃过,嗯吃过,好吃,却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想吃,又不敢直接跟严肃的祖父要。于是便喊“爷爷,爷爷”连喊了几声。没应承。要强的母亲在院子里看到这一幕,便说到“小啊,你没看你爷爷正忙着,顾不上答应呢”。初心掀着竹帘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无措的看着母亲,想吃的欲望和爷爷不应声的不解都刻在了脸上,不知是进还是退。“嗯,咋了?”祖父终于应声了,虽然声音有些低,初心听到也是欢喜,赶忙问“爷爷,爷爷,你穿的啥呀”?也许是窥到小孙子内心的想法,节俭习惯的祖父最讨厌小孩子吃嘴,于是没好气的说了一声“狗屎”。初心被吓到了,可是内心对食物的渴望又是那么强烈,于是怯怯的说“爷爷,我吃狗屎”。祖父笑了,这是初心记忆力祖父难得一见的笑脸,或许有些辛酸,但是年幼的初心看不出来,“给”,祖父简单的一个字,在案上挑拣了一个最小的递给了初心,初心欢天喜地的接了过去,赶忙塞进了嘴里,一转身,看到了母亲在院子里,立马跑到母亲身边“妈妈,你尝尝”。母亲一把把初心抱在怀里,“你吃吧,小儿”。初心至今也清楚的记得母亲眼里浸满的泪花。
祖父弟兄三个,祖父行二。大爷爷在村里开了个代销店,大爷爷有一辆牛角把的自行车,冬天爱穿棉靴。大爷爷和蔼可亲,见到孙子辈的总会从口袋里摸出糖块来。堂兄弟们见到大爷爷就会立马跑过去,围着喊“大爷爷,大爷爷”。三爷爷在生产队当队长,话不多,初心和堂兄弟们觉得三爷爷没大爷爷亲。后来才知道,大爷爷很严厉,对兄弟管的很严。祖父和三爷爷都怕大爷爷。初心后来才知道关于爷爷们的故事是大了点之后。
大爷爷和三爷爷是参加过挺进大别山的战役的。不是军人,是支前人员。当时三爷爷才十六岁,大爷爷二十岁。大别山战斗很激烈。炮声隆隆里,大爷爷对三爷爷说,你回去吧,找你二哥(爷爷当时在地下党的谍报队,搞情报工作)。三爷爷哭着说不知道回家的路。后来经支前的干部同意,大爷爷和三爷爷一块回了家。文化大革命时期,大爷爷家的长子,初心的堂大伯是村里的革委会头头,不徇私情,从小听自己父亲说过去的事就揭发自己的父亲和三叔是逃兵,白天批斗,晚上偷偷的送饭,后来不知道挨了大爷爷几顿揍。
祖父是成家以后安排到焦作工作的
祖父年轻时很能干,大爷爷作为长子,以身作则,兄弟齐心,其利断金。祖父成家也是大爷爷张罗的,祖父结婚不久,不知怎的就染上了吸大烟的毛病,眼看着越陷越深。钱没了,还有借债。大爷爷在劝导无果的情况下,断然把祖父锁进了老宅的一间小屋,一日三餐给吃给喝,又加上苦口婆心,语重心长的开导。一个多月的煎熬,祖父终于戒下了烟瘾。大爷爷说只准这一次!祖父说绝不会有第二次!也许是从那时起,祖父落下的“二别筋”的外号吧。祖父咬着牙的干,债一点点还清之后,生活也有了改观。节俭持家的意识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深深刻在了祖父的骨子里的。时来运转,焦作肉联厂要工人,祖父就去上班了。
院子里有一棵黑槐树。东南有个简陋的过道,土盖的低矮的围墙。出了过道便是南北的胡同,从胡同出来二十米就到了大街。
初心还没满月时,大娘给母亲做饭,不小心弄在饭里一个花椒,母亲断了奶水。初心饿的嗷嗷的哭,母亲抱着初心哭。祖母急得团团转,祖父在焦作肉联厂上班,很少回来。七十年代物质匮乏。家里拮据。外公外婆做个小生意,托人买了炼乳,初心才有了营养。那时候这炼乳也是紧俏的很,有时买不来,初心便断了粮,母亲便求着和我同岁的孩子的母亲吃人家的奶。母亲的奶水还是没有,间断着吃炼乳的初心还是吃不饱,母亲着急的四处寻能下奶的方子。
外婆的村里有个很有名气的老中医,和姥爷同辈,母亲寻了去,人家说,闺女啊,中药方子是有,可是得受罪啊。母亲说婶子别管多苦,只要能有奶水,孩子不受饿就行!
八年的老母鸡加上各种各样的中药熬煎,母亲一丝不苟的按着方子喝着汤药,苦!母亲捏着鼻子喝,有时候呛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祖母常心疼的说“可苦了俺的媳妇儿了。”一个多月的汤药,加上那只嚼不烂的老母鸡,母亲都伴着泪水吃完了,终于,有了稀稀的奶水。看着初心吮吸着奶水,母亲笑着,眼里泛着泪花。
初心喜欢吃奶,看到别人喂孩子,他会眼巴巴的看着,婶婶,大娘,有奶孩子的,便会把他揽在怀里给他吃。母亲说孩子你记着你的这些婶婶大娘。
初心两岁多时,路南三奶奶家的老母猪生了一窝小猪崽,看到小猪崽拱奶,初心便从猪圈的洞爬了进去,和猪崽抢奶吃。三奶奶看到,把初心抱了出来,忙不迭的说“哎呦俺滴那憨板凳儿哦,哎呦俺滴那憨板凳儿哦”。初心说“奶,我咬慌”。三奶奶忙解开初心的连体开膛夹裤,我的天,肥滚滚的虱子把初心咬的一个包一个包的。三奶奶说逮虱子挤得两个拇指指甲上都是血……。母亲见了心疼的直掉眼泪。祖母知道了,笑着说俺这憨板凳儿啊。
初心很招长辈的喜欢,吃饭时端个小饭碗满胡同的跑,南北胡同的长辈们,跑到谁跟前,谁都给夹点菜或是倒点饭,初心能吃!嘴也甜,大人们都喜欢。二爷爷在生产队喂牲口,初心每次见到二爷爷一喊爷爷,二爷爷便抱着他去看黄牛和大马。冬天生产队的养牛的草屋是最暖和的地方。大人们爱在牛棚里聊天,初心往往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夏天,三奶奶和奶奶辈的会用麦秸编成的草毡铺在胡同口纳凉,芭蕉扇子几乎人手一把,乖巧的初心会给长辈们扇扇子,孩子们嬉笑着,玩累了,倒在草毡上就睡着了。
村子里的水坑都有水,大点的孩子有的都下坑洗澡,母亲却断然不让初心靠近的。天气热的狠了,母亲会烧水,然后加凉水给初心在大盆里洗澡。
初心十四岁以前除了被母亲痛揍那一次,没有下过水。初心八岁。那一年夏天的雨水很勤,下的也很大,天气也是异常的燥热,每一处坑塘都是喧哗的,白天时大老爷们和半大小子,晚上是妇女。初心也向往下水洗澡,却又怕母亲的呵斥。母亲说过不准下坑洗澡,隔壁村子才淹死两个小孩。
那天,九岁的二堂兄抱着一个拖拉机的内胎(后来才知道是在大队部拖拉机仓库里拿的)找初心,说兄弟,走洗澡去。初心说俺妈不让。二堂兄说走吧偷偷的咱们在浅的地方玩。禁不住诱惑,屁颠屁颠的跟着去了。北地的大坑。悠然自得的初心和躺在如同救生圈的内胎上面,双手划着水,完全忘了母亲的叮嘱。和堂兄嬉笑着,两只旱鸭子在里面倚仗着“救生圈”玩的不亦乐乎……。忽然,初心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很和蔼却又有点颤抖的声音“小儿,上来吧,你外婆来了”。外婆很亲,初心也很亲外婆。于是满心欢喜的赶忙划到坑边,却被母亲一把拎起来,母亲一边打一边哭,巴掌暴风雨般的落在初心的屁股上,初心嗷嗷的哭喊着“别打了,别打了,我再也不玩水了”……。泪眼朦胧里,教唆的堂兄赤裸着跑的比兔子都快。
被母亲一路拉扯着到了家,母亲心疼的看着初心被打红的屁股哭着说“小啊,你知道那坑有多深吗?你不会水,万一从轮胎上滑下去,你让妈咋活?”。在母亲流泪数落里,初心知道母亲之所以和颜悦色骗自己说外婆来了,是内心强压着何等的恐惧和不安。母亲说当她听别人说初心在坑里玩水时,她撂下锄头一路奔跑,看到孩子在坑里,她腿都软了,想大声呵斥,怕一惊慌落水。母亲脑海里一瞬间不知道闪过多少惊恐的画面啊!初心说妈妈,我再也不下水了!母亲领着初心去了大伯家里,把拖拉机内胎给大伯送了去,告诉了大伯,堂兄和我一起下水的事。大伯说回来好好收拾二堂兄。
父亲退伍回来刚找到工作,在镇上合作社开车,母亲也得参加劳动挣工分,所以初心就被放到了外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