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白画端
原型:《山海经·北山经》:有兽焉,其状如羚羊而四角,马尾而有距,其名为䮝(hun第二声),善还,其名自訆(jiao第四声)。有鸟焉,其状如鹊,白身、赤尾、六足,其名为䴅(ben第一声),是善惊,其鸣自詨(xiao第四声)。
(1)
归山上,隐约能见到一只羚羊穿梭在树林间。近前看,它似羚羊却不是羚羊,生了马一般的尾,长而柔顺,毛皮亮滑俊美,四足却更像禽足,看来应是一只匿于深山的异兽。它温柔地摇摆着自己的身躯,长尾伴着身体有韵律地甩动着,兽眼微闭,风声和树叶簌簌的声音成了它的配乐,它沉醉其中,边舞边发出轻微的哼鸣声。
离它最近的一棵大树上,一只鸟站在树梢上,左顾右盼,好像并不很喜欢看树下的舞姿。鸟儿像喜鹊,全身覆着洁白的羽毛,艳红的尾下盖着六足,灵气逼人。
跳舞的异兽是䮝,是整座归山舞姿最美的生灵。它收了舞步,仰头看站在树梢上的名为䴅的异兽,看上去有些不开心。
“你下来。”䮝冲着树上龇牙咧嘴地示威。
䴅打了个呵欠,慢悠悠地飞下来,围着䮝的脑袋绕圈圈。
䮝被绕得晕头转向,仰头长啸一身,竟变成一个亭亭女子,身材曼妙,眉眼挑人。她伸出细软的手,一把抓住了绕着她转的䴅,面色微愠:“又作弄我。”
䴅被她抓在手中,也不挣扎,竟也缓缓地化作一个英气逼人的男子,被她抓住的地方正是他的手。两人牵着手,一高一矮站在一起。他撇嘴笑了笑,倒把䮝惹得更生气。
“你是榆木脑袋,才欣赏不了我的舞。”䮝轻哼一声,松开他的手,自顾自又唱舞起来,在林间,所有的树仿佛都是她的舞伴。
䴅在树荫下坐着,他望着忘情舞蹈的女子,不觉露出微微笑意。
忽然,听见陌生的脚步声,䴅立马站起来,刚想唤䮝,那陌生的人已经先他一步发现了䮝。他只得守护在一旁,暗暗观察。
来人是个中年的男子,见他锦衣华服,面容端正且身材匀称,身后还跟着两个仆从,应是有钱人家。两个仆从带着些食物和纸钱,应是上山拜祭的。
他两眼直愣愣地看着䮝,静静等她跳完舞,才缓缓作揖问候,却仍是惊吓了她:“在下洛千山,想问姑娘芳名。”
“做什么?”她向后退一步,怯生生地问。
洛千山见她害怕,想是小女子怯生,便也退后一步,两人保持了一段距离,他再说:“洛某被姑娘的舞姿吸引,未曾想惊了姑娘,实在是得罪了。”
听他是被自己的舞姿吸引的,她眨眨眼笑了,面上染了些红晕,拈起裙角微微欠身道:“我叫轻舞。”
“轻舞,”洛千山的笑容意味深长,“轻舞姑娘的舞姿自然不造作,动作柔美如水,应当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
她低垂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内心的喜悦全显露出来。
“只是有些可惜了。”洛千山话锋一转,叹了口气。
“怎么?”
“舞姿纵然好,却无人可赏。若是轻舞姑娘能寻到更好的地方跳舞,那才是真正的‘人景合一’。”洛千山深深看着她,“在下认识一个人,她可以给你最美最大的场子,让姑娘能跳给更多的人看,由此名动天下。”
“更多的人看……”洛千山挑眉,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轻舞。”䴅从暗处走到清舞身边,将她护在身后,满脸戒备看着洛千山。
“这位是?”
“我是轻舞的兄长。你要带她走,应该先问问我吧。”䴅几乎比洛千山高出半个头,他死死瞪着洛千山,眼如鹰一般锐利。
洛千山本想着,山上遇见一个绝美的村妇,能拐下山就能卖个好价钱,想来一个弱女子无牵无挂生活在山上也是不可能的。他带些歉意地笑笑,转身欲走。
“等一下,洛千山。”䮝轻轻叫住了他。
䴅猛地回头,却见到她的眼神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与向往。他握住她的手,压低声音说:“䮝,你要随人,去凡尘吗?”
她像是做了很大的决定,缓缓抬起头来,也低声回应他。
“从此以后,我是轻舞。”
(2)
“䴅,你看,这是杜老板托妈妈送给我的,好看吗?”轻舞手中捧着一个锦盒,打开来看,里面躺着一支雀舞珠钗,熠熠发着光,闪得很。
轻舞坐在镜前,小心翼翼地插进发中,那钗子的两翼竟像蝴蝶翅膀那样微微颤动。她看上去很高兴,从桌上的白玉碟中拿了一块糖糕吃起来。
“你还要在这里呆多久?”䴅化作鸟兽的模样,站在轻舞房间的窗沿边,轻舞给他递来一块糖糕,他只是看了一眼,没有想吃的意思。
“这里的凡人需要我,更多的凡人需要我。”她看着铜镜里面的自己,满足地笑着,对未来充满着希望。
从归山上下来,洛千山便将她卖给最大的青楼,轻舞懵里懵懂地成了最大最有名的头牌。她不接客,只跳舞。要看她一舞需要排号一个月,砸下重金,纵是代价昂贵,仍有无数名人名仕趋之若鹜。
䴅没有再阻止她,只是默默地与她一起下了山,以鸟的模样一直守护在她身边。
“你也别别扭了,这里多好,有漂亮的衣服首饰,还有这么多我们从没有吃过的好东西。”轻舞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把古琴, 把它递给䴅,“这个琴送给你, 你把它学会了,就可以和我一起上台了,你也会得到礼物的。”
䴅摇摇头,飞出窗外,不见了踪影。
轻舞抿抿嘴,随他去了,反正夜里他还是会回来的。
她总以为,这凡尘中的所有人都是能懂得她舞姿的人,来看她、送她礼物的人都是她的伯乐,是她的知音,可她当然是错了。
她不明白,这世间上的男人最想要的,却是她这一身好皮囊。
当她的舞第一次被打断的时候,她吓得连话也不敢说,身体僵硬如铁。
等了数月的人们已经厌倦了短短的几个舞步,他们对只跳舞不接客的轻舞心生不满,吵吵嚷嚷地要妈妈出来弥补。
妈妈谄媚地搂着轻舞,安抚着她,一边说:“好好好,今日便随了大家的意,各位出价,来买轻舞的承欢夜。”
人们欢呼雀跃着,没有人再期待她的舞姿,转而把视线停留在她的身体上,盈盈一握的腰,如雪一般白透的肌肤。
“我出一百两,买她做妾,从此以后只能给老子一人跳舞!”不知谁开了这个头,在场的所有人都开始了漫天叫价,妈妈在一旁乐得合不拢嘴。
“我不。”轻舞含着泪水,下唇哆哆嗦嗦地,发出无效的抗议声,“不管谁买了我,我都要在这青楼跳。”
要价忽然停了,所有人看着她,面带犹豫。若她不依,就是买了她回家,也等于买了一个不会跳舞的废物。
妈妈有些着急,扬手就要打她。
“慢着。若是跟我走,你可愿意?”竟然听见洛千山的声音,轻舞惊喜地在人群中找到他。
“我愿意!”她怎么能忘记,给了她所有一切的人,就是最明白她的舞姿的那个人啊。如果以后再也没有人看她的舞,她也愿意只给他一个人跳。
洛千山只用一百两,便将轻舞又买回去做妾,兜兜转转,他仍是大赚的生意。
夜里,䴅飞到轻舞的床边,她仍醒着,哭湿了枕头。
“你现在随我回去吗?”䴅看着她。
“不,还是有人愿意看我跳舞啊。”轻舞微微笑着,又落下泪来。
——只要有人看,我就愿意的啊。
(3)
因是做妾,轻舞被随随便便地安顿在洛家,也没有什么盛大的仪式。
可是自从她嫁给了洛千山,洛家便门庭若市,来往的人越来越多。许多有钱有势的人为了一睹轻舞的风采,带着礼物来拜访。洛千山也落得轻松,手头上的生意越做越红火,也很是宠爱轻舞。
轻舞好像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虽然不如之前那样名动全城,却依旧有许多人来看她,欣赏她的舞姿,并且对她赞不绝口。
䴅每次都在她窗边看着她,但不再劝她。
她不过是个妾,但做着奴婢的事。家中宴席,她竟然要穿着暴露地在众目睽睽之下翩然起舞。轻舞不明白凡尘中的这些规矩,也不明白妾究竟是什么,她只是单纯地寻了一个自在跳舞的场地罢了。
洛夫人却不这么想。
妒妇比毒妇更可怕,她记恨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小妾,长得年轻貌美还身负绝技,惊才绝艳,深得丈夫和所有人的喜爱。
又一次宴席上,轻舞赤脚在前厅跳舞,忽然惊叫一声,毫无形象地摔倒在地,几乎丢尽了洛千山的颜面,洛千山震怒,拍桌离去。
地毯下早已铺满了碎琉璃碴,洛夫人这一仗,不仅要她彻底失去宠爱,更是要她从此再也没有跳舞的能力。
终于,轻舞明白了她的舞,从来不被任何人所欣赏。
她的足底柔嫩,伤的很重,行一步也难,更别说舞了。轻舞坐在地上,想要爬上床都觉得那样困难,她伏在床上,放声大哭。
“轻舞。”䴅来了。他化成人形,将她小心翼翼地包起来,轻轻地放在床上。他像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那样捧着轻舞的脚,帮她擦拭血迹,替她缠上绷带。
“我们回家吧。”轻舞取下头上戴着的所有朱钗首饰,毫无眷恋。她好像一瞬间大彻大悟,眼神不再迷蒙。
䴅没有回答她,轻轻将她拥在怀里。
(4)
归山。
轻舞的脚已经恢复了,虽然留下了深深浅浅许多伤痕,却依旧不影响她跳舞。
她好像不再柔弱了,每一个舞步都带着力量,柔中带刚,眼里也不再是小女子的情态,更多的是自信与坚定。
她舞着,侧头瞥了一眼䴅。
他仍是那个安静的样子,但是他也变了。
他抚琴,清脆的乐声从他指尖流转,每一个音弦都配合着轻舞的舞步。
“䴅。”她袅袅来到他的身边,低头与他四目相对,笑意浅浅。
他不再抚琴,轻声唤她。
“——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