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角落里默不作声,局促地握着一杯饮料。他的眉头微皱,鼻头渗出了汗珠,晶莹的趴在鼻子上,不会流下来也不会蒸发掉,像是原原本本就长在那里一样,和他乱蓬蓬的头发一样自然融洽。他用力地抿着嘴巴,像是含着一团杂草,又像是含着一片隐隐发作的乌云,荒芜就在眼里滚动,又被笼罩住无法蔓延,只得在汹涌处决绝割裂。就像他和周围的一切一样,存在一个无法触及因而无法打破的隔阂。
人来人往,觥筹交错。他们的嘴巴在不断升温的气氛中越咧越大,动作越来越夸张,整个房间像是特大号的音响,振聋发聩。最初人们都或拘谨或礼貌地交谈,小心翼翼地开着玩笑、进行着肢体接触,心里泛着涟漪,却装作不经意地颔首或转头,又迅速用余辉撕开一道裂口,窥探着对方的反应,然后心满意足甚至得意起来。一切是怎么变得这么肆无忌惮的呢,也许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级一级地摧毁着人们的防线,挑逗着他们的兴趣,让他们完全忘记了那层皮囊,忘记了自己白天正经端庄的一切。又或者,白天的光亮太强了,他们的欲念和疯狂都遁形了,晚上一切才荣耀地重返战场,进攻、防守,互相厮杀,片甲不留。在所有的蠢蠢欲动都着魔一样燃烧起来最终化为灰烬后,人们如同嗜血的蝙蝠不顾代价不问好坏地总算吸个痛快,这才意兴阑珊地回到洞穴里,潜伏着,等待天光从洞口爬进来,等待着喧闹一点一点将自己吞没,等待着黑夜席卷归来,等待着重复,等待着轮回,等待着不知疲倦的生命走向衰亡,等待着自己栖身于一片坟冢,得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他望着眼前的一切,突然感觉到一阵绞痛。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又刮起了暴风,风口从心脏缓缓挪到肝脏,有一瞬间他甚至不确定自己的心脏是不是被暴风卷走了绞碎了。他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所有人都在笑在说,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他。也许有人注意到了,只不过他们觉得他像是美妙乐章中夸张的走音,墙壁上挂歪的画,他们能做的就是忽略他,用无限放大自己的方式来淹没他。
他开始注意到有个女孩坐在另一个角落的椅子上,望着华丽的大厅中的人群,表情沮丧又慌张。女孩不经意地扭着头,正好也看到了他。他立马尴尬地转过头去,鼻子上的汗珠凝成一大滴,啪嗒落在了地板上。他动作不自然地僵持了五秒十秒,又慢慢转过头去看那个女孩,女孩的目光还是在他身上。他像是被这目光冻结了一样一动也动不了,只剩眼珠在眼眶里一圈又一圈地乱转。
他又开始绞痛起来,他握紧手中的杯子又缓缓松开,无奈地叹了口气。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是时候离开了。他想。他尽量动作小地站起来,沿着房间的墙壁走到了门口,拉开沉沉的大门,走了出来。
皓月当空,凌晨一点的街道已然空空荡荡。他靠在墙边,心跳慢了下来。那狂作的暴风逐渐平息,带着绞痛一起遁入了黑夜,顺着月光流淌在大街上,似乎伺机在无人察觉时溜入下一座路过的房子、器皿、物体,再面无表情地钻进人群。
门被打开了,他吓得一惊,从墙壁上弹了起来。他试图装得若无其事一点,僵硬的姿势和尴尬的神态把他出卖得一干二净。角落里的女孩走了出来,她看着他,拘谨地笑了。
冰凉的月光披在大地上,两道长长的影子沿着人行道移动。风吹动着道路两旁的树叶沙沙作响,像轻轻欢动的铃鼓,让心也跟着摇摆起来。
他们一直没有说话,穿过了长长的步行街,不约而同地往河边走去。河对岸的大楼还有几盏灯零零散散地亮着,遥远地给人慰藉。他在晚睡时偶尔会想到楼下经过的失意人,抬头看到光亮时露出略带苦涩的微笑。他望着远方的灯光笑了。
“那是流浪者的星空。”她指着对岸说。
他转头看着她,她凝视着对岸,眼角弯得很好看。他莫名觉得她曾经经过他的楼下,他的灯光是彼时她的一颗星星。不,他觉得她路过了很多很多次,他想象得到那时应该微风习习,她的发梢微微晃动,她拖着疲惫的面庞和微重的黑眼圈,她抬头,月光摸着她的脸庞,衬托着脸小巧优美的轮廓,灯光从窗户晕染出来,空气也变得亮亮的暖暖的,她在想着窗子里的人,她在想象着他躺在床上看着书,音乐声若有似无,他的眼皮越来越重直到睡着,她为他盖上被子,看着他熟睡的脸庞。
他睁开眼睛,看到她脸上的笑容染上了不小心被发现的红晕。这样的场景,如同在梦境,又像在昨天,像是发生在很久很久的从前。他想,他们肯定认识很久了,他们真的认识很久了。
他们继续挪着步子,空气中多了几分香甜,月光也变得柔和起来。树叶依旧沙沙作响,像是不缺席的嘉宾,见证着如此默契而又奇妙的际遇。
他看到她走在他左边,黑色的皮鞋踩着人行道啪啪作响,裙子在膝盖处摆来摆去,既不妖娆也不呆板,恰到好处的活泼优雅,浅色开衫衬得她甜美动人。他很想把她拥入怀中,他仿佛看到了他们明天一起吃楼下的包子铺吃早饭,一周后在剧院和公园的约会,一个月后去草原的旅行,他们一起骑着一匹马,在落日中慢慢回家去,他在她耳边讲着自己的故事。
突然,他听到一阵低吼,眼前只有一条黑漆漆的路,右手边一排惨淡阴冷的路灯。他的心口剧烈地绞痛起来,伴随着的是莫名的心慌。这一切像敲了一口大锣,他刚刚兴奋得忘怀的事情重返脑海,他想起自己身体里住着一个怪兽,怪兽在人群密集的地方就会变得暴躁、失去控制,偶尔在无人的时候也会嘶吼。他不是正常人,他没法驯服这头怪兽,他无数次努力都以辗转反侧的痛苦告终。他感到自己的心在被怪兽一口口吞噬,他感到自己的灵魂在一点点地沦陷。我什么都不会有啊。他想。
他强忍着脸上的痛苦,汗从他额头和鼻子渗出,他勉强正常走到了下个路口。未来版图碎在那个脏乱的街角,如同街边的垃圾,他没有敢再看她一眼。
“我先走了,我还有事。”两个几乎同时说出口,转身一左一右向前,头也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