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刚办完婚礼，陈玉却不顾新婚丈夫反对，执意要回她那个阔别五年的“家”。
结婚是她一生最重要的日子，可她娘家人，却一个也没来！
连一贯疼爱她的舅舅，说好一定出席她婚礼的，却在婚礼前几天打电话说，舅妈出车祸，他们不能来了。
挂上电话，陈玉就猜是不是舅妈秦桂莲不想让舅舅来，故意作的梗？
多年来，她们的关系没好过，秦桂莲还不逮着机会让她在婆家亲朋面前难堪？
以舅妈的小心眼，肯定干得出来。
再说，陈玉自己的亲生父母姐弟，也一个没来，她秦桂莲又能是什么好人！
如今忙完婚事，她一定要回去看个究竟，去戳破秦桂莲的谎言，撕掉她虚伪的嘴脸。
第二天清晨，他们回到那个充满金色阳光的小镇。
时值春末，阳光泼在温湿的土地上，蔷薇花在篱笆上缠绵盛开，一阵清风吹过，泥香、草香、花香扑面而来。
久居城市的丈夫来不及欣赏这片春光，就被陈玉拽到舅舅家门前。
家门紧闭，拍半天无人应，却被邻居告知，舅舅一家在医院。
看来秦桂莲真的出车祸了，陈玉心中一咯噔，忽然郁闷起来。
她暗自纳闷，自己不是应该高兴的吗？
那个被她喊做舅妈的坏女人，她恨了将近二十年。
从幼时懵懂记事到豆蔻年华的少女，再到身披白纱的美丽新娘，她一直在恨舅妈！
去医院的路上，往事如悲伤的歌，在耳畔低吟。
2
陈玉不合时宜地出生在重男轻女的父母家中，为了继续生男孩，她被送到舅舅家。
至此，她很少回父母家，关系疏离得像隔了好几个星球。
陈玉年少的记忆，都是悲凉凄冷的，也是和秦桂莲相关的。
她记得五岁时，秦桂莲手抓一把小熊饼干，烦厌地冲她吼：“就给你吃一点吧，馋死了，这是我买给你俩表哥吃的！”
年近七十的姥爷，冲秦桂莲露出一个讨好的笑，佝偻着身子，颤巍巍地用枯枝般的双手接过那把饼干。
他递给陈玉时，却欢快地说：“吃吧，看舅妈对你多好啊！”
她心心念念许久的小熊饼干，在最爱的姥爷对秦桂莲的讨好中变了味道，从此她再也不吃小熊饼干。
六岁时，陈玉没有户籍办不了学籍。
姥爷和舅舅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无奈陈玉不是村里的孩子，村长说啥也不给开证明信。
一宿功夫，姥爷愁得腰身更佝偻，舅舅嘴角还起好几个水泡。
只有秦桂莲在一旁说着风凉话：“你们爷俩瞎忙乎啥呀？这事只有她爹妈能解决，他们把她朝咱家一扔，就啥也不管了，有这样的爹妈吗？”
年迈的姥爷垂着头连连哀叹，老实木讷的舅舅蹲在一边闷头抽烟，不发一言。
后来村长耐不住他们的哀求，罚了三千“超生款”，解决了陈玉的户籍问题。
这本是件令人开心的事，陈玉却在姥爷一句“多亏了你舅妈”的讨好中膈应很久。
后来，陈玉被一所985院校医学系录取。
这事在别人家早欢天喜地的庆祝去了，可秦桂莲却讽刺地说：“就知道你是个烧钱的货，非考个五年的，就不能考个三年的，也给老娘省点钱。”
在陈玉心中，秦桂莲的坏，简直是罄竹难书。
偏偏身边的人却都说她好，可她只看到这个女人小气、刻薄、凶悍。
对她的恨，也在成长的步履中生根发芽，直至叶繁枝茂。
所以，从陈玉能养活自己开始，就基本不回舅舅家了，只在节假日给姥爷舅舅打电话报个平安。
每到这时，秦桂莲总会抢过手机吧啦吧啦唠叨不停，可每次不等她说完，陈玉就不耐烦地挂电话。
3
到了医院，看到秦桂莲躺在靠窗的病床上睡着了。
她呼吸有些重，脸色苍白，两条眉紧紧挤在一起，枯草般的头发凌乱地铺在洁白的枕巾上。身体蜷缩着，左大腿打着石膏，整个人看起来像片枯黄的叶子。
陈玉心中没来由一阵酸涩，五年没见，这个坏女人怎么变成这般模样？
又见舅舅表哥忙得团团转，她遂觉百无聊赖。
舅舅内疚地对陈玉说：“这边有我和你哥，你们也累了，休息去吧。家里这几天空锅冷灶的招呼不上你们，你妈家离这儿近，带上新女婿给她看看吧。”
陈玉也觉得该去见见父母，尽管父母没参加她的婚礼，但毕竟是生身父母，无论如何也要带丈夫给他们瞧瞧。
一路上，目光所及尽是大大小小的红色“拆”字。
陈玉心中唏嘘，多少旧人旧事都如这“拆”字一样，在世事流转中变了模样。
幸亏走这一趟，否则以后恐怕再难见到了。
这里可是她整个童年时代，最最向往的地方。
她向往这里高大的房子，渴望能得父母长相陪伴，尽管这个愿望一直没实现。
不一会，二人到了门口，还未进门，便听见家中欢声笑语。
听声音，陈玉就知道姐弟都在，心中一阵欣喜。
敲了敲门，50多的母亲打开门，陈玉哽咽地打了声招呼：“妈”。
顿时，屋里一片寂静，陈玉茫然，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
4
夫妻俩被请进门，弟弟弟妹接去他们手中礼品，姐姐姐夫懒懒地招呼：“二妹回来了。”
陈玉的爸，表情僵硬地坐在桌子上首。
陈玉被安排坐在桌子下首，丈夫紧挨着她。
陈玉妈尴尬地说：“巧了，今天我们家聚餐就被你赶上了，二丫。”
陈玉不知怎么回答，只呆呆地点了点头。
从小到大，她太渴望这种家人围坐，笑语不断的感觉了。
可一旦身临其境，却又觉得少了些什么。
陈玉丈夫似乎有些不满，对岳母说：“妈，我们的婚礼，你们怎么没来参加呀？”
“哎呀，前两天忙，所以没去成。”陈玉妈又说：“二丫，妈知道从小到大你最让人省心，从未让妈操过心呢！”
陈玉见母亲四两拨千斤，轻巧搪塞了丈夫的不满，心中那见到亲人的欢欣，如遇到盐的雪，一点点地消失。
哪里是她让人省心，是母亲根本不愿意操心她罢了。
陈玉没有接话，席间一片沉默，仿佛每个人都怀揣着心事。
这时，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打破静默。
陈玉爸看了看手机对她妈说：“拆迁办打来的！”
陈玉妈使着眼色说：“乱扯什么，你个死老头子喝多了，明明是街道办，哪有什么拆迁办！”
说罢，她喊着：“大丫，快扶你爸出去接电话，别在这吧啦吧啦烦人。”
大姐动作麻利地把老爷子扶起来，谁知不小心撞到一沓资料，几张订在一起的纸掉到地上，首页赫然印有“拆迁协议”的字样。
弟弟手疾眼快地捡起，陪着姐姐一起扶着“醉醺醺”的老爷子出去了。
弟妹在桌边旁若无人的坐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屋子里比原来更静了，陈玉突然明白，她血脉相连的家人，竟然个个都在防着她啊！
见事情瞒不住，离开时，陈玉妈又开始惋惜，她户籍不在这儿，要不拆迁赔的房子无论如何也得有她一套。
陈玉的不满涌上心头：“房子呢，我是不符合条件，但补偿款你和爸总能做主吧？”
一听她问得直白，陈玉妈眼神立即闪烁，连话也支支吾吾。
陈玉心中一片悲凉，难道户口上在舅舅家是她自己选择的吗？
难道她不想在幼时承欢父母膝下，享受父母呵护吗？
他们不接纳她，偏又生下她；生下她偏又不养她，还不善待她。
多年来，对亲情的念想与盼望，在这瞬间消失殆尽。
5
回到医院病房，秦桂莲已经醒来。
平日里凶悍的人，此时虚弱得像张纸片。
看见陈玉来了，她急急地从床上坐起来，嘴唇一阵哆嗦：“坐吧。“
陈玉快走两步，把她按在床上：“别乱动，你躺好了。需要做什么告诉我，我帮你。”
秦桂莲已没有了从前的强悍，她问：“你一个女孩子孤身在外，过得好吗？每次打电话回来，你都说挺好的，可我还是担心啊！”
陈玉避重就轻地回答：“舅妈，别担心，我很好，一切都过去了。”
没想到，时隔多年再见面，竟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
幼时盘旋在她心中爱与恨，不知何时渐渐淡去。
如今，她们之间弥漫着生疏。
到了傍晚，舟车劳顿的陈玉靠着丈夫肩膀，困倦地打起盹。
恍惚中，她听见秦桂莲小声地吩咐舅舅：“把她叫回家睡吧，前几天忙婚礼，也没个知心人在旁边帮衬着，肯定累坏了。”
睡眼惺忪中，陈玉感受到心中升起一团温热。
原来在她不曾留意过的角落里，真的有人默默惦记着她，给了她连父母也不曾给过的温暖。
6
到了舅舅家，陈玉回到原来住的卧室，只见室内焕然一新。
窄小的木板床已换成两米宽的软床，上面铺着一套崭新的大红色雕花绒被褥，上面绣着一对交颈鸳鸯。
针脚细密，不费一番工夫是做不出来的。
舅舅进来说：“都是舅妈做的，她费了很多心思绣这个，本打算你结婚时送给你，没想到出了车祸。”
陈玉知道老家有这个习俗，出嫁的女儿要带一整套的绣品做嫁妆，寓意婚姻美满。
只是，绣起来特别麻烦，所以陈玉从未奢望过，出嫁能有这么一套绣品。
陈玉摸着被褥感激地说：“不仅仅是心思，肯定也花了你们不少钱。”
“什么钱不钱的！”舅舅说：“早些年我身体不好，家里又穷，里里外外全靠你舅妈一人撑着。现在我们老了，你们都出息了，生活也好了，你舅妈经常和我说，当年亏待了你们三个孩子啊！”
舅舅一席话，听得陈玉泪眼朦胧。
回忆涌到眼前，她想起五岁时，这个女人抓了一大把小熊饼干给她后，沉默地把剩下的小部分给了自己的两个儿子。
六岁时，这个女人连着好几个月，每天早出晚归，闷头苦干挖了一筐又一筐的荠菜，换来的血汗钱，只为帮她的户口交罚款。
考上大学后，这个女人一边嫌弃她上大学花钱，一边又对她有求必应。
这个女人不是天生小气又凶悍，不过是被厌仄的生活逼迫至此。
但，所有的苦难也没影响到这个女人对她——一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毫无保留的接纳与照顾。
爱到深处是慈悲。
只可叹她陈玉，在那些青涩岁月中，把所有的爱，都留给了渴望重返的原生家庭；而把所有的恨，都加在这个不懂得用语言表达爱的女人身上。
忽然，陈玉红了眼眶，她决定从此以后，一定要善待这个女人。
7
第二天，陈玉早早起床，把家里打扫一新，提着温热的饭菜向医院走去。
阳光暖得正好，陈玉想起童年时代，她赤脚奔跑在春光明媚的田野上，秦桂莲像母亲一样追她回家吃饭的旧时光。
原来和亲生父母比起来，秦桂莲有着一颗真正爱她、包容她的柔软心。
这颗心广大如海，温厚如山。
刚进病房，就听到秦桂莲的大嗓门：“起这么早干啥，怎么不多睡一会？这有你舅舅和表哥伺候着，我舒服着呢！”
这话说得客气，但陈玉知道，这女人是心疼她这几天都没好好休息。
今生她何其不幸，一出生就被父母嫌弃；今生她又何其有幸，能得秦桂莲悉心养育。
对于来自亲生父母的不公与痛苦，陈玉不想再计较了，当然不是真的原谅，而是算了，不在意了。不曾拥有，也不会怀念。
不是真心的亲情，讨过来又有何意义？
对于秦桂莲，她会主动打破生疏放下矜持，告诉她：感谢你送我一场缺失的亲情，换我生来就被抛弃的酸楚，往后余生就让我用感恩的春风，涤去你后半生所有的疲惫。
万丈红尘，既要且行且珍惜，也要边走边放弃。
不要为了维护一段一开始就不对等的关系，而忽视了那个一心为你的人。
窗外春光咫尺，暖意在秦桂莲和陈玉逐渐升温的亲情中渐渐升起。
你的好要留给真正爱你的人，岁月无情，却终得有情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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