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着叶子的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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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夜里,我见到了叶奶奶,可大家都说不可能。非洲博茨瓦纳的夏夜,空气清凉,高悬的明月携满天的星辰一扫白天的干热。我披了一件薄外套,走出医疗队的房间,坐在外面的长椅上。已是深夜,周围安静地有些不真实。我闭上眼,不知是不是还在发烧的缘故,整个人像是一艘小船,慢悠悠地飘荡在宁静的星河里,也不知将会飘向哪里。

恍惚间,我感觉椅子晃动了一下,似有人坐到了我身边。我心里一惊,睁开眼。一个陌生的中国老太太正笑眯眯地看着我,距离之近,我不禁向后缩了一下。不过,也就在下一秒,我就感觉到一种没有来由的亲近感。可能是中国医疗队的某个家属吧,我暗自猜想。

“你是新来的医生吗?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老太太先搭腔道。

“不,我是来旅游的,不巧受了风寒,有点发烧,就来了这里。”我在回答的同时,也看清了眼前的这个慈祥的老太太,她穿着一身蓝色的布裙,是一种很常见的当地布料,头上也包着蓝底花纹的头巾。说来奇怪,她的五官明明就是一个中国老太的模样,但神态举止又透着异族气质。说实话,如果不是看到脸,我会误以为是一位非洲当地部落里的老太。

你等我一下。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离开了。此时我的头还是很疼,昏昏沉沉的,也顾不得多想,继续闭上眼睛小憩。

一会儿的功夫,老太太又回来了,手里端着一碗姜汤,是用姜白、生姜、红糖熬成的。我既诧异又感动,那是家的味道。从小到大,每当我感冒发烧,奶奶总会给我熬姜汤喝。神奇的是,这温热的味道和奶奶做的一模一样。

一碗汤水立刻拉进了我俩的距离,我们开始聊天。她说她姓叶,口音竟然和我家乡苏州的很相似,只是有些发音像是许久没说,有些生疏了。她就住在这附近的村子,至于她什么时候来这儿的,从哪里来的,她早已记不清。“我已经快八十几岁了,太老了,只记得在这儿已经住了很久很久。” 她说。

第二天当我醒来时,我已躺在房间里,关于昨晚是怎么进来的,已经完全记不清,但叶老太的影子一直在我头脑里盘旋。当我问起医疗队的医生护士,他们都说我肯定是发烧烧糊涂了,连梦境和现实都分不清了。

吃完早饭,我感觉全身舒坦多了,头也不疼了,我想,应该是昨晚的姜汤起的作用吧。这时,我预约的当地导游过来接我。他名叫塔布,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看上去像是个混血儿。医疗队长的话验证了我的猜测,塔布有着四分之一的中国血统,他的外婆来自中国,只是多年前已经去世。

今天要去的是个叫做康尼的村子,据说那儿住着很多中国人的后裔,他们的祖先当年跟随郑和下西洋,来到这儿,有一小部分人在此定居,祖祖辈辈便与这遥远的非洲大陆上的某片土地融为了一体。

塔布简单跟我介绍了一下,他话不多,有些腼腆,笑的时候居然让我想到了叶老太。他的车子是一辆普通的小皮卡车,这种车在这里很常见,沙土地上不怕颠簸,也好装货。车子里收拾地很干净,我麻利地跨进副驾驶室,一抬头,前窗后视镜下挂着一个荷包,一个极具中国特色的,准确地说,是苏州特色的荷包。我凑近了仔细看,荷包不大,原本翠绿色的丝绸底子有些磨损,颜色也已发白,显然有些年代了,从上面的花纹依稀能辨认出是两朵待放的荷花。

那是并蒂莲。塔布一边系着安全带,一边从容地说。

并蒂莲?一个偏远村落的非洲小伙居然知道中国的并蒂莲?我一脸惊讶地看向塔布,拥有中国人血脉的脸孔,手绣荷包,并蒂莲,这一切让我深信,面前的这个非洲小伙以及他的家庭,与中国一定有着非同寻常的渊源。

塔布似乎也看出了我的疑虑,一边发动起车子,一边缓缓地跟我讲述了他的故事。

他的外婆叫叶小荷,来自中国,但具体是哪里,没有人知道,连外婆自己都不记得了。听妈妈说,外婆是跟随外公过来的,外公是一个部落酋长的儿子,被外派到中国留学。就在那段时间里,他认识了绣娘叶小荷。他们是如何相识,又是如何相爱的,都已无从知晓。因为外公在母亲还在外婆肚子里时,因为一场瘟疫去世了。之后,外婆也得了一场重病,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可自此什么也不记得了,唯一能记得的是刺绣。而她一直戴在身边,视若珍宝的绣品,就是眼前的这个并蒂莲荷包。大家猜测那是她绣给外公的东西,因为每每摸着那个荷包,她就会叫着外公的名字。

我已经基本确信那晚给我喝姜汤的便是塔布的外婆叶小荷。

“那你的外婆呢?我还想见见她。”我迫不及待地说。

他沉默片刻,缓缓地说道:“外婆早在五年前就去世了。”

“不,我见过她,就在昨晚,她说她姓叶,还给我喝了生姜茶。” 我的情绪有些激动。

塔布转头看了我一眼,又立刻看向车前方。

“我也经常在梦里见到外婆,或许你和她真是很有缘吧。” 他轻声说。

我无言以对,我也开始怀疑,昨晚是否真的在医疗队的院子里看到了叶阿婆,当时,头脑昏昏沉沉,难道真的是一场梦?但是,我和叶阿婆素未谋面,她怎么会走进我的梦里呢?难道这真是缘分?而我隐隐觉得这份缘分还没结束。

当天的旅程很愉快,在康尼果然有一群中国人的后裔,尽管他们的长相更偏向于非洲人,但肤色偏淡,神情里依稀还留有我所熟悉的气质。尤其让我惊喜的是,这里有一个刺绣工坊,塔布的妈妈承袭了母亲的手艺,在这里教授刺绣。她们的绣品会有专人送到村外,大部分送到首都的各个采购商那儿去销售。那些绣在手帕和包包上的花纹多种多样,花、鸟、走兽都有,真正融合了中式与非式的风格,豪放中带有几分内秀,两者的搭配出奇的和谐,仿佛它们天生就该如此。

一个礼拜后,我结束了非洲的旅程,回到家。当天晚上,我靠着奶奶,坐在沙发上,给她讲我的奇遇,讲那个有些腼腆的混血小伙塔布,讲他的中国外婆,然后,我顺手把拍有那个荷包的照片给奶奶看。她只瞥了一眼,整个人就呆住了,片刻之后,一双手颤巍巍地戴好老花眼镜,仔细盯着照片看。

“快,帮我把照片的这里放大。“ 奶奶急切地催促我。

我用手指划开,这才看清,在并蒂莲的右下方竟还绣着一片叶子。不仔细看,还真不会注意,它完全不像是莲花的叶子,倒像是一个类似签名的符号。

“叶子,小叶,荷花,小荷...... ”奶奶像着了魔似的重复着这几个字,然后,整个人颤抖着,眼泪奔涌而下,哭着喊出两个字,“大姐...... ”

我惊诧不已,一个名字如电光火石般闪现,叶小荷,奶奶很久以前好像提到过这个名字,那是她的大姐,但她不是十九岁就生病离世了吗?

“我的大姐,叶小荷,她在十九岁时不是si了,而是离家出走。” 奶奶含着泪开始给我讲述那个尘封已久的故事。

叶家祖祖辈辈生活在苏州的镇湖,女人大多以刺绣为生。叶小荷也有些刺绣的天赋,绣出的花鸟虫鱼活灵活现,但她天性好动,坐不住。一副大的绣品往往需要绣娘长时间地坐在绣品前,一针一线慢慢地来回穿梭,而她缺少这份耐心。但母亲觉得这个女儿有天分,特意送她拜高师学艺,平时对她也严格要求。这反而加剧了叶小荷的反感情绪,她对刺绣越来越厌烦,经常偷偷逃课。

在她十九岁那年,一个非洲小伙来到镇湖的一个绣品店参观,当他看到一副荷花双面绣时,叹为观止,再看到绣娘本人叶小荷时,更是一见倾心,觉得她就是那株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

于是,非洲小伙无视种族和文化的差异,对叶小荷展开了热烈的追求。大姐一开始也是拒绝的,但时间一长,渐渐地被对方的真诚给打动了。叶家在得知两人谈恋爱后,长辈们一致反对,尤其是母亲,甚至将小荷关在家里,不让她有机会出去见他。

倔强的小荷就像一根弹簧,越施压,反弹越大。某一天清晨,母亲打开小荷房门时,她已经离家出走,只留下一封信。

“母亲,见信好!我走了。我不喜欢刺绣,你非要逼我绣;我喜欢乔纳生,你非要拆开我俩。既然这样,我只好逃离这个家。请原谅我的不孝,但我实在待不下去了。等我在乔纳生的故乡安定下来后,我再回来看你们。小荷 敬上”

可怜不识字的母亲找到小学的陈老师,请他帮忙读完信,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整个人栽倒在地上,差点昏厥过去,嘴里一声声地哭喊着小荷的名字。

我比大姐小五岁,当年才14岁,本来也是跟着师傅在学刺绣的,可就在大姐离开的第二天,母亲就跟我说,我以后都不用再学了。那一天,大家都还沉浸在大姐出走的悲伤中,可我的内心因为不用再坐绣凳而欢呼雀跃。

从那以后,母亲经常对着大姐绣品上的那片小叶子发呆,看着看着就开始泪流满面。她生命的最后两年,是在深深的愧疚中度过的,直到临终前,手里还紧紧捏着大姐绣的荷包。大姐也一直没有消息回来,家里都猜测她可能凶多吉少。

听完奶奶的故事,我在心里做了一个决定,一定要让塔布和他母亲来中国,见见他们的亲人,让这段被阻隔了多年的亲情延续下去。

第二天,我便把这个故事说给了远在非洲的塔布,他听完后也非常震惊,并说一定要立即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她一定会很开心。没过多久,塔布又发来一张照片,那是一副枕巾绣品,一株荷花亭亭玉立,下面托住它的不是荷叶,而是一个灵芝。他说,那是外婆失去记忆前绣的,那时母亲也还小,经常看见她一遍遍地抚摸那块枕巾。

奶奶看到照片后,哽咽着说,我妈的名字叫林芝。

叶小荷在丧失记忆前,应该是想过要回去看看亲人的,然而,在上世纪的六十年代,博茨这边物质条件差,即使是酋长的家庭,也是过着朴素的农耕生活,她根本没法与家人联系。等到生活条件好了,通讯发达了,她已经不记得任何事,唯独刺绣,仿佛是刻在她的血脉里,信手拈来。

我把塔布母子要来中国的消息告诉了奶奶,她激动地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就让我陪着去曾祖母的坟前。她默默地上了一炷香,说,“妈,大姐没有怪你,她其实一直牵挂着你,你可以安心了。”

一缕微风拂过,令人神清气爽。我抬起头,一朵白云正静静地停在碧蓝的天空下,就好像远方的游子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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