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很快,整个镇上的人都知道海玲离婚了。
来商店买东西的人忽然多了起来,那些很少光顾的住户也来了。中午一个老太太拄着拐杖来给小孙女买两根棒棒糖,而她家就是开小卖部的。海玲这才意识到那些人都是冲她来的,他们是来看热闹或播撒同情的。
海玲迅速回忆自己站在收银台后面的时候有没有露出伤心的表情或盯着玻璃门和装满冰淇淋的冷柜发呆。没有。她没有让那些人得逞。
傍晚,艾琳来到海玲家中。艾琳走进院子的时候,海玲正教朵朵儿歌。艾琳仔细听了才知道不是儿歌,而是海玲随口编的顺口溜:“天上有个云朵,地上有个花朵,有一个小孩叫朵朵。”
自己的名字能和云朵、花朵、天、地产生联系,听起来还那么押韵,这让朵朵很兴奋。她一边尖叫着,一边用手拍打着晾衣架上的那排快要掉下来的衣撑。
海玲有当诗人的潜质,至少能当一个作家,艾琳一直这么认为。她们还是小姑娘的时候,海玲就擅长写一些接近于诗的句子。她曾以院子里那株绯桃为意象写了一首很长的散文诗,很生动,很能打动人。那时候,父母都还活着,他们为小女儿这种才能感到骄傲,他们说这是了不起的天赋,不是每个人都有。
晚饭过后,海玲花了两个小时才将朵朵哄睡着。
“每晚都是这样吗?”艾琳站在床边轻声问,“不停地唱歌、讲故事、哭、闹?”
“有时候会好一点,不用那么长的时间。医生说像她这样的孩子都是这样的,入睡比较困难。等成年后应该会好一些。”海玲说。
“她这样挺好。”
“是,永远都这样无忧无虑,即使头发白了,她都不会经历大人的烦恼。”
院子里月亮很亮。
海玲坐在朵朵的吊篮里拆一件蓝色的男款毛衣。艾琳坐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将海玲拆下来的线缠成一个个椭圆形的球。显然,海玲的手指更加灵巧一些,艾琳的脚下很快堆积很多来不及缠起来的线。
“这件毛衣是安波的。”海玲说,“不是我织的。”
艾琳明白她这话的意思是这毛衣是另一个女人织的,而安波就是为了这个女人离开了她和朵朵。艾琳不想说一些关于毛衣或男人的坏话。海玲不需要。
2.
海玲是艾琳的妹妹,可艾琳总觉得海玲是姐姐,自己是妹妹。艾琳会有这种感觉,绝不仅仅因为她比自己长得高大、结实,而是因为她身上的一种坚决、沉默、果断的品质。
小时候,父母总是争吵不断。他们太不信任彼此了,又都不擅长沟通。母亲总是在唠叨、抱怨、咒骂,而父亲应对这些攻击唯一方式是沉默。父亲的沉默没有让母亲安静下来,反倒更加激怒了她。她开始摔东西,枕头、玻璃杯、花盆、碗筷,所有在她手边的东西都会被她摔在地上。
当他们的矛盾暂时得以缓解,母亲平静下来的时候,她会沮丧地抱抱两个女儿,说:“对不起,我把你们吓着了吧?”
父亲则会安慰她俩说:“每对夫妻都是这样争吵的,毕竟幸福的人不多。我们不会离婚的,放心好啦!”
“他们为什么不离婚呢?”艾琳将一团毛线球放在吊篮里说,“他们在一起多痛苦啊!”
“他们是为了我们好。他们不明白其实这样的坚持才真正地伤害了我们。他们不明白。”
每当母亲竭嘶底里地大吵大闹,艾琳都害怕得要死。她怕母亲手里的菜刀会落在自己的头上。
有一次玻璃杯碎片朝她的眼睛飞过来划破了她的上眼皮,要不是及时闭上眼睛,她就瞎了。从此,每当危难降临的时候,艾琳就会躲在她和海玲的房间里不出来。海玲用被子蒙着艾琳的头,说:“不要怕,不要怕。”
艾琳大概就是这个时候开始觉得海玲很了不起吧。她没有问过海玲怕不怕,毕竟作为姐姐反倒让妹妹宽慰自己,是挺难为情的。
父母最后一次发生矛盾是在一个深夜,一个下了很大很大雨的深夜。从那天起,他们再也没争吵过了,父亲在那次争吵中气死了。
谁都不记得那次战争的导火索是什么了,肯定是因为一件极小的事情。那天母亲说了许多恶毒的不堪入耳的话,其中掺杂着对父亲的母亲的诅咒。父亲终于沉默不下去了,破口一声:“滚,滚出我的家!”
母亲呆了片刻就颤抖着身子跑了出去,跑进了夜的雨中。
艾琳又听见父亲叫着母亲的名字说:“你把我气死了!”紧接着“嘭”的一声,重物砸落在茶几大理石面上的声音。
随后,客厅就陷入了寂静之中。(二十多年过去了,这寂静依然存在,永远不会被打破。)
艾琳躲在海玲的怀里发抖。海玲说:“你呆在床上不要出去,我出去看看。”
艾琳听见海玲打了几个电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噙着眼泪回到卧室说:“爸爸死了。”
3.
第二天,海玲起得很早,她去商店之前要先骑车把朵朵送到一所专门接收特殊儿童的学校。
艾琳帮海玲给朵朵穿好衣服,天蓝色的泡泡袖连衣裙,白色长筒裤袜打底,胸口上还别着一枚小黄鸭胸针。
她们收拾好准备出门的时候,朵朵忽然尖叫起来。海玲连忙扯掉她的裤袜,已经晚了,她已经把屎拉在裤子里。
艾琳端来一盆温水让朵朵清洗身体,她不肯。海玲说了很多安慰的话,朵朵才同意脱下脏衣服。海玲将朵朵的屁股和腿清洗干净,又哄着她穿上昨天换下来的还未来得及洗的T恤和牛仔裤。T恤上面也别着一枚小黄鸭。
出门的时候,海玲忽然笑出声儿来。艾琳问她笑什么。她竟然还能笑出来!
“你猜我刚才在朵朵的臭臭里看到了什么?看到一小块纸,浅黄色的,上面印着的两个字还很清楚,‘墙角’,上面印着‘墙角’两个字。那应该是她从语文书本上撕下来的,她把它吞到肚子里又拉了出来。”海玲说。
“你的语文书上有‘墙角’吗?”艾琳问朵朵。
“有,墙角数枝梅。”朵朵晃动着右手说,“还有数枝梅。”
朵朵能记住一句诗,这让海玲和艾琳都感到很意外。
“朵朵跟你小时候一样,具有诗人潜质。”艾琳说。
“诗人?我都忘记了。”海玲停顿了一下说:“诗人是不行啦,不过,商店收银员我还是绝对称职的。”
4.
那天,从海玲家回来的路上,艾琳想以后一定要多去看望海玲和朵朵。她们,尤其海玲,多么不容易啊。可是,接下来的两个月艾琳一直在外地出差,回来后又有忙不完的事情。她刚结识了一个男人,他们正处于热恋期。男人的占有欲很强,艾琳得把自己的身体、精力和时间全都奉献出来他才满足。
艾琳安慰自己说没关系,反正海玲坚强得如同一个铁锤。无论处境多么恶劣,她都能扛过去,都能笑出声来。安慰、陪伴、理解、支持、宠爱这些玩意是专门为那些多愁善感的柔软的小女生调剂的良药,海玲不需要。她是多么了不起啊!
有时候,连海玲都以为自己不需要,不需要人关心,不需要人爱。她上一次哭还是父亲去世的时候。她一想到麻烦不会因为哭泣而解决,她就不再哭了。可是,昨天中午,海玲却流了很多的眼泪。
她去路边的鞋摊修鞋,在商店上班穿的那双黑色小跟鞋的后跟掉了。修鞋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老人说:“内侧磨损得很厉害。”
“是的,我内八脚。”海玲说。
老人抬起头仔细地看看海玲的双脚,说:“内八脚很难看,你不是内八脚。不要总觉得自己不好。”
海玲的眼眶立即涌满了泪。
“你别哭啊,好啦,别哭啦,别哭啦。”老人说。
海玲的眼泪流得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