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缺陷的慰藉
我们还敢说拥有理性的好处是为了缓解我们的苦难吗?(我们把理性抬得那么高,并且据此认为自己可以君临万物之上。)如果有了知识,我们失去了没有它反倒能够享受的宁静,有了知识,我们的生活状态还不如皮朗故事里的猪,那要知识做什么呢?
思想是否给了我们任何值得感谢的东西,是大可质疑的。
蒙田坐在他的画栋雕梁下勾画出了一种新的哲学:承认我们离古代大多数思想家以为的那种理性的、宁静的生物有多远。我们的心灵多半是歇斯底里、胡言乱语、粗鲁而躁动,相比之下,动物在许多方面显得是健康和美德的模范——对这一不幸的现实,哲学家是有责任反思的,而他们很少这样做。
然而,如果我们承认自己的弱点,不再以自己并不掌握的本事自诩,那么——根据蒙田慷慨的救赎哲学——我们以自己特有的半是聪明、半是笨蛋的方式,终究还能达到差强人意的程度。
最愚蠢的自讨苦吃就是蔑视自己的身体。不要企图把自己切为两半,我们应该停止同自己令人尴尬的皮囊打内战,而要接受它,承认它是我们存在的不可更改的事实,既不可怕也不丢脸。
真正的明智必须与我们的基本自我相适应,不过分高估智力和高度文化修养在生活中的作用,并理解我们肉身凡胎有时会有急迫的、极不光彩的欲求。伊壁鸠鲁和斯多葛派哲学主张我们可以控制自己的肉体,决不让自己的生理和情感方面占上风。这一主张很高尚,来自我们最崇高的愿望,但同时也是做不到的,因而起适得其反的效果。
另一个造成缺陷感的原因是人们急忙、傲慢地把世界分为两大阵营:正常的和反常的。我们的经历和信仰常常遇到不屑一顾的态度:一句略表惊讶的问话:"真的?多怪!"伴随着耸耸眉毛,就轻易地把我们的合法性和人性给否定了。
人人把他们不习惯的事物称作野蛮;除了本国的舆论和风俗,我们没有其他标准来衡量真理和正确的理性。我们总是认为本国的宗教和政治制度十全十美;一切行事处世的方式都是既深刻又完美!
以小心说理取代偏见,这是衡量一种行为的正确方法。
问彼何所知,答曰所知惟一事,即我无所知,是为古往今来上上智。
也许我们应该记住,对于不正常的指责在很大程度上是有历史和地域的基础的。要摆脱它的束缚,只需多了解超越时间空间的风俗习惯。在特定的时间为某一群人认为不正常的事物不一定永远如此。我们可以在自己的思想中超越边界。
书商是孤独者最好的归宿,有那么多书都是由于作者找不到人而倾诉而写的。
我很愿意回到我们的教育之荒谬这个题目上来:这种教育的目的不是要我们变得更好、更智慧,而是更有学问。它成功了。它没有教给我们去追求美德,吸纳智慧,却使我们慑服于其派生词和字源学……
我们很容易问:"他会希腊文或拉丁文吗?""他能写诗或散文吗?"而我们应该做的是,看谁懂得最好,而不是谁懂得最多。我们只是为填满记忆而用功,却给理解力和是非观留下一片空白。
每当我们遇到一本难懂的书时,我们都可以选择:是认为作者无能,表达不清楚;还是我们自己愚钝,抓不住它的意思。蒙田鼓励我们去责怪作者。一种难懂的文风多半是出于懒惰而不是聪明;晓畅的文章很少这样写的。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种文章掩盖了内容的空虚;让人看不懂是对空洞无物再好不过的掩护。
但是朴素的写作是需要勇气的。
蒙田暗示,学者之所以如此重视经典,是出于一种虚荣心,想以攀附显赫的名字来让别人以为自己聪明。其结果就是广大的读众要面对堆积如山的有学问而无智慧的书:关于书的书比关于任何其他题目的书都要多:我们所做的就是互相上光。只见一窝蜂地都在评论别人,而原创的作者园地却是一片荒芜。
善良而平凡的生活,努力寻求智慧而从未远离愚蠢,有此成就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