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行书

三年前,父亲在送我远行的路上,泄露我一个天机:“凡事勿急,我找大师算过了,你有九十五年阳寿呢,还有大把时间可消受。”

我瘪瘪嘴,“九十五年,要是艰难坎坷的,活那么久也没用啊!”

父亲厉声:“别乱说,大师说了,你是富贵命,三十岁可至人上人。”

我打趣道,“那姻缘呢?”

父亲一本正经,“二十六能成家。”

“那你呢?”

“我什么?”

“你阳寿。”

“七十八。”

“那还有九年?”

“九年够了,受了一辈子,老了不想再受那病痛折磨了。”

“九年……可是再有六年我就三十了啊!成人上人得受那别离之苦?”

父亲斩钉截铁吐出来一句,“命里自有定数。”

我继续打趣道,“难道就没有什么可解吗?”

“我没问太多,那大师就是知道得太多,英年早逝了。”

“上次你不是说七十八只是个坎吗,是坎就能跳出来啊!”

“跳出来了能活到八十二。”

“八十二也不够啊,能跳得远一点吗?”

父亲生气了,“跳那么远干嘛,跳来跳去,坎坎坷坷,我这辈子,哎!还不够累吗?”

我……只好沉默!

来接送我的朋友的车到了,我与父亲告别!在车上,我把父亲的话转述给同行的朋友听,我说得漫不经心,就像在分享邻居家小孩的委屈。

前几天,父亲又带我去求签了。这次求的是婚姻签,按书文上讲,应该很不顺利。诗文曰:“途中险阻莫前行, 白虎当头大不幸,自是生华运未遇,千金用尽事难成!”我念的时候,特意加重了最后一句,本意是想告诉父亲,婚姻之事,别给我太大压力,你看,“老爷”(我们潮汕地区神仙的称呼)都明示了,强求不得。

父亲念叨着“事难成”,满脸露出悲伤之色。见状,我突然间好心疼,这个虔诚的老“善男”,上对得起天地良心,不曾与人为恶,下对得起父母妻儿,尽孝尽责,到头来眼看着七十八的年限快到了,怎么在我身上就看不到延续血脉的希望呢。

父亲老了,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衰老了!

父亲今年七十一,我二十六。因为这个年龄差,再加上单亲,我小时候都很怕同学来我家。一来,父亲平时在外工作,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很怕他们问我家里人,二来,如果父亲在家,他们都会惊讶于我爸竟如此苍老,甚至比他们中的爷爷还要大一些。

我妈是被拐卖过来的。三十多年前的广东,正是经济高速发展的时期,我母亲说,那时候外地人看待广东人就跟我们现在看待香港一样。那年她还不到二十岁,风华正茂,听广播和从广东回来的人讲广东有多么繁华,三天就能窜出来一栋大楼,跟变戏法似的。于是她和几个小姐妹怀揣着一颗步入繁华圣殿的心瞒着家里人,赶了好多天的山路,转乘了好躺车,虽是坎坷曲折,终于还是来到了广东。

她们怎么也没想到,一开始说要带他们进厂的领头人竟然把他们当做牲口般卖了。价格主要根据年龄和样貌而定。当时我父亲跟我大姨离婚之后已经当了十几年的光棍,他以三千块钱的高价买下了我母亲。于是,我母亲就像一条狗一样被我父亲领进了我们家。这是我妈的原话。我父亲的说辞是,一眼就相中了我母亲,回家后不顾一切搜集了三千块钱赎回了我母亲。

我母亲说,我父亲其实人蛮不错,勤恳老实,只是她进入我们家的方式太离奇。我父亲个性也要强,像一头野兽,哪里懂得爱惜人。她无法接受他,说实话,她从进入我们家的第一天起就密谋着要逃离出去。我父亲说,我母亲虽然有许多缺点,幼稚任性、懒惰无知,但心地总归是善良的,见不得人受苦。我父亲也是个善良的人,以为生下了我之后能够安定下来,不想她逃离之心依旧不死。于是,他给了她自由,掏出所有积蓄给她,还送她去广州火车站坐车。

这是他们在我面前的说辞,比较笼统模糊。我从我叔叔婶婶以及其他邻居的口里得知,他们俩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里,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喧嚣。我们墙上那一道道口子就是被他们打架时用铁锹掀的,我母亲甚至还密谋要和我父亲我奶奶他们同归于尽,想一把火点了我小时候居住的那座老屋子。

我父亲本身个性要强,哪里容得下我妈那样一个主。但他应该是爱她的,毕竟她那么年轻,奈何他的爱就像一把火,竟把双方都灼烧得体无完肤。于是他只好给她自由。还充当保护人赶了一天一夜的路送她去广州坐火车。这在农村,百思不得其解。我那时才只有十八个月大,我母亲抱着我哭了一天一夜。

父亲说,分别时刚入秋,雨水夹在冷风中,打得人的心都在颤抖。别离能使人变得善良,那天母亲也给予了父亲少有的温柔,给他的说法是,只是回去看望一下父母,去去就回来。父亲相信母亲的说法,但他也相信,那一点温柔和她的承诺都会随着火车的离去很快消融在夜色里。

父亲说,“听说你妈因为你把眼睛都哭瞎了一只,回去替我说声抱歉。”

母亲只是哽咽。

父亲说,“等孩子长大了我就让他去找你。”

母亲还是哽咽。

父亲说,“走吧,我和孩子等你回来!”

这自相矛盾的两句话终于让母亲崩溃了,像个孩子般不停地说这对不起,然后抽抽搭搭地走上了离去的火车。留下我父亲望着那火车,发呆了好久。那时他已年近五十,比我外婆还大一些,他知道他已没有时间再去爱啊恨啊的了,只剩下独自等待了,等待一个遥无归期的女孩,等待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孩子长大成人。

我父亲是这样跟我诉说他们的分别的,我母亲的说法则更富有戏剧性一些。她原本是想把我一起带走的,我父亲当时像一头随时可能发作的疯牛,表面上对于我母亲可能的做法表示无所谓,但保不准随时会发疯。

母亲以看病为由,先把我藏在了她的一个老乡的家里,她打算做好善后工作后和我一起潜逃。谁知事情暴露,我奶奶和我五婶带着一众邻居和赶到我母亲老乡家里,先是道德以谴责之,而后做出要踏平老乡家的姿势逼着我母亲交出我。母亲是个烈女子,手持凶器做出要同归于尽的姿势与其抗衡。双方僵持不下,剑拔张弩之际我父亲赶了过来,站在我母亲那一方想顺从了她。他是无所谓,但我奶奶哪里肯善罢甘休,最后让母亲以留下我为条件答应她离去。

父亲知道母亲去意已决,便瞒着家里人把身上所有的积蓄都偷偷给了我母亲,还把她送到了广州火车站。父亲的做法感动了母亲,让她打算回家看望过我外公外婆过后就又要回来的,但她毕竟还年轻,容易感动,也绝情!

母亲的说法是,她回家之后,被我外公的仇家举报,说我母亲未婚先孕之类的罚了很多钱,导致家里把牛啊鸡鸭啊都卖了穷得家徒四壁。母亲的这个慌撒得实在幼稚,我当时还小,十五岁那年我第一次去找她,听到这一说法时,对她恨得牙痒痒,拒绝跟她说话并对其冷眼相待。因为根据我同母异父的弟弟的年纪推测,她回去当年就结婚了。为了惩罚她,分别那天我依旧对她冷冷的,上车之前一言不语。那做法把我母亲吓坏了,以为我再也不会回去找她了,为此生了一场大病。

得知她生了病我为此还有点得意,有一种为父亲报了仇的快感。

我那时还小,不知道生命中有许多别离藏着太多无奈。后来我母亲说,我就像长在她心里的藤蔓,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野蛮生长,带着尖刺和鲜血,痛得她呼吸不得。

父亲一年年的老了,我一直恨我母亲一直不回来看我父亲,母亲也一直答应我要回来一次的,一年答应一次,但始终没回来过。我一直耿耿于怀,直到小时候一个很照顾我的一个阿姨在与我分别了将近二十年之后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世间有很多人和事,有时候见面不如怀念。

见面不如怀念!是啊,有时候,见面了又能如何,怀念是件多美好的事!

回到父亲母亲分别的那一年。那年,我们家还发生了一件大事,我小叔自杀了。当时他已有三男一女了,因我小婶是个聋哑人,他的忧愁无处倾诉,贫穷又压得他喘不过气,最主要的是,自命不凡的他觉得不应该有那样悲哀的命运。一急之下,他喝下一瓶农药,驾归西天而去。我奶奶又年老了,我父亲还充当了我那几个堂哥堂姐的父亲。

那阵子穷啊,养不起,只好把孩子分散出去养,这个送我们小姑家,那个送我们舅爷爷家,这个这里待半个月,那个那里寄养两个星期。

那是个卑微连让人怜悯都害怕都要闪躲的年代。

我爸也是自命不凡的人,好在那时他早已向命运低头,相信一切都是前世造的孽,今生是来还债的,于是甘愿接受一切的苦难。

在遇见我母亲之前的十几年前,我父亲还有过一段婚姻,那个女人就在我们隔壁村,我喊她大姨。我们见面加起来的次数不超过五次,所以我对她的印象很模糊。我父亲是入赘到他们家的,也可以说是被我爷爷卖过去他们家当苦力的。父亲对爷爷恨之入骨,每年清明祭拜所有先人,他都会跳过我爷爷。

父亲说,爷爷对他的恨是上辈子带来的,他们上辈子是冤家。我也向我姑姑她们求证过,有一个说法是,我父亲出身那年,爷爷最宝贝的二儿子夭折了,爷爷把这份罪责指向了我父亲。我觉得这个理由太牵强,哪有什么与生俱来的亲子仇恨,不过是因为在那个物质极度贫乏的年代,贫穷就像一头猛兽,连亲情都能撕碎得片甲不留。我父亲入赘到我大姨家后,待遇也没有好转,爷爷不在了,换大姨她母亲来折磨他了。

说起我爷爷和那个老太太,我父亲就能恨得咬牙切齿。后来,爷爷终于死了,我父亲顾不上我那即将金盆的大姨,逃似的回到了我奶奶身边。

前几天我去探望我大姨还有那个和我同父异母的大我将近二十岁的哥哥。

哥哥人话很少,跟我们那可怜的老父亲一样,有过两段婚姻,孤单却是他们的常态。也许是不幸的婚姻和无常的命运让他对我们的父亲的恨释怀了不少,至少,不至于对往事闭口不谈。我知道,对一个人最深的伤害表现为视而不见。

我很别扭地喊他一声哥,并向他解释,我这样叫你,你听着都不习惯吧,我十五岁去四川找我妈时,也是很艰难的才喊了她一声妈,尽管在心里已经演练过无数次见面时动人的场景,真见面时竟如此平淡乏味甚至有点尴尬。我们上次见面时,我才十二岁,听说你要来我们家认亲,我和我……我们的爸都高兴得睡不着,我觉得我会有一个哥哥了,这个哥哥在深圳做生意,不说有没有钱,起码以后我也是个跟人打架了可以回家找哥哥报仇的人了吧!我还专门写了一篇作文,题目就叫我的《我的哥哥》,在那篇作文里,我把你描述成了盖世英雄。可是在见到你时,却始终开不了口叫你一声哥,就像当年爸爸一直在念叨,一声不吭,连个眼神示意都没有,真是个畜牲!

哥哥说,那时你们第一次见我,其实我小时候,我见过他的!他的田地附近有一片林子,农忙的时候,我就经常那里的树上,远远的看着他!好多次我都想爬过去找他,实际上,有几次我已经走过他身边了,他认不出我。我也庆幸他认不出我,要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我奶奶从小教导我要恨他。(我奶奶小时候也教导我要恨我妈)你已经长大了,并且我们有差不多的经历,我也知道,都不容易,我们都不容易,怎么说呢?都知道都知道,但就是要恨,我就是带着这份恨一路过来的,如果没了这种感情,我就不是我了。小弟,不瞒你说也不怕你笑话,我去年去找他,叫他去帮我求个姻缘。借他的光,还真给我认识了一个女孩。本来我应该感谢他的,但那次之后我也没再去找过他。

最后我与哥哥道别,我祝他安居乐业,他祝我一帆风顺。

父亲老了,没了年轻时野兽般的气质,不与谁敌了,虔诚地接受生活赠予他的一切。虽然我跟他谈起我哥哥,说他即将再次成家时,他一声一个畜牲,但我毕竟是他儿子,知道他一定可以为他高兴好一阵子。

再过几天我又要离开父亲出门远行了。我去我去南京读书的那个夏末,父亲送我去坐车的路上,我哭得稀里哗啦。现在想想,那种体验真是难得,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怕被同行的三轮车师傅笑话,更觉得在要强的父亲面前表现懦弱被责怪,可泪水却怎么忍也忍不住的掉。

担心父亲衰老,在外读书的时候一有节日就会想尽办法回家陪伴我的老父亲,后来工作了想着要每隔一个月就要回来探望他一次。一开始,每次别离,都觉得失去了一座城市。后来,随着我的成长,见面的间隔越来越长,别离和伤感的情绪也渐渐少了许多。

有天,我睡到大中午,起床到外面刷牙的时候,看到我爸在杂物房里听戏曲。

我跟他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听啊!

他蹲坐在农具用品上,像个偷偷摸摸做坏事的孩子,用调皮的口吻说,我怕影响你睡觉!

诶!什么时候这个老人家也变得这么小心翼翼了!我以孩子严厉的语气对他说道,一大把年纪了怎么没个大人样。转念又恨起自己的冷漠来,那天我们各自沉默了好久,但心里都在不安的躁动着。

我想如果成长是为消耗情感为代价的话,那太可怕,太可怕了。

父亲真的老了,有时像小孩一样无辜,有时又像小孩一样任性。

昨天,我吩咐我在老家开大排档的大堂哥准备一顿晚餐,让我们一家人好好聚一聚,也算是为我和我的二堂哥送别。饭桌上,三堂哥说了一些气了我父亲的话,我父亲当场气得摔门而去。

好在几个堂哥还算孝顺,过后接二连三的来我们家对老人家表示道歉!老人家正在气头上,把几个孩子都轰了出去关上了大门。

不一会儿,大堂哥给我打来电话,说已经订好了明天吃茶点的酒楼,让我务必把老人家带过去!我说,如果你真想把老人家叫出去,那你从明早九点开始,隔三十分钟来叫他一次,时间差不多了硬把他拉上车。他那样的人,你不了解吗?

故事总有结局,岁月却不饶人。关于我父亲,关于别离,就说这么多了。

   


        2022.2.15元宵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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