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次见到翠,是在我家里。
翠被她的表姐领着,来我家借正装。她好不容易考上一个省会城市下属县城的乡镇教师,要面试。那天我回来晚了,一进门,看见她们在跟我妈寒暄。翠坐在沙发靠墙的一角,拘谨得好像只是蹭着坐着一点点,大部分都靠双腿撑着,家里复式挑高的客厅,把翠显得特别小。我妈为了不冷场,一直拉着翠聊天,问东问西……看着翠半天说上一句,我妈下个问题又紧接着上来,我赶紧拍了拍我朋友,招呼着翠上了楼。
原以为到我的房间,翠会放松点,没想到她也只是讷讷地笑了笑。我的好朋友(翠的表姐)连忙打圆场,对翠说:『这是姐姐的好朋友,你就当自己姐姐一样,不要害怕。』然后又转过头对我说:『翠没见过什么世面,今天怎么也不肯来你家的,还是我死拖过来的……』然后,就看到了翠原本挺黑的脸,从耳后红到了脖子根。
那天中午很热,即便已经在我家坐了一阵子,息了汗,但她还是小心翼翼地问我纸巾在哪,一定要先擦汗,才肯试衣服,好像她试一下,这衣服就穿不了了似的。我本想大咧咧地回一句没事你随便弄,但看到她那副谨慎的模样,也就咽了回去。
换衣服时,她的所有回答基本如下:
『粉色的不好看,显得我好黑,我本来就黑……』
『这件我穿不了,短袖的,显得我手臂好粗,我本来就胖……』(相信我,翠已经瘦成杆了……)
『裙子不行,我不怎么穿裙子的,何况这种一步裙……』
……
折腾了一中午,把我所有正装都试了一遍以后,翠终于霸蛮挑了一套衣服,参加了第二天的面试。
等到下个周末,她表姐来还衣服,翠的面试结果也出来了,大比分落后,被淘汰了。据说翠什么话也没说,第二天就坐上了长途汽车,回到了属于她的小乡村。
其实我很想补一句:翠讲话时,一直低着头,怎么可能面得上,征服得了评委,对付得了熊孩子呢?
2.
第二次见到翠,是她来找我,说她考上了老家的一个乡村老师,也要面试,想让我指导她。
不过,情形如旧。翠依然低着头,说话絮絮叨叨,回答问题永远不敢看我,试讲起课来连我都想睡,不知道怎么能去教孩子们……半天下来,我的耐心用尽,口气不耐烦地说:『翠,我给你指出的缺点你真的要改。你根本不听我的,这次面试也绝对上不了!』
翠听到,脸立即红了,眼睛也是,马上就要哭出来。
小妹子如此强烈的自尊心,我始料未及。只好掩饰着走到书房去拿了几张白纸,自己上手给她写自我介绍,问题答案,然后一句一句地让她念给我听,大声地,相信自己地。
没想到,接下来的翠特别配合,尽管能够明显感受到她是尽最大努力强迫自己,但依然能够看到,翠真的是想要这份工作想要极了。
那个周末,我陪着翠总共只睡了六个小时,逐字逐句地抠问答,抠试讲,调动她几乎没有的表现力,去绘声绘色地讲故事。那种明明不会却拧着一股劲的表演,看得我略尴尬,不过更多的,还是心疼。但我这回闭嘴了……还能说什么?
3.
直到转天跟她表姐逛街,我才知道,翠中学的时候,爸爸就查出了尿毒症,医生说活不了两年。翠妈妈一个人忙农活,养着他爸爸的病,翠小儿麻痹症的妹妹,以及一个弟弟,五口人。
朋友说:『我是从来没在他家吃过饭的,也没有见过她家沾过半点荤腥,就连碗,都没一个好的,筷子都跟发了霉似的……你看翠,哪里有女孩子的样子,就是个平板。』
『后来呢?』我有点于心不忍。
后来翠居然还上了大学,学费是亲戚凑的。大学毕业翠去了广州,原本打算靠努力多挣点钱自己不花钱,能够接济家里,可去了不到一年,父亲突然离世,妈妈被查出宫颈癌,没有人照顾家里,翠只好辞职,回了老家,开始找工作。
我唏嘘着,不知道从哪句话开始接。
难怪翠不敢看人,难怪她总觉得自己丑,难怪她明明是在勉强自己,却拼了命地想要跳起来摘那颗桃子……还有,她不经意地对我说:『小青姐,我觉得我这辈子无论怎么努力,都够不上你的起跑线……』
4.
你们也许期待我说一个好结局。事实是,后来翠真的面试上了老家的乡村小学,工资很低,三年之后才有编制(为什么会有这种约定你们谁能解释……),她妈妈依然每个月要一两千的医药费,她妹妹仍然没有办法生活自理需要照顾,他的弟弟,翠不想让他辍学,重复着悲剧般的人生……
关于苦难,也许好多人都只是道听途说而已。那不是无病呻吟去寻找生活的意义,那是被生活吓得不知道明天在哪里。也许没有明天,对他们来说更好也不一定……
苦难本身也没有意义,苦难即痛苦和灾难,它会打破原有的平衡,除非我们能够勇敢地去面对它、战胜它,不然它真的不会带来任何价值,甚至会造成毁灭性的伤害。
上帝即使为我们开了一扇门,也不一定就会为你开一扇窗,如果你想看到光明,只能自己去砸出一个洞,然后指望着能够看到一片天。
希望你永远不要经历翠经历的,但也希望你不要看不到如翠一般的,那么多正在向命运奋力挥手反抗的人。
愿翠也能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