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来喜欢自由,喜欢广阔的景象,喜欢浩然的境界。于是从小神往草原,最歆羡的动物是狼,印象最深刻的往往是登高临远或视无边际的瞬间。
我记得第一次去青海湖,夜里,打着手电走在一条没有路灯的小路上,偶然抬头,漫天繁星,那片星空自那时起印在我的脑海里,我却再也没有与它重逢。我已渐渐被城市的灯光吞噬。
我记得第二次去青海湖,早晨,掀开蒙古包的帘子出去,空气中是清新爽人的湿气,一位面色和蔼的老喇嘛微笑着捻着珠子,看着远方。我走到他身旁,顺他的视线看去,看到一片金黄的油菜花,每一株其实都不高,也不壮,整群却有一股遒劲之力,让人的呼吸都不禁粗重了些。再看远些,有紫的粉的红的花儿在嫩绿的矮草间,有匹白马低着头美餐。再远些,就是蓝得深邃的湖水。再远些,还是湖水。我望不到另一边,我想那一边应该也有花草和油菜花田,也有马,也有位捻珠的喇嘛和刚起的少年,望着这边发呆。我屡屡在维港边走过,海水也是湛蓝的,却没有那时的舒畅之感,也许是因为对面的千间广厦压迫着我,也许是因为身边的络绎游人压迫着我,也许是我心里有什么,压迫着我。
我记得登上帝国大厦,临近黄昏,日月分辉,一边是暖人的金黄,一边是清冷的银光。下面条条大道上蔓延着丝带般的车龙,渐渐曼哈顿的楼群亮起了万盏各色的灯火。我在那方形的看台上绕了一圈又一圈,看看夕阳,看看明月,看看霓虹,看看人间,又看自己,我当时想,这纽约的天地间,少我一具躯壳,又有什么分别?
我记得和家人驾车由兰州前往敦煌,一路向西。国道也许盖了古道,但大漠还是大漠,戈壁还是戈壁。看右边,风力发电机成片,像天地间的支柱,像巨人种的森林。看左边,祁连山脉延绵,虽是八月酷暑,白色的雪顶不变,这城墙似的山峦,分明是这片土地的骨骼。我右边看风,左边看骨,我在中间感叹,这是西北的风骨。到嘉峪关,我上城楼远眺,望向没有人没有车没有路只有黄土的那一边,我遥想数百年前有个握弓或持矛的战士站在同样的位置,风粗糙了他的脸,沙尘模糊了他的眼,他已数年未曾回家,娘该是已老了,妹也许已嫁了,乡里也许已没人记得他的名字,可他站得直,站得挺,站得硬,因为他脚下是天下第一雄关。我边遥想边感叹,这是西北人的风骨。不忍离开这荒芜之地,并无着眼之处的图景让我聚精会神地饕餮着,而我终将要回到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地方,却没什么可看。
我记得从西雅图起飞,将要横跨太平洋回到中国。从机窗向下看,西海岸的轮廓在阳光和海水的描摹下分外清晰。若仔细些看,似乎能看到拍打在悬崖而溅回的浪花。当终于把大陆留在身后,只有似乎静止的海水盈目时,我抬起了头,看起了天。平流层的云像地毯一样,洁净而绵软,这毯上是晴空,清澈的蓝色没有尽头,这毯下却有无数各不相同的故事,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每当太阳穿过这厚毯,它是想带走这些故事,还是忘记这些故事?
我记得大通河畔的牛羊,青藏公路边偶有碧色的溪水流淌,我记得在格拉塔塔上俯瞰古奥斯曼帝国中心的今样,在迪拜的城际列车上数散落四方的石筑宣礼塔。我珍爱这诸般蔚然大观,在这些壮阔的画卷前我往往变得特别安静,连心绪也安静下来,像是不想给空旷的天地无意加上我的尘情和负担,不想搅动了岁月赋予他们的宏大格局和厚重色彩。我就静静地注目,沉重得呼吸,盼能吸收些他们的气象,撑一撑我的心性和胸怀。大格局里的事物是不需细讲的,没有五味巷、白浪街那般的细腻与缤纷,你只需放眼去看,然后看得远一点,再远一点,直到把能看到的都尽收眼底,直到与那天地融为一体。
可能因此我仍不喜香港。高楼把天空切碎了,一眼看不到远方,因为总是有别的什么挡住你的视线。我租的房不到十平米,从一头到另一头只需五步,有窗户,但没有自然光照进来。我遇到很多人,他们喜欢看股市的起伏,总是谈投资的新机,中意讲就业的趋势,时常论成功的门道,不断聊升迁的法则,他们想方设法地要被接受,被容纳。我就想,我向来喜欢的山川、草原、星河、大漠总是无条件地接受和容纳了我,并未要求索取我任何,也难怪我时常思念他们。思念至深时,我就坐在床上,写下这篇文章,不知能否唤醒些许气象,撑一撑我的心性和胸怀。
我是需要撑的,因为成人的世界里几乎容不下山川、草原、星河、大漠,几乎压缩了不息而载物的巍巍天地。也许我终将是要屈服的,也要学着看谈讲论聊些“现实”的东西,也要嘲笑自己曾经的“幼稚”和“不羁”。但我猜我仍会时常梦到某种广阔的景象和浩然的境界,如果那是仅存的真天实地,我将捍卫它,那是我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