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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特殊的气味弥漫在阳光里,推动事态向某个方向发展。姜石想,这是荷尔蒙的气味。围成一圈的这群人,也都闻到了,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散发着这股味。
目光聚集到班长身上,她很勇敢,能说出一切。“下一轮,我们要加重惩罚,表白冒险太没劲了。要我说,要么是实打实的亲吻,要么是实打实的拥抱。愿赌服输,不许耍赖。来,1—4报数。”没人反对。
游戏规则为报到4的人出列,这些人再报一轮,仍是报到4的人出列,接受惩罚。这次抓住的是一对男女。男生是班上最高大的,女生是班上最漂亮的。
“你们两个,是拥抱,还是亲吻,商量一下。”班长说。
他们站着不动,也不开口商量。男生看着女生,女生慢慢低下头去。
男生说:“我们拥抱。我把她抱起来。”
“好,一分钟倒计时。”
男生把女生横腰抱起,女生的长发垂下,在阳光中闪烁。她闭上眼,开始笑。男生憋了几秒,也开始笑。这一圈人也笑。声音越来越大,公园的这个角落骤然喧闹起来,有人驻足观看。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亲一个,亲一个……”
男生把女生放下,两人对望,神情恍惚。一圈人欢呼,男生寻求女生意见,女生猛地抬起头:“那就亲吧。”男生俯身,亲了上去。众人的欢呼声更响了。
“我敢说接下来他们会谈恋爱,他们互相喜欢!”班长说。
“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姜石没有叫喊,抑制不住地笑。她熟悉这种空洞的兴奋,嘴巴咧开到最大,心里却空空荡荡。这是当事人满溢出来的快乐,不是她的。
这么闹腾一阵,众人都有些疲乏,班长说接下来一个小时自由活动,之后坐车回学校。人群立即散开。姜石找到班长,跟她说自己想走远一会儿,过会儿要走的时候,请她提前发短信通知。班长对姜石持崇拜态度,从来不打探她的缘由,同意了。
姜石走出公园,过了马路,那一侧也是个公园。她想一个人呆着,不愿意有认识的人在附近。班长很识趣,没有要求一起来。班长的朋友很多,跟谁都可以消磨一个小时。
这一侧的公园寂寥很多,姜石沿着一条小径,很快到了山坡顶。坡顶十分平整,中心是一座亭子。姜石在亭子中坐下。平时她会带一本书,今天没带。她要从脑子中找点东西来消磨时间。
她可以想一些不能不想的问题。两年后毕业,她会不会留在这个城市?周遭的一切都告诉她,时代不同了,她从农村流动到这里上大学,下一步可以继续流动,不必要就留在这里。她没有回老家的选项,因为没有人留在老家,她对那里没有归属感。
两年之后的事情,看起来太远了。她尝试去想其他的事情,有关她的存在状态,比如她为什么总是要离开人群,一个人活动。她是个不合群的人,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合群。
她想了一会,除了更深的茫然,毫无头绪。她站起来,抓住栏杆,想有“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视野。山坡不够高,看不到长江。
她总想跟壮阔的事物产生联系。“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的景象离她很远,但在紫金山顶看到“昭明太子读书处”,她又认为自己跟这座城市联系颇深。
过一会儿,她就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么了。她的思维很活跃,别人问的任何问题,她都可以给出简洁有力的回答。那纯粹是因为她比提问者知道的多一点。不过那些人也真的好打发,几句名人名言就够他们消化的了。再扯上点理论,他们顶礼膜拜了。
亭子里来了一个瘦长的老年男人,半个脑袋光亮,衣着朴素。他顺着姜石的视线看了一会,问姜石:“你在看什么?看起来很严肃。”
“我想看到长江,可这里太矮了。”
“阅江楼才能看到长江。这里不行。阅江楼不远,那个塔楼就是,你要去吗?”
“来不及了,班级活动组织到这儿来,过一会就要走了。”
“怎么不见其他人?”
“他们在对面的公园,自由活动,我一个人到这里来。您也是一个人?出来散步?”
“我住在附近,每天都到这里来。这叫八字山,文革时候起的名字。”
“哦。我不知道。文革的历史我知道得不多。只看过几本书。”
“这也是别人讲给我听的。我知道得也不多。我以前在工厂干活,没什么文化。退休了,怪无聊的,想看看书,也看不了太难的。看不懂。”
“除了看书,还可以有其他爱好。种花,养鸟,下棋,都行。不过,您不用带孙子孙女?好多老人退休之后更忙了,特别是儿女多的,两个老人不够分。”
“啊,我不用。老伴走了,女儿不在身边,她的孩子也不用我带。我的问题,就是怎么打发时间了。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
姜石看了一眼老头:“您看上去很健康。会长寿的。”
“我不想活太久。活得太久很悲哀。尤其是一个人。你太年轻了,不会懂的。”
姜石的手机响了,班长打来电话,说再过十分钟他们要回学校。姜石跟老头说她要去对面绣球公园集合了。老头要陪她一起走过去,坡上没有其他人。姜石没有推辞。
一路上,老头跟她说绣球公园的来历,讲朱元璋、马皇后、陈友谅、张士诚的故事。姜石爱听这一类的事,她也能讲上不少。平常的社交场合,谈论这些,比谈论自身要好。关于自身,她不知道能说什么,以及从哪说起,不如什么都不说。
绣球公园的匾额附近,同学们正列队上车。必须告别了,她不想让别人发现她跟一个老头走在一块。她说不用送了,表达感谢。
老头很失落,眼神顿时黯淡下去。姜石于心不忍,但也只能到此为止。她学习社会工作专业,一肚子帮助他人的理念和决心。但怎么去帮助具体的人,她不知道。
“我把电话给你吧?下次你想去阅江楼,可以找我。”老头说。
“哦,好的。我的学校就在玄武湖边上,如果你到玄武湖去,可以打电话给我。”
他们交换了电话,老人姓肖,姜石存联系人为“肖先生”。姜石示意老人不要再往前去。老人走出公园大门。姜石多绕半圈,最后一个上了车。
这样的际遇,姜石经常有。一个人出去闲逛,碰上什么人,交谈得还不坏,留下电话。之后,对方不会打过来,她也不会打过去。她想这是一种默契,互留电话是离别时刻的必要动作,但不代表更多的东西。
吃过晚饭,姜石照例去图书馆。图书馆关门,她一个人往宿舍走。手机响了两下,她拿出来,是肖先生的短信:“今天遇见你,实在太幸运了,希望可以再见面。”
姜石想到肖先生略显寒酸的着装,还有他未能充分抒发的情绪。她当时不忍顺着问为什么活得太老很悲哀。他孤身一人,跟她一样。太可怜了。她不能拒绝他。
她停下脚步,回复道:“当然,我们会再见的,我经常出门。”
二
姜石所在的大学,在闹市区的边缘。建筑密度极高,人口密度也大,它还靠近火车站、立交桥、地铁站。一天中的任何一个时候,总有声响。她经常在半夜听到火车站的广播。
绝大多数时候,她会出现在图书馆、教室或者操场看台。教室里,教师向她宣教;图书馆里,书本向她宣教;看台上,有几位同学向她倾诉。她总是那个接收方。这三处稳定地给她提供知识、信息或情绪。
她心里知道,这些东西无足轻重,对她的存在状态没有影响。如果必须形容自身的存在状态,她会说自己站在一口极深的枯井里。井口在无穷远的高度,偶尔会透下来一些光。她的愿望,是爬出这口井。
但在社交场合,她会改变自己的比喻,说自己是在河塘深处或深海里,那里还有很多其他生物,她并不孤单。但这是假话。她确信自己是在枯井里,无法自欺欺人。
她是舍长,被认为处事公正,说话有分量。班长的话都没有她的话顶用。她对这种威严感不陌生。进入任何群体之后,她都会获得这种威严感,有时快一点,有时慢一点,总归她会有。她被推举,被追捧。代价是独来独往,处在孤独的位置。
这天是周六,她想给自己放半天假,随便做点什么,就是不能再到图书馆去。她留在宿舍,阳光很好。其中一个人出去做家教,她和小曾、小许一起晒太阳。
垃圾桶的垃圾满了,她随口说道:“今天是谁打扫卫生?不够尽职,垃圾桶满了没倒。”一周有七天,四个人轮流值日,她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我昨天要倒,但是昨天还没满。不必要浪费一个垃圾袋。”小曾说。
“哦,那就该今天倒。是没有必要多浪费垃圾袋。”姜石说。
“我今天还没下楼。我打算下楼的时候带下去。”小许说。
“不着急。今天倒了就行。”姜石说。
小许沉默了一会,鼓起勇气:“其实,小曾基本不倒垃圾,都是我值日的时候才倒。你平时不在宿舍,不知道情况。我每次都排在她后面,我知道。”
“可当时垃圾确实不多啊。我每次都先扫地再拖地,你要么只扫地,要么只拖地。如果不需要节省垃圾袋,我当然可以每次都倒垃圾。”小曾说。
小曾生气了,搬起凳子回自己的位置。小许不说话,低下头去,开始掉眼泪。
姜石感觉自己是这个大家庭的妈妈,要为子女间的冲突下评判。她知道小许说的正确,小曾从来不倒垃圾。她也知道小曾说的正确,小许不会既扫地又拖地。她理解小曾出身贫苦人家的勤俭节约的品质,也理解小许出身小康家庭的娇惯本性。
有关这些,书上写得都很明白,尤其小说里。她看了那么多小说,却始终没法理解女生和女生的不同。她总希望说两句态度豁达的话就把事情解决掉。
“这么点事,不值得哭吧?”姜石没忍住自己的讥笑。
“你偏心,明知道她欺负我,还不帮我说话。”小许哭出来了。
姜石突然也恼了:“我不管了,你们自己商量吧,大家都是成年人了。犯不着还要找我评理。我出去了。”
姜石收拾背包出门,不在乎要去哪里。她走出学校,穿过立交桥,往玄武湖走去。她怒气冲冲,比平常多走了一个路口。
这是一片住宅区,类似城中村。她没想到附近有这种地方。玄武湖是随时都可以去的,去了无非是一个人闲逛,给游客指指路,或者和某个健谈的人扯闲话。她打算探探这块地方。
她认识这种地方,她的父母就住在另一个城市的这种地方。她告诫自己不可以显得怯怯生生,要趾高气扬地走进去,就像她住在这里。
这种地方的最大特点是房屋低矮,地方不够用,室内空间不够用,室外空间也不够用。因为不够用,就没有鲜明的秩序,只有混乱程度的区别。没有地方容纳隐私。姜石理解这种过度曝光的生活。
从散乱在外的车辆、标牌,姜石看出这些住客的职业:收废品的,卖小吃的,卖蔬菜水果的,在餐饮店打工的。一个男人坐在马扎上吃面条,身后是他的小屋,头顶是他的晾衣杆和内裤,面前是他的三轮车。一个女人正在洗头,水盆在凳子上,她将头扎进水盆,露出腰部。姜石在父母那里暂住,也这样洗过头,知道那种不彻底的感觉。
没有友善或好奇的目光,大多是躲躲闪闪,充满疑虑。她不需要跟他们解释,他们也不会来问。高速流动是这个地方的另一个特点。住客之间谁也不知道谁的来路,随意打探是不礼貌的,且浪费时间。
它属于城市,城市有的特点,它也会有,且更为明显。
姜石走到了尽头的围栏,没找到出口,原路返回。这块地方不大,以它为中心,四周分别是博览中心、玄武湖、立交桥和加油站。它们未交界的地块太小,不值得再来一个大建筑,它是侥幸才留下来的。
走到玄武湖边上,视野瞬时开阔了。她尽力使自己看起来像悠闲的游人。玄武湖靠近鸡笼山的那一侧有一所水上学校,一部分学生绕着堤岸跑步,另一部分学生在湖里训练皮划艇。学生是青少年,跑步时吵吵闹闹,说说笑笑。
她向一个方向走,遇到跑步的学生时,就给他们让路。有几次她不想让,男孩不以为意,把她围在中间,缓慢地跑,似乎是想带动她。她打定主意不为所动,仍然是步行的速度。男孩哈哈笑,放过了她,加快速度跑开了。
他们还围住了另外一个很斯文的中年男人,看上去是知识分子。姜石和那男人相视一笑,像一对打发了顽皮孩子的父母。
“这些小孩可真淘气,不过是真可爱。”那男人说。
“嗯,他们是体育生,普通高中生不会这么活泼。”姜石说。
“可惜了,举国体制的悲哀。他们本来该去读书的,却整天在体育训练,头脑简单,四肢发达。那么多人,只有一块金牌。练了也是白练。”
“计划生育,应试教育,都是体制。永远在批判,永远需要改变。可其实什么都没有改变。再听那些话,我都有些倒胃口。我没有看到任何转机。”
“你这么悲观吗?这么年轻,就这么悲观?”
“我只是说我们的感觉。对我们这个国家,我从小就不理解。从小是计划生育,然后是应试教育,再之后是城市化。老实说,我处在其中,却什么都没看懂。总有人告诉我,面前有一个方向,只管跟着。可这到底是谁的意志呢?我们是谁实现意志的工具?如果我连自己的主张都没有,连主体性都不存在,那么谈什么平等、民主、自由呢?那些词究竟代表什么意义?”
“你是大学生?”
“我是大学生,就在对面的学校里。”
“哦,难得你有这些思考。报纸上说现在的年轻人都是消费者了,只信奉消费主义。既然喜欢,你就要思考下去。有一天会有答案的。”
“您有答案了吗?我想您也是热爱思考的。”
“我也没有。我越来越孤独了,在外面孤独,回到家更孤独。”
“我一直不懂为什么人与人之间会变成那样。”
“还是那句话,有一天会有答案的。时间还未到。”
姜石和男人边走边说,他一句,她一句,十分流畅。这种事情并不令人兴奋。他们只是恰好都熟悉同一套话语体系,比如他们都看《新闻联播》,都看《南方周末》。符合这个两个特征的人,还有很多很多,其中的每两个都可以展开这场对话。
她具体是谁呢?他具体又是谁呢?他们不能互相问询。他们只需要把对方归入某个群体。类型化策略,友好的相遇,点到为止,就够了。
他们走到龙蟠大道上,很快走到公交站台,男人说他要坐车回家吃晚饭了。姜石把他送上公交车,自己回学校。他们没有提出要互留电话号码。这样最好。
晚饭后,姜石重新到图书馆看书。这份安宁够她用上一段时间,茫然时,再出校门转一趟。临闭馆前,她收到了肖先生的短信:周末了,你学习一定很辛苦,需要休息一下。明天我想请你吃一顿便饭,有时间吗?
“哦,您真是太客气了。”
“可以吗?我想见面比较好,我们有机会多说说话。”
“可以的,那就打扰了。”
肖先生告诉姜石在挹江门站下车,他会在那里等她。姜石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该准备什么,只是很好奇。
她在南京上学,只在一个下午去过同学家,她并不知道南京的寻常人家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说白了,她没有过城市生活的真实经验。
三
10路公交车直达挹江门,一路上,姜石都在想是不是要买点东西。按照母亲的社交规则,一定不能空着手去别人家做客。姜石讨厌这一套形式教条,她要有自己的社交规则。如果她有钱,她可以像电影里的老外,单单拿着一瓶酒,或者买一束花。牛奶、饼干之类,她决不会买。然而她没钱。
车辆到站后,姜石起身,就看见肖先生冲她打招呼。她没有迟到,可他仍然等候了一阵子。她下车,肖先生两眼发直地看向她,没有人这样目不斜视地看过她。她总算维持镇定,想伸出手来,和肖先生握手,而肖先生没有类似意向。肖先生没有她以为的那些做派。
“我们去哪里呢?”姜石问。
“去我那里吧。我们可以早点吃午饭。”肖先生说。
姜石跟着肖先生,不时抬头环望,预想自己将走入哪一个楼梯,哪一套房间。肖先生似乎有所察觉,转头说:“原来的小区拆了,我现在租房子住。”
“哦,也很好。”姜石对肖先生租了什么样的房子,没有概念,不知从何想起。肖先生不再说,她也不再问。
他们沿着某个小区的栅栏走了一段,栅栏九十度转弯,马路对面是一个城中村。这个地方乱得像一块野瓜地。而肖先生就是租住在这里。
他们走进城中村,没有清晰的道路,没有整洁的房子,比她在国展中心见到的那块地方更混杂。要么肖先生的经济条件并不好,要么就是为了热闹,才住进这种地方。
他们经过幼儿园和养老中心。这两处装修简陋,与周围景物很协调。几个老头围成一圈晒太阳,肖先生指着养老中心的破招牌:“听人说,这里虽然便宜,但是护工会打人。有的老太太一天到晚在里面哭。我很害怕,我不想住进养老院。”
“居家养老也是一种方式,不是所有人都得进养老院。”
肖先生欲言又止,没有接话。他们又拐了两个弯。建筑出奇地密,出奇地低矮,一些建筑严格来说是临时搭起的小鹏子,顶上盖着防水布,压着砖瓦片、轮胎。
“这里要拆迁吧?怎么把房子盖成这样?连一点空地都没有。”
“明年拆,能盖的地方都盖了,这样补贴会多。就是不算补贴,全租出去,也够他们赚一笔的。”
肖先生的住处是一个小棚屋,门洞向东,装了一扇简易铁门。门一侧是鞋架、盆子,另一侧是几个堆在一起的大包,最上层盖着防水布。
肖先生开了门,室内幽暗,必须开灯。靠后墙是一张单人铁床,床前有一张折叠小桌,桌子旁有一个冰箱,冰箱盖住了半扇窗子。墙上拴着一条绳,上头搭着衣物。床底下堆满物品。总之,塞得满满当当。
这里有十平米,也许还不到十平米,没有她父母租住的地方大。姜石没想到自己是受邀到这种地方。她可以应对,她熟悉这种生活,不会大惊小怪。可她很失望。
“地方小了点,但够一个人住,一个月200块钱,很划算了。”
“对,一个人住足够了。”
门口不停有人经过,并伸头探望。这是人的好奇本性,姜石并不介意,也没有躲闪的动作。这里没有什么隐私,她没有什么隐私。
肖先生将门虚掩,她佯作不知。屋子里没有凳子,只能坐在床沿。肖先生没有恶意,这是她从开头就断定的,不然不会让门虚掩了。
姜石看了一圈,在床底看到一只电饭锅。其他的厨房用具一概阙如,她不知道中午饭要怎么吃。肯定不是去餐馆吃。姜石忍住不问。
肖先生把折叠桌打开,从床底找出放映机和一大包碟片。“你想看什么呢?我这里有很多香港电影,都很经典。”
“有唱片?我们听歌吧。电影看不完,反而难受。”
肖先生翻了几下,找出邓丽君的唱片。他把音量调到很低,重新到床沿坐下。两人在床沿坐着,房间里更显拥挤杂乱。
肖先生上次说自己喜欢看书,可姜石没看到一本书,也许只是说说。他彻头彻尾地是工人,不是知识分子。姜石没有跟城市里的工人交流过,对他们的生活缺乏认识。她沉默几分钟,努力寻找话题。
“您平时都一个人行动吗?不走亲戚?我记得您说有一个女儿?”
“不是亲生女儿,是领养的。她不想我去看她。”
“哦。养父母也是父母,她有些过分了。”
“我不怪她。怪我自己,结了婚,我才知道老婆不能生。怎么办呢?我们那个年代无论如何不能离婚的。我说那我们就领养一个吧。我们没有精力去远处找,就在近处领养了一个。后来她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就回去了。老婆死的时候,也没有回来送葬。”
“哦。我不知道是这样,真抱歉。”
“不说这些了,现在我找到了你。我看一眼就知道,你是个好姑娘,和其他的那些都不一样。你有爱心,有同情心。”
肖先生拉起姜石的手,他的手很硬实,像一段树枝。姜石没有抗拒。没有人这样拉过她的手,向她表达过这种肯定。可肖先生的这个举动,她并不感动。
肖先生很动情,似乎要哭了。姜石没有说话,等着肖先生松开手。肖先生自觉失态,抽回手抹眼泪,笑着说可以吃饭了。
“我专门去了市场,买了很多吃的。”
姜石的疑惑打开了。肖先生从冰箱里拿出火腿肠、卤鸡腿、卤鸭腿,又从床底下找出花生米、酱排骨。所有食物,都是真空包装的熟食。他把所有食物堆到桌上,依次撕开包装,又找出两副一次性手套,递给姜石一副,自己戴上另一副。
“我从来不开火,平时就吃这些,今天你来,凑足五个菜,吃吧。”
肖先生递给姜石一只鸡腿,姜石咬了一口,非常咸。她尽力吞咽。接着她又盛情难却地吃了鸭腿、火腿、酱排骨。
感觉太糟糕了,像在喝刷锅水,吃碎木渣。肖先生居然每顿都吃这个。
“好吃吧?”
“嗯,挺好的。很方便。”
“是的,我平时只有中秋节和过年的时候才会吃这么多样。”
“您还要在这住多久呢?”
“还要一年吧。到时我们就可以住进保障房了,就有厨房了。”
“请问有水吗?我有些渴。”
肖先生有一只热水瓶,他找出两只单薄的塑料杯子,倒了两杯水:“招待不周,请原谅。我太激动了,忘了给你倒水。”
“没事,我也不是瞎客气的人,需要喝水,我就直说了。”
“等明年。明年你再来,我们就有厨房了。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学校里的伙食也不好,估计和工厂一样,都是大锅饭。”
“您没想过再找一个老伴吗?”
“以前想过,现在不想了。我没有多少钱,新房子装修一花,就只够一个人养老的了。我有了新房子,那选择跟我处的女的,到底图的什么呢?我不敢了。那样只会惹麻烦。”
“也许还会有合适的,可以看看有没有知根知底的。一个人太辛苦了。”
“不,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女儿,我给你留一个房间。你想要什么样的装修风格呢?小姑娘都喜欢粉红的,是吧?到时装修了我再问你。”
一两斤的咸肉吃下肚,继续在床沿坐着,实在难受,姜石起身:“我们出去转转吧,然后我坐车回去,还有作业没有写。”
“好,听你的。没吃完的肉你带回去吧。”
肖先生提着一大包卤肉,和姜石走出城中村。走到公交站台,刚好看到10路车开过来,姜石灵机一动:“这些肉太重了,提着不方便,不如我今天先回去,以后有机会再见吧。今天谢谢招待。”
“你真懂事。对,以后机会多得是。不用跟我说谢谢。到了跟我说一声。”肖先生挥手告别。
四
还有六天到中秋节,学校会有所表示,班级会有所表示,母亲会有所表示。现在她认识了肖先生,他也会有所表示。
姜石先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的口气向来很差,有刻意为之的亢奋。
“要过节了,你打算怎么过?”
“没打算。”
“没想到这里来?中秋是团圆的日子,你居然没一点打算到我们这里来?难道是我自作多情?我满心以为,过节了,你会想家,想父母,原来你谁也不想。你跟你爸爸一样,根本不管初一十五,你们都一样,没有感情,越过越独横。”
“我说没打算,没说什么都不干。你要让我去,我可以去。每年都这样,把我骂一顿,之后我还是去了。电话可以不用打,我会去的。我明天就去车站买票,争取早到。”
母亲得到了她想要的结果,挂掉电话。姜石不论是顺着母亲的意思,还是逆着母亲的意思,都不能得到一张笑脸。母亲像一只八爪鱼,随时可以缠住她。
如果非要在父母中选择一方一起生活,她会选择父亲。父亲话少,她的话也少,不会逼迫对方来跟自己交流。
出发前一晚,肖先生打来电话,问她怎么过中秋。她说第二天要去父母那。肖先生愣了几秒,接受事实,接着问是几点的车,在哪个车站。姜石据实相告。
她的预测是正确的,肖先生也希望和她一起过节。她分身乏术,感觉对不起肖先生。可凭心而论,她更愿意去找父母,母亲起码不会买一堆咸肉招待她。肖先生未必没有亲戚们的邀约,也许是想尝试一种新安排。
第二天八点,姜石坐公交车往地铁站去,接到肖先生的短信:“我买了一些东西,正要去客运站送给你。你都带回家,也向你父母介绍一下我。我们就都是家人了。”
姜石想到卤鸡腿、卤鸭腿。吱嘎响的塑料包装袋,硬邦邦的肉块,她可不能带这些回去。别的东西,她也不能带回去。母亲会揪住不放,她没法跟母亲解释。
“您不必这样费心,我真的不要您的东西。等我回来再拜访您。您也不必到客运站来。”短信发出去后,直到大巴车开走,姜石都没有收到回信。
姜石没有心力去问出了什么情况,或者提供解释和安慰。母亲那张愤怒的脸,离她越来越近了。她比预定早一天到,母亲不知道她会来。她的旅途平静。
到了父母居住的城中村,她收缩身体,双臂环胸,减少与这里的接触面。她从路口进去,转几个弯,走到父母的住所。门的一侧是露天厨房,另一侧是杂物。母亲正在做饭,看上去是大工程。
她靠近,喊了一声妈。母亲给吓了一跳,训斥她两句,脸上有了喜色。姜石从进村起就确保自己的脸上挂着喜色。
母亲在炸丸子。一个盆子里是馅,一个盆子里是成品。姜石问怎么做这么多。
“给你带一些走,你爸爸也喜欢吃。平时没有时间,过节才有功夫弄这些。”
“我少带一点就行。”
“大过节的,只能说多,不能说少。”
“好,那我多带点。可以分给其他人。”
母亲忙活完了,给父亲打电话,质问他为何还不回来,并告知姜石已经到了。父亲说马上回来。两个小时后,父亲终于回来了。
姜石安之若素,母亲大发牢骚:“你是这么心疼小孩的吗?小孩来到家了,等你吃顿饭,等了三个小时。”
“为什么等我呢?你们可以先吃。”
“我不说了。我说累了。”
父亲没有再说,事情就过去了。
晚上再收工回来,父亲买了一条鱼,两斤猪肉,一把香蕉,当作对姜石的欢迎。姜石把屋子打扫了一遍。这是她和父亲的方式,可以直接行动的,就不说话。
他们一家的问题,从来没有通过口头沟通解决过,她厌倦了母亲的无效表达。
晚饭后,父亲说累了,催促姜石和母亲赶快上床,他要清理地面打地铺。
姜石没有勇气提出她想出去到宾馆住,父亲不必打地铺。父亲会批评她的消费观,母亲会表达更多,且情绪激动:“一家人难得团聚,你要出去住?我不明白!一家人就是要同甘共苦,一定要在一起!这才是家庭的意义。”
姜石不想引发类似的宣泄,咽下了这口气。
母亲上床,姜石也上床。母女俩并排躺在一头。母亲想更靠近她,她尽可能地靠近墙壁。母亲渴望母女相拥的景象,不满足决不罢休。
中秋节当天,父亲出去干半天活,母亲和姜石在住处包饺子。她们包了很多饺子,把可用的容器都装满了。姜石说她可以带一部分走,回去分给别人。母亲认为这个别人是室友们,就没多问。
第三天午饭后,姜石要坐车回校。父亲因为晚归,得到了更激烈的指责。吃完饭,父母一起送姜石去客运站。父亲提着丸子,母亲提着饺子。一家人走在路上,母亲很骄傲。
回到宿舍,姜石没法放置这么多食物,着急分发出去。
她给肖先生发短信:“我从家里带了饺子和丸子,是我们老家的做法,打算送一些给您。您方便吗?”没有回应。
她鼓足勇气打电话,想跟肖先生说她认为他们是朋友关系,互相不必要求什么,允诺什么,可以慢慢来。她读过的书里,城市的人都是这样的。
电话无人接听。肖先生没出意外,他就是不想理会姜石了。
他不需要朋友,他要一个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