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城市总是被一座座矮矮的山丘分隔,路,好像没个尽头,烟火不见的时候,一个转弯,就又是一片繁华。
拿着地址在一个三岔路口为难了好久,才见一个“大妈”小跑着朝自己过来。桃粉花底的短袖,分不清是黄是绿的薄绸宽腿裤,宁其怎么也想不到记忆里精明干练的母亲现在也可以穿着这种居家服出街了。好在体型未变,从背影看去,依然是当初那个头也不回大步离开的女人。
远远地走在她身后,不知道追上去到底要迈出几步。
“我们先去铺子里吃饭,然后再回家吧。今天我煲了老鸭汤,不知道你能不能喝得惯。”
想想活到这么大才吃上母亲做的饭,也算天下奇闻。当然,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学了手艺,开起了汤铺。
这间不大的汤铺,倒很贴近这片小区的气质。六张桌子对面摆开,有些局促倒也不至于拥挤。一个南方口音的姑娘正在柜台坐着,见了她们赶忙起身,
“阿姨,汤包刚好出屉,砂锅也一直小火煨着,我这就去端。”
母亲把行李塞进柜台,在宁其对面坐下,
“味道还行么?这个鸭肉我一早就先用姜水泡过,海带笋片一起煲了四个小时。这边湿气重,喝这个能祛湿,你多喝几碗。”
“淡了。”这样面对面看着自己吃饭,还是头一次吧,想必她也尴尬的很,宁其心想。
“淡点对身体好。”
淡点对身体好。这句话总听别人说起,但是,从母亲嘴里说出来原来是这种感觉。宁其刚放进嘴里的汤要咽不下去了。
“和家里联系了吗?”
“没有。”
“总是要报个平安的。”
“然后吧。”
……
“你爸爸,身体还好吧。”
“嗯。”
“还好就好。”
还好就好。只是因为活着,还是因为活的努力。
人工受孕失败,让宁其放下了最大一个包袱。净身出户也让高梓健离婚离得没什么抱怨。唯一迷茫的是明天要做什么,去向哪里。母亲恰巧在这时打来了电话,像是预知天命。当然,怎么可能预知天命,那个默默拨转轮盘的人,不用猜,也知道是父亲。
“宁其啊,有些事,我想现在可以讲给你听了。现在,你已经是个大人了。你把它当成故事也好,当成事实也好,都由你。对我们,你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也都由你。你要是听过就能全部忘掉,那是最好。把以前都忘掉,才能开始新的生活。”
把以前都忘掉,那得是多少个故事。
比如这一个:爱上了教授的姑娘,在临近毕业时有了他的孩子。当然,她可以选择打掉,毕竟他娶不了自己。
“为什么非要生下她呢!”
“那时他太太也怀孕了。竟然是同一个时候……嗯,同一个时候。同一个时间到来的生命,为什么不能平等的降生?为什么非要我的孩子牺牲!”
“所以,”
“所以,我这辈子都感激你父亲。你也要感激他。”
呵……哈哈!真是个精心编纂的故事!
“我们没有真正在一起过过一天日子,他也从来没有这么要求过。我实在没办法在爷爷奶奶面前演下去。我当然想过带你走,可是你那么小,你父亲说什么也不同意,他直到现在也反对让你知道这些事情。”
那么,你是希望我平静地让一切就这么过去?
那些咒骂你们也咒骂自己的日子,那些把生活摔成了碎片割伤自己的日子,那些想舔舐却够不到伤口的日子,都实实在在地扎根在我的身体,不是我不放手,是我活着本身就是它们的载体。
“他叫什么?”
“没必要知道这个。没有意义。”
意义?难道直到现在我经历过的种种才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意义?
“错都在我。是我执意要和他在一起。他怎么可能抛下已经怀孕的妻子。我从来没有恨过他。当然,你可以来恨我。”
恨?宁其突然想问问”恨“到底该是怎样一种情绪。
“那么,他有个和我一样大的孩子?”
“一样大的女儿……宁其,我们不谈那个人好吗,我只想让你放下心里的包袱,对我的,对你父亲的。放下对我们的误解你才能过的轻松点。”
不,我不是固执地抓着你们不放,我是没办法破除对自己的误解。
那个曾经迷恋过的身影,那个别人家的父亲,怎么又清晰地浮现眼前!是啊……C大,不正是母亲的母校吗!
这是老天开的又一个玩笑吧?宁其起身,该朝向哪里狂奔!
原来所有的自卑都是反射,所有的软弱都是心软,所有的无情都是情债太深。
跑吧,随便哪里。跑吧!反正迎面而来的是风,留在身后的,也只有风。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