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

我家很早就有电话。那时村长家都没有,但这并不代表我家有钱,相反我家在村里连中等都算不上。可我爸非要安装电话,我妈强烈反对,原因是一个月要十八块钱月租,不管你打不打电话都要交这个费用,十八块钱够给我一个月的零花钱了。而且我妈又没什么要经常联系的人。可我爸有,有一个想经常联系的人。

王国峰,我爸的朋友,发小,兄弟,救命恩人。家里排行老三,比我爸大一个月。安照我老家的叫法我应该叫三伯。三伯是我小时候听我爸念的最多的人。我爸经常给我讲他们小时候的光荣事迹,一起偷家里的旱烟抽,从学习怎么卷烟,到怎么往肺里吸。一起去偷黄瓜,偷花生,偷地瓜,偷各种能吃的。我爸说小时候经常吃不饱饭,所有只能出去偷吃的。一起凑钱买的第一把猎枪,那时农村很多家里都有猎枪,好像那时还没有管的。一起上山打野味。一起到河里学游泳。我爸跟三伯刚学游泳的时候,一次我爸感觉自己学会了,就往水更深的地方游,结果腿抽筋,多亏救命恩人三伯即时出手。十六七岁时一起出去打工。一起看着家里给自己盖房子。我爷爷在我爸十七岁时就盖好了我小时候住的房子。我家跟三伯原本的家是很近,三伯家就在我家后面的西面。两人原本打算做一辈子的邻居,兄弟,朋友。

我一直听我爸给我讲他们小时候的事,一直听三伯,可我一直没见过三伯,后来也只是在电话中听过三伯的声音。小时候从没问过三伯人在哪?只是听着那些故事很好玩,听着他们的顽皮感觉很崇拜。长大后我才问过一次。当时我爸只说在东北,为什么去的没说过,我也没问过。

2010年大年初一,我家来了一个客人。当时我在家院子里放鞭炮。来了看着一个比我小的孩子,我们村不大,两百户左右村里的人我都认识,跟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就更了解了。可这个我却不认识,手里还提着东西来的我家。看见我也没说话,直接进我家里了。进门就问了我爸妈过年好,我爸异常开心,看他的眼神异常慈爱,把我过年不舍得吃的糖都拿给他了,当时我曾冒出过这是我爸私生子的念头。幸好我爸给我介绍说这是三伯的儿子,叫王若一,从东北来,让我们认识一下。还让他在我家吃了饭再走,他说要回奶奶家,大伯跟小叔都在奶奶家,还等着回去吃早饭。走后我问我爸三伯也回来了吗?我爸说没有。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回这个村子了。我问为什么?我爸说这一切都因为一台缝纫机。

1988年,三伯经过媒人介绍认识了隔壁镇的女孩,两人经过一段时间相处相爱了。我爸说那时三伯每天不好好在镇里的工厂上班,隔三差五早出晚归骑着自行车去隔壁镇找女孩玩,农忙时自己家的农活不干,去帮女孩家干农。挣的工资带着去县里下馆子,带着女孩去买布,给女孩做衣裳。两人经过半年的接触后在夏季三伏天订婚了,订婚前双方家长见面商议彩礼,男方给多少彩礼,女方给回多少嫁妆,一切都说好了。

三伯在家排行老三,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下面一个弟弟。两个哥哥都结婚了,结婚时给女方的彩礼都一样:两千块钱。再给两个新人置办 一块女士的一块男士的手表,一台缝纫机一台收音机。女方这边给新人置办一台电视机,带一辆自行车,家具。那时农村都是一样的,家里条件好的或许会多给亲家点彩礼,条件不好的就商量商量少给点彩礼。但给新人的配置都一样,条件好的就买个名牌自行车名牌手表,不好的就次一点。女方也一样。其实当时的彩礼一般都是六千块钱,但因为三伯的父亲是木匠,会打家具,所以就不用亲家买家具了,那时家具有一套组合衣柜,一个桌子,一个橱柜,四把椅子,四个凳子,一套沙发,一张床(北方,两个卧室,一个卧室放床,一个卧室是火炕)

订婚时三伯家的房子刚盖好,里面还是空荡荡的没有家具,墙还是灰色的。我爸就辞了镇上工厂的工作,天天在家帮着三伯打家具,涂墙。我爸说那时他俩都不会木匠,一边打下手一边学习木匠,中午晚上三伯爸爸吃馒头就白菜炖粉条里面还有肉。他两个就只能吃玉米饼就咸菜,好的时候能吃上地瓜面的面条。

打完家具,涂完墙已经秋天了。我爸又回了镇上的工厂,三伯没回,去了女孩家里帮着秋收。秋收完双方家长见面商议着结婚,定了日子。又给两人选好了日子去民政局领结婚证。我爸说那时去领证很麻烦,村里要开证明,要去民证局预约排号,双方家长原本定的领证日子是个双数,可两人去领证的当日没排上队,所以两人领证的日子是单数。但一切还算顺利。

两人领证后,双方父母就开始给两位新人置办商量好的礼物。都弄完后女孩的父母发现没有缝纫机。就问三伯的父母,三伯的妈妈说缝纫机在老房子,老太太一直给别人做衣服,以前一直没有缝纫机,都是手缝,现在大家都拿缝纫机做衣服,自己没有缝纫机做的太慢了,缝纫机想自己用,如果两个新人有要缝补的衣服,自己帮着缝补。缝纫机就放自己家里。女孩父母当时没说什么,回家后,对女孩说这样不行。十里八乡谁家现在过日子没有缝纫机的?女孩的父母气的不行,说没有缝纫机就不结婚了。而三伯的妈妈仗着两人已经领证了,亲家还能闹出什么。也一直不松口。这件事三伯知道是自己家里做的不对,在家里也求过很多次妈妈,但三伯妈妈给的理由还是一样的。还说你们四个男的,我要给你们盖四栋房子,你们是要累死我啊!你弟比你小四岁,也要盖房子了,给你盖的房子就是借的钱盖的,现在那还有钱给你弟盖房子?咱家也不是没买缝纫机,只是放在我这里,你们有什么衣服我给你们缝补。平常你们也用不上,放我这里我还能给别人做衣服挣个钱。

三伯也觉得家里能给盖个房子已经不错了,母亲的想法也对。就去女方家里说了困难,也承诺以后自己在镇上的工厂上班,缝纫机现在没有,以后会有的。女方的父母也表示理解,但还是要求办婚礼时要有一台缝纫机,考虑到三伯家中的情况,表示结婚的时候拿到新房子让亲戚们都看看,办完婚礼你们如果同意可以再拿到老房子给你妈用。女方父母说:小峰你说这十里八乡的结婚都有,到我闺女结婚没有,这样说出去让人笑话啊?既然你家有结婚的时候搬到新房子就行了。三伯感觉这要求确实也不过分。回家后跟妈妈说了,三伯妈妈却还是不同意。说你们证都领了,家里的缝纫机也买了,要求也达到了。要缝纫机放新房子跟你老丈人要去,让他给你们买。

三伯就这样夹在两方父母中间,眼看着办酒席的日子越来越近,双方父母都不愿意松口。我爸说那时结婚要有四大件:收音机,自行车,缝纫机,手表。这四样在当时结婚缺一不可。就是情况再困难也要买。其实为的也就是面子。可三伯妈妈就是不同意,三伯爸爸其实是同意把自己家的缝纫机搬到新房子但无奈说了不算。就这样因为一台缝纫机三伯的婚礼也没有如期举行。女孩在自己村里也出名了,都在传已经领证了还不过门,因为一台缝纫机婆家不要了,说什么的都有。我爸说在那个年代村里的风言风语真的能杀一个人。女孩哭着找到三伯让三伯赶快想办法。三伯在村里也出名了大家多数都在说三伯的妈妈,大家结婚都有缝纫机,你儿子特殊还是咋的?你家又不是没有。

我爸说三伯这个人哪都好就是脾气急。不过这事谁也急,本来定好的日子就因为一台已经买了的缝纫机耽误了,看着自己名正言顺的老婆在村里让人这么说心里难受,就自己背着母亲把家里的缝纫机用推车推到了自己新房子里。母亲回家看到缝纫机没有了就问三伯,三伯说推新房子里了。三伯母亲跑到院子里趴在地上大哭,一边哭一边骂三伯,有了媳妇忘了娘,养这么大白养了,白眼儿狼,我爸说骂得很难听。骂声也吸引来了周围看热闹的邻居。人越多哭的越大声,我爸让我的奶奶去拉,也不起来,还让大家评评理。 最后三伯把缝纫机推回来才算完。三伯也因为这件事恨上了自己的母亲。

最后我爸跟我奶奶拿了钱借给了三伯,三伯又去跟两个哥哥借钱,两个哥哥不打算借的,可三伯借不到钱就在哥哥家不走了。哥哥们也不能看着自己的亲弟弟因为一台缝纫机娶不到媳妇,无奈就借了。三伯自己去买了一台新的缝纫机。三伯母亲知道后又大闹,让三伯把缝纫机退了,败家儿子缝纫机又不是没买,去两个儿子家骂,就你家钱多是不是。还骂我奶奶,瞎管别人家的事。我奶奶听到后也很气。三伯不退,三伯母亲又去女孩家里闹,缝纫机已经买了,你们还让再买一台,娶你家闺女还要两台缝纫机啊,闹的当时十里八乡没有不知道的。最后老太太自己顶着炎炎夏日的太阳推着车去退了。我问我爸既然已经买了,又没花她的钱,为什么非要去退了?我爸骂了句脏话。又说老太太自私惯了,以为别人跟她一样。怕把缝纫机搬到新房子办完酒席后就不会再给她,那个年代的人节俭惯了,谁也没吃过几次饱饭。那个时候买台缝纫机差不多要一个人工作小半年。

后来女孩实在受不了风言风语问我三伯到底什么意思?还办不办酒席了?女孩家里也去三伯家找,威胁如果不搬缝纫机就要不办酒席,三伯母亲还是不松口,就要没有缝纫机娶媳妇。女孩父母说也许之前可以,但现在十里八乡都知道了,没有这缝纫机是不可能让女过门的。两边就这么僵持了一个多月,期间三伯向老太太保证了无数次办完婚礼就给老太太,也求了很多次。可老太太就是不相信,老太太已经认为自己的儿子有了老婆后已经忘了娘了。

十一月的一天三伯找到我爸,说自己没脸再呆在这里了,让我爸帮忙把电视什么的送到女孩家里。自己没脸去见女孩跟她父母,留了一封信让我爸带给女孩,自己去了东北投靠舅舅。三伯走后不久三伯的父亲就去世了。后来女孩也没脸呆在村里去了北京投靠亲戚。现在在北京结婚了。三伯跟女孩也没有离婚。

我爸跟三伯一直书信来往,我家安上电话后两人基本每个月都要通电话。三伯到了东北后先是请舅舅评了理,可舅舅向着自己的亲妹妹,还骂了三伯一顿。三伯一气之下离开了舅舅,自己去找工作了。最后再一家酒厂送货,那时送货不像现在是汽车,送货全靠脚蹬三轮。我爸说三伯寄的信中无数次哭诉过工作有多么辛苦。三伯去的时候正好是冬天,九十年代初东北的冬天是现在无法相信的,冷也许能忍受。可一场雪地面能增高四五十公分,怎么骑车。被酒厂老板骂过无数次,因为是外乡人最不好走的路全是三伯的,本地的工资是送多少酒拿多少钱,按提成算。三伯是论天算钱。但再苦再难也没有动过回家的念头。

三伯经常送酒的一家小饭馆看三伯人不错,能吃苦。就问三伯有没有意向到他的小饭馆打下手,工资给的多而且管吃管住还能学点厨师手艺。三伯答应下来了,一次夜里有人在店里喝多了酒,调戏老板女儿三伯出面制止,被打了一顿。老板看三伯越来越顺眼,慢慢输了问怎么一个人背井离乡来东北,三伯把在家受的委屈向酒馆老板哭诉了一遍。后来三伯跟酒馆老板女儿好上了,入赘到了饭馆老板家里,做了上面女婿。

三伯1988年底走后距今也已经三十年了,期间从没回来过。自己的亲生父亲去世也没有回来,在东北娶妻没通知母亲,生孩子没通知母亲。2010年在亲兄弟的劝说下才让儿子回到了家乡,算是认祖归宗,但只是让十岁多的儿子自己回来了,老婆跟自己都没回来。老太太从没见过自己的儿媳妇,也再没见过自己的亲儿子,孙子也再没回来过。

一个人到底能自私到什么程度?也许我爸说这些的时候一定隐瞒了什么。我想一个母亲不会这样对自己的儿子,但我爸说这个老太太就是这样自私。逼走了自己的儿子,三伯父亲也算是让老太太气死的。

使全家之人,不敢言也不敢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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