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为校对重新分段产生,并非新内容)
如果问雨果是否全然放弃了对库勒尼西的好奇,答案是否定的。地下的那间古怪的实验室总会在空闲时浮现于雨果的眼前——雕刻着奇异花纹的石材,流动着莫测光芒的金属,散发着不吉气息的标记,还有封锁了那一切的厚重铁门。
雨果记得库勒尼西从那之中拿出了一沓什么东西,不如说是整理走了散落在地上的所有纸张。甚至于当雨果又想起这件事而溜进那间实验室的时候,那里已经再没有任何文字资料。
确实,那些资料对雨果而言没有任何用途,因为他并没有自信能看懂,或说他根本就是有自信自己看不懂哪怕一页的内容。但这足以让雨果意识到,库勒尼西在意这些东西,虽然他不知道是因为这是对方那个失踪的母亲最后所在的研究室,还是因为库勒尼西对这个研究本身就充满兴趣。雨果多少希望是前者,毕竟就雨果的直觉而言,那个研究所通向的恐怕并不能称之为什么正道,而雨果的直觉通常还比较准确。
只是雨果并不擅长什么旁敲侧击,算是相安无事地度过了几天之后,终于在一个晚上他从床上蹦了起来,三两步蹿上了顶层,敲起了房门。
稍微过了一会儿门的另一边才传来了带着些许困倦的声音,随后房门被打开,库勒尼西半睁半闭的眼睛中带着些许的疑惑还有少许烦躁:“什么事?”
雨果脸上也带着烦躁的表情,抓耳挠腮找不出一个合适的提问方式,最后仿若是索性放弃了一样,极为直白地开口:“你母亲的那个研究到底是什么?”
“你……这么在意么?”
“嗯。”
“……”库勒尼西低下头,随后又抬起头,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
雨果带着焦虑的表情小幅度跺着脚,怎么看都是十足的烦躁不安。
半晌,像是某种让步一般,库勒尼西后退了一步:“你找个地方坐下吧……”
“……呃,是很长的话题么?”
“……也许吧。”
雨果曾经来库勒尼西的房间中听过不少次的故事,因此也算是有了个相对固定的位置。在已经熟悉的地方坐下,库勒尼西手上拿着两杯淡茶走来,把其中一杯放在了雨果面前。
放在壁炉附近的杯子有些烫手,雨果小心翼翼地捏着杯子浅浅嘬了一口,等着库勒尼西开口。
库勒尼西抱着杯子,垂下眼睛,看着茶水慢慢升起热气:“你觉得……哪些生物是可以和人类共存的么?或者人类是可以和哪些生物共存的么……”
“哈?”雨果的表情看着库勒尼西,仿佛对方在说什么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母亲的研究,就是关于这方面的。”库勒尼西的手抚摸上一旁已经整理妥当的文档,昏暗的光线中雨果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是那双紫色的眼睛中却似乎有着某种暗淡的光芒,“而且是更加……”
库勒尼西的话到此突然断掉了,雨果极力地竖起耳朵也只捕捉到了稍许细碎的轻叹。
“共存……么……可以这么说么……”
无论如何,库勒尼西并不愿意讨论这个话题是显而易见的。雨果揪着垂下的前发总算是想出了一个大约是委婉些的问法:“呃……所以说,她这个是……算是让人类活下去的研究……咯?”
“……”库勒尼西看着那份研究报告的封面,仿佛只是呼出了一口气,“是么……是吧。”
“那停下来是因为?”
“不知道,也许是……实验样本不足吧。”
“所以她离开是找……人更多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库勒尼西抚摸着那份研究报告的手停了下来,仰起头,闭上了眼睛,“我也想知道……她研究过什么,得出了什么,为什么研究了这些,为什么停下来……然后去了哪里。”
“啊,当时一起走就好了呢。”雨果打着哈哈试图缓和一下气氛,月光之下库勒尼西的脸上有什么亮闪闪的东西正在滑落,那显然并非是月光。
“不。”然而库勒尼西简单地否定了那笨拙的圆场,“我没有见到她离开……我只是……醒来之后被告知她离开了,和当时另外几个研究员一起。比起说是他们离开了这里……不如说是他们一夜之间人间蒸发。”
“额,那可能是……”雨果想他们十有八九是夜间偷偷外出然后遇难了,而其他人不愿意告知年幼的孩子真相,只得出此下策。
然而库勒尼西只是看着天空,透过那扇天窗看着闪烁的星辰:“母亲当时的研究似乎是被废止了,因为消耗太大而且看不到什么进展。然后过了几天,母亲把我带去了那个研究室,再之后……母亲与和她一个研究组的研究员,还有试验的资料,一部分器械,全都不见了。我后来才知道那个实验室在研究终止的时候就被封上了,钥匙本来在当时的主管手里,但我记得我确实进去了,而东西也不见了……他们说就像是消失了一样。”
雨果执意觉得那依旧是什么安慰孩子的故事,但库勒尼西讲述时的语气让他无法就这样断言。对方与自己年龄相仿,而且看了更多的书,雨果觉得对方如今很显然已经不会再天真地相信这种大变活人的故事,除非……
“我想……她可能还在哪里……继续她的研究吧。”库勒尼西说到这里苦笑了一下,稍微叹了口气,揉了揉眼睛,“你还想问什么么?”
雨果有很多问题想问,很多很多,比如为何他看起来极为确认他的母亲并未遇险,又或者这里原本留下的其他人为什么会离开,以及……
库勒尼西本人为何还留在这里。
但是,雨果半张着嘴,却一个都没有问出来。
雨果自己也有着不想被他人触碰的问题,比如他是如何离开的上一个哨站,比如为何他独自一人进行着旅途。
或许就这样秉持着默契,谁也不要提及这些问题比较好。雨果这么想着低下了头,拽了拽自己头顶总是翘起的那一撮头发。不想提及的事情每个人都有,就这样不去触碰,就这样就好。
雨果沉默了几秒,抱住了膝盖:“……算了,不问了吧。”
“……是么?”
“嗯。”雨果说着站起身,“你也不问我为什么会大半夜一个人跑这种地儿来,我也不问你为什么一个人在这种地儿,扯平了。”
“……嗯,这样也好。”库勒尼西略微扯了扯嘴角,像是在试图扯出一个僵硬的微笑,从抽屉中拿出了一只蜡烛递给雨果,“回去吧。”
“多谢咯。”雨果耸耸肩,把蜡烛点燃,走出了房间。
仰面躺在床上,库勒尼西闭上了眼睛。暗色的幻兽盘旋而起,仿若是吞没了天窗中落入的星光。
“你好像很希望他继续问下去的样子?”
“……你的错觉。”库勒尼西的眼皮抬了抬,暗色的眸子里一瞬间映出了幻兽无数眼睛中闪烁的磷光,“你的错觉。”
“我的错觉,那可也是你的错觉。”吞噬了星光的幻兽向下落下,仿若是融入了库勒尼西的身体一般,“我的意识由你而来,我的错觉当然也是你的错觉。”
“……一半而已。不,还不到一半。”库勒尼西喃喃着,仿若只是自言自语而已,“你不是我。”
“随你怎么说。”幻兽黑色的影子已经消失无踪,只有声音还在持续,“但是那一半的联系你无法否定。”
些许的叹息响起,库勒尼西睁开眼睛,紫色的眼睛中闪烁着与幻兽相仿的磷光。
“是啊……”
叹息的声音不知道究竟是由谁口中发出,并无人听闻,就这样消散在房间之中。
次日早晨,库勒尼西小声打了个哈欠,从床上醒来,揉了揉眼睛。昨晚睡得怎么也说不上好,但在没有窗帘没有雨棚的天窗之下实在难以顶着这样的日光之下继续睡下去。库勒尼西下床换好衣服,走出了房间。
雨果正在客厅中剥着早先捡回来的坚果,把果仁扔进嘴里。而坐在雨果对面,那只花栗鼠也在一颗颗嗑着坚果,把坚果塞进嗉囊。
两个人,不,一人一鼠仿佛在做着什么比赛一样。
库勒尼西稍微叹了口气:“坚果吃多了容易腹痛。”
“才不会呢。”雨果说着又剥开了一个核桃,正准备塞进嘴里突然停了下来,“你吃嘛?”
“……”库勒尼西稍微犹豫了一下,蹲下来接过了核桃,一点一点认认真真地把核桃仁表面的皮也剥掉,“吃一点好了。”
“呜啊,你弄那么仔细啊?”
“剥掉这层比较好吃。”库勒尼西说着把完全呈现出白色的核桃仁递给雨果,“尝尝看?”
“啊——”雨果想也不想,张开嘴直接凑了上去,叼走了库勒尼西手里的果仁嚼了起来。
库勒尼西不由得愣住了,也不知道应该对雨果这无心或有意的动作做出点什么反应。
然而雨果只是剥着手上的坚果,嚼着嘴里的核桃仁突然抬起头来:“真的哎,是甜的!”
“啊,嗯。”库勒尼西收回手,悄悄摩挲着指尖。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对方嘴唇的触感,库勒尼西垂下眼睛,拿起了一颗栗子,“那层皮是涩的。”
“嗯嗯~”雨果剥开一个核桃,拿出小刀比划了起来,“把这层也剥掉……”
“直接用手就可以了,你用刀的话小心一点……”
“没事没事~”雨果说着拿着小刀两三下剥掉了核桃仁外边那层果皮,一手转着小刀对着库勒尼西一脸得意,“小刀我可是很擅长的哦~”
“哎……好厉害啊……”库勒尼西看着雨果手上的核桃仁,忽然那只手动了一下,伸了过来,库勒尼西感觉有什么东西被塞进了自己嘴里。
雨果笑嘻嘻的表情中带着几分得意:“这个给你~”
“唔唔……”库勒尼西半掩着嘴,嚼着那块被雨果塞进嘴里的核桃仁,没有晾晒过的生核桃带着一股甜甜的味道,库勒尼西记得以前也有人给自己剥过核桃,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久到连这份记忆都已经褪色。
稍微晚了些时候,雨果趴在桌上揉着自己的肚子,嘟囔着肚子难受。库勒尼西也不知道应该说点什么,把番茄罐头打开倒进开水里,放进去一把挂面:“吃点好消化的吧。”
“听起来很快就会饿的样子嘛——!”
“你已经一肚子很顶饿的坚果了吧。”
“我想吃肉——”雨果趴在桌上拍着桌子,看着分明就是哪里来的小鬼在闹脾气。
库勒尼西叹了口气,从柜子里翻出了一小条肉干,丢到了桌上:“下午胃痛我可不管你。”
“耶伊——”
“你是哪里来的小鬼啊……”
“撒~哪里来的呢——”
“半夜自己溜进来的。”
“嘿嘿嘿~”雨果的语气听着仿佛有种莫名的得意,库勒尼西几乎想举起拳头一拳抡过去。
“不生气,嗯,不生气。”库勒尼西嘟囔着继续搅拌着锅里的面条。
挂面算是相当方便的面类食品,不管是制作存储还是烹饪都算是方便,而且也好消化。吃多了油腻的储存干粮之后算是相当不错的调剂。
不过……库勒尼西想着回头瞥了一眼雨果,对方看着格外珍惜的样子啃着那条肉干,简直就差在脸上写着“肉,好吃!”
……干脆就把一顿份量的肉干给他,回头让他自己胃痛去吧……库勒尼西内心盘旋着这样的念头,看向了头顶柜橱里的肉干。倒是并不缺这么一顿份的肉干,不过对方要是真是到时候胃痛……算了,反正和我没有关系!
于是恨不得一丝一丝啃着肉干的雨果就看库勒尼西拿着一小份肉干撂到了自己面前,甩下一句“回头胃痛不要找我!”就回去继续煮起了面条。
雨果感觉自己自己非常无辜。
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不过是要了点块肉干而已对方就突然生气了!
但是肉干是无辜的,所以还是要好好吃掉。雨果嚼着嘴里的肉干,并不那么小心翼翼了,稍微有点咸,倒杯水吧。
挂面这种东西煮起来到底还是很快的,库勒尼西关上火,把面条挑进碗里,把锅放进水槽。然而回过身,雨果又趴在了桌上,嘴里嘟囔着什么。
库勒尼西端着两个碗来到桌前,听清了雨果嘟囔的内容。
“好撑啊……”
库勒尼西有那么一瞬间感觉自己差点把碗扣到雨果头上。
吃了那么多坚果之后又啃那么一份肉干不撑才怪啊!
库勒尼西把碗放下,拿来筷子,坐在了雨果对面自顾自吃起了自己的面条:“你出去跑两圈吧。”
“哎——”雨果趴在桌上抬起头,然而冒出这一句之后却好像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什么一样突然卡壳。
库勒尼西把嘴里的面条咽下去,像是要帮雨果说一样:“现在外边应该稍微有点凉,到不会太冷,没有积雪,天正亮着。”
“……面会坨。”
“反正你现在吃不下,放着也会坨掉。”库勒尼西再次挑起一筷子面,“放点油进去拌拌吧。”
“……”
“……你看着我干什么啊。”
“……”
“……”
“我就是不想出去跑。”
“……”
“……”
“……那你可以跑楼梯。”
“听说跑楼梯对膝盖不好哎。”
“……”库勒尼西放弃似的放下碗,叹了口气,“你想怎样啊!”
“……如果我说不知道你会不会打我。”
“……视你的语气我不排除这个可能性。”库勒尼西说着,起身从灶台上缓缓拿起了锅铲,“你说吧。”
“我去跑两趟楼梯!”雨果说着就站起身,一溜烟窜出了餐厅。
留下库勒尼西哑口无言地看着摇晃的门板,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作何反应。
“还真是相当有趣的人呢。”
“啊,嗯,是啊……”极为难得的,库勒尼西与幻兽得到了一致的意见。
洗一个碗、一个锅和两个碗、一个锅消耗的水与皂粉并没有太大差别,但洗一个碗、一个锅之后再洗一个碗和洗两个碗、一个锅的差别就很大了。于是库勒尼西把自己的碗放进水槽倒上水之后又坐回了餐桌前,等待雨果回来吃掉那碗根本已经冷透了的面。罐头里过剩的油脂不知不觉间已经都浮到了表面,高熔点的动物油脂泛着白色,怎么看都已经不是什么让人有胃口的状态。
或许应该留着锅,等下把面条热一下才对。库勒尼西指尖卷着垂到胸前的发尾,看着天花板上的一块污渍,自顾自地出着神。
而去跑楼梯的雨果小跑着溜达到了顶楼,停在了一扇门前。毫无疑问这扇门通向的是库勒尼西的房间,雨果想了想四下张望了一下,摘下了别在护腕上的卡子和那一小截铁丝。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库勒尼西的房间并没有上锁。雨果只是轻轻按下门把而已那扇木门就顺滑地开启,老实说远比雨果正在使用的那间房间的门顺滑轻巧,甚至几乎没有什么声音。
应该是因为一直被使用着吧。雨果瞥了一眼门枢,金属门枢的旋转处溢出了稍许已经氧化发黑的机油,与金属表面暗淡的氧化膜在一起仿若是陈年的污渍。雨果并不清楚自己闯进来是想要找些什么,若说这里有什么可以帮他了解库勒尼西的东西,那无疑就是那些堆积如山的书本还有高高摞起的研究报告,然而雨果可以抬头挺胸地打包票自己根本看不懂那些东西。特别是那些研究报告,雨果觉得就算自己把国语字典倒背如流十有八九也根本看不懂那上复杂的图表与数据,还有交织其中的雨果根本不知道语种的外语,或许是什么专有名词之类。
带着少许的烦躁挠了挠头,雨果忽然注意到一沓被库勒尼西放在床头的几本书,凑近一看还有笔记本和一份被压在笔记本之下的报告。雨果对那份报告有些印象,他记住了报告标题下那个签名的形状,他记得库勒尼西告诉自己那个签名属于他的母亲。
库勒尼西应该是真的很在意这份报告吧。雨果这么想着伸出了手。然而笔记本漆黑一片的封面却仿若忽然像水面一般流动,闪烁着绿色磷光的眼睛睁开又随即消失不见,雨果几乎以为那是错觉,可几乎冻住脊髓的恐惧让他无法说服自己那真的是在这壁炉尚未燃尽的房间中产生的错觉。
“是、是什么东西!”像是给自己壮胆一样,雨果提高了音量,抽出了藏在袖子之中的小刀。特殊处理过的刀刃上闪烁着奇异的光芒,雨果确信自己看到那本黑色封面的笔记本表面有什么东西褪去。
随后,他听到了声音。
“好奇心可是不止会害死猫啊。”
雨果无从辨认这个声音究竟从何而来,他甚至怀疑是整个房间在发声。
“所以你到底是什么东西?!”雨果拿着小刀在房间中左右张望,不知道手中的刀究竟应该指向何方。
“是什么。”不知来源的声音仿若是在来回游走,“很遗憾,我也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
雨果的视线随着声音的左右移动而移动,像是一只受惊的小型野兽弓起身子露出獠牙一样,握着小刀摆出临战的姿态。
然而那个声音不紧不慢得仿若是在讽刺,只是循着某种自定的规则环绕在雨果身边:“恐怕只有那个人知道我、我们是什么。让我、我们成为这样的那个人。呼呼呼,或许应该说我、我们如今是什么应该由她来命名才对。”
“那个人?”雨果的视线一瞬间瞥向地面,他所想看的当然不是地面。
“不,不是那孩子。”声音一瞬间似乎靠近了雨果,然而随后又远离,“呼呼呼,那孩子可是‘我’,是‘我们’哦~”
“你什么意思!”雨果的声音中带着不加掩饰的焦躁,来源不明的声音没有显露出明显的敌意,却令人难以信任。雨果多少预料到这里存在着异常,但现在的事态比起恐惧或是畏惧更让他烦躁。
“什么意思……确实,你看不懂那份报告,那孩子也无法完全理解。不过,他和你说过了吧,那个人的研究……”
“……共存……么?”
“应该说共生才更加准确,但是他不愿意这么说。”
雨果忽然明确感觉到有声音是从自己的脚下传来。低下头的同时跳开,雨果看到黏稠的黑色从地板的缝隙之中溢出,然而随即仿若是水分蒸发一样消散。
“你不用这么警惕,不在那孩子身边我什么也做不到。呼呼呼,他也是。”
“所以你到底……!”
“不,不是‘你’,而是‘你们’。不过安心,我们并不准备对你做什么。”声音至此逐渐消散,像是从遥远的彼方传来,将随着一阵风彻底消散无踪,“不过是想知道而已……那孩子想知道……”
“知道……!”雨果说了一半的话随着靠近的脚步声硬生生地止住,稍后雨果听见了门匙的声音,看到带着迷茫神色站在门口的库勒尼西。
“呃……面已经彻底冷掉了……”库勒尼西脸上是疑惑混着些许的担忧,雨果嗅出了藏在这之下的少许畏缩,“你在我房间,有事么?”
“那是……”雨果带着烦躁挠了挠头,然而混乱中的大脑却找不出什么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借口,最终索性决定破罐破摔,强硬地转移掉话题,“啊啊,没什么,我去把面吃掉!”
库勒尼西侧过半身看着雨果一路奔下楼梯,他感觉到了一股熟悉的气息,是自己极为熟悉的气息,弥散在自己的房间中,有些许沾在了雨果身上。库勒尼西大概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不由得叹了口气:“深渊……”
“是我。”房间之中声音再次响起,清晰地在库勒尼西耳畔响起,“怎么了?”
库勒尼西只是再度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不,没什么……”
雨果没有提及说他要离开,库勒尼西对此感到些许疑惑,也感到些许庆幸。
人是社会性的动物,正如他对幻兽所说的那样,哪怕只是多了一人也是截然不同的。
而幻兽带着嗤笑的声音回荡在库勒尼西的脑海中:“那么对他而言也是一样的,既然他也是一个人类。”
库勒尼西没有回应,而幻兽就自顾自说了下去:“离开这里他也将是独自一人,不知道有几个哨站能让一个喜欢小偷小摸的小家伙长久留下呢……?就算他只会因为肚子很饿去偷一小块面包而已。”
方糖的罐子比上次打开的时候又空了些许,库勒尼西只是从中拿出了一颗放进红茶。“偷方糖和肉干的小偷”——库勒尼西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谁,不过倒也没必要去点破。库勒尼西自己多少也是成长期的少年,肚子饿而偷偷溜进厨房这种事也并不是没有做过。
然而在通常的前哨站,从共用的仓库中偷出粮食是不可原谅的事情。这种事即使是从未离开过这里的库勒尼西也知道。雨果曾说两人彼此都不要问及对方不主动提出的事情,但事实上现如今那些未曾提及的事情已经很难说依旧完全还是秘密。
库勒尼西可以料想到雨果早已从幻兽零碎的话语中拼凑出过去那项实验的全貌,纵使他自己都还没有完全读懂那份晦涩的报告。
当然,想了解那是怎样的实验并不需要完全理解那些艰深的原理解明和那些隐秘的咒文。他只需要知道库勒尼西这个名字背后所指的是共生的一个人类和一匹异兽,有着人类的外表也有着异形的半身,他们彼此交换着所思所想,居住在这个与世隔绝的灯塔之上。至于他们究竟是因为什么又是经由怎样的手段而成为现今的模样,那并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那份报告已经被库勒尼西来来回回翻了好几次,为了理解它们而写的笔记已经快要比报告本身还要厚。然而找不到的资料就是找不到,没有的参考也不会凭空出现。库勒尼西叹了口气合上了报告与笔记本,趴在壁炉旁边看着绘本的雨果抬起头:“怎么了?”
或许是因为有着着实不错的脑筋,绘本或是连环画这种程度的书对雨果而言已经并不是什么问题。库勒尼西也建议雨果不如就继续学下去,然而雨果却好像是失去了继续学习的兴趣,只顾着翻找那些绘本或漫画来看。一来二去库勒尼西也懒得再去劝说,雨果也就乐得趴在库勒尼西房间的壁炉面前翻着那些图画书,看着库勒尼西对着那份报告愁眉苦脸。或许有那么些近似于幸灾乐祸的念头在里边,又或者雨果就只是想有个人在附近而已。
库勒尼西倒也并不介意雨果就这样待在自己的房间中,起初他也曾感到少许的新奇和不适,而随后就迅速地习惯,甚至在对方离开时感到些许不舍。幻兽以永远带着嗤笑味道的语调开口:“你还是一名人类啊。”
而库勒尼西在少许的迟疑之后缓缓点头:“是的,我是人类。”
几乎难以称之为是对话的交谈于此结束,走出门的雨果没有回过头,或许是没有听到,又或者是已经接受了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库勒尼西没有去询问,雨果也没有对库勒尼西提起,两人就这样彼此心照不宣,或许可以说是一种默契。
但是,库勒尼西还是有些小小的期望,期望雨果会问起那个声音,或者问起那份报告。那始终伴在身边的幻兽于库勒尼西而言是自己的一部分,是的,那是他的一部分,他希望雨果会提起它,然后接受。
“简直像是小鬼头试探着想和父母说自己谈恋爱了似的。”熟悉的声音从面前的书本中传来,书缝中闪着淡绿色磷光的眼睛睁开,仿佛还有黏稠的液体滴下。
库勒尼西只是把膝盖上的小说翻过一页,与人类迥然相异的眼睛随之消失不见。
“也许吧。”心不在焉地扫过书页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库勒尼西忽然皱了皱眉抬起眼睛,“似乎应该……反过来?”
话说出口库勒尼西才觉得哪里不对,把自己的头整个埋进了书本,嘟囔着“搞什么鬼”,幻兽也仿若是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笑话一般,房间中飘荡起令人烦躁的笑声。
而这个笑声随着接近房间的脚步声停止,雨果推开房门走进了房间,仿佛是有些紧张的样子揪着头上不肯老老实实躺下的一撮头发:“那个……我想过了。库勒尼西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
“呃?”库勒尼西仿佛是被问住了一样愣在原地,仿佛雨果说的是什么不可理解的异族语言。
而雨果也看出库勒尼西的反应,有些焦躁地跺了跺脚,深吸了一口气,呼出的时候却没有带上什么声音。
库勒尼西沉默了几秒,开口:“你是说离开这里?”
雨果点了点头,仿若在庆幸库勒尼西终于理解了自己所言。
“……但是离开这里的话……”库勒尼西看着前方,毋宁说是看着虚空,“又能去哪里呢……”
“可以去任何地方!”雨果的回答迅速而坚定,仿若是某种条件反射一般,“既然还活着,那就可以去任何地方!”
库勒尼西稍微张了张嘴,垂下了眼睛:“是么……”
“是的!”雨果提高音量点了点头,金色眼睛的少年抬起手指向不知名的远方,“而且如果能找到你母亲的话,不管那个是怎样的研究还是她是怎么进行的又或者其他什么什么的,都可以直接去问不是么!这里确实是很舒服的地方,不,这里明明应该是很舒服的地方,但是你待得看起来一点都不舒服,既然如此干脆就离开这里,反正就算你把那些书都看了,本来就没有的东西也找不到吧!”
“……”库勒尼西张了张嘴,低下了头。过了半晌终于再次开口:“……已经都看过了,确实没有呢……我想找的东西……”
“……呃?你,你已经都看过了?!”雨果一时间愣住,指着库勒尼西房间里那些直通向天花板的高大书架,“都?全部?”
而库勒尼西只是像在说什么极为普通甚至理所当然的事情一样点了点头。
人与人的差距可能就是这么来的吧……雨果这么想着,默默扭过了头,感觉自己再也不想说话。
随便说说而已。
“不过……离开么……”库勒尼西库勒尼西喃喃着,视线重新垂回了手上的书本,“过去,也考虑过……”
“但是没有做。”
“嗯。”库勒尼西点点头,略微勾起了嘴角,“像你所说,这里住着很舒服。”
“有食物有水。”
“有床和屋顶。”
“还有你喜欢的书。”
“还有很多回忆……”库勒尼西的表情比起在笑到更像是要哭出来,“虽然并不都是什么美好的……”
“既然你想留下,那还是美好的比较多吧。”
“人脑会擅自修改记忆,大多最后都会比事实美好很多。”库勒尼西摩挲着放在膝盖上的书本,低着头仿若是说给自己听,“我……考虑一下……现在的季节也不适合出去……”
“嗯。”雨果点了点头。窗外雪花正在寒风中上下翻飞,很显然无论如何都不是适合外出的季节。
库勒尼西看着窗外,口中漏出轻声的叹息:“还有一个多月吧,到融雪的季节。”
“嗯。你要收拾东西我可以帮你。”雨果两手背在头后,嘴角勾起了些许得意的弧度,“收拾旅行装备我可是很在行的~”
“好好。”库勒尼西勾了勾嘴角却很难说确实形成了一个笑容,“我……还是要考虑一下。”
“一个多月嘛,慢慢想也来得及吧。”雨果靠着门框上,看着窗外飞舞的雪花,“哎——其实也不想大热天在外边跑,如果冬夏都住在舒服的地方,春秋在到处跑的话是最好的了。”
库勒尼西闻言不由得苦笑:“比起舒适度,安全问题更重要吧。”
“逃跑我还是很有自信的——!”
“……”
“别就露出那么一脸嫌弃的表情啊!”雨果突然提高音量嚷了起来,随后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一样做了个鬼脸。
“啊,抱歉。”
“根本一点诚意都没有——”雨果嚷着以一个格外夸张的动作转过身,然而随后又回过了头,“那么春天的时候?”
“嗯,春天的时候,我告诉你决定。”
“那么晚安咯~”
“晚安。”
看着关上的房门,库勒尼西仰面躺倒床上,长舒了一口气。熟悉的声音自耳畔响起,黑色的幻兽如预想中那样出现:“所以,你决定离开么?”
“……我……”库勒尼西犹豫了一会儿,闭上了眼睛,“我还不知道。不过……”
“不过?”
“只是留在这里,什么也不会变化。”
“所以你是希望什么变化了?”
“我……大概……嗯,我希望。”
“哦?真是难得。”幻兽的声音中罕见地褪去了讥笑般的语调,库勒尼西理所当然地意识到了这点而略微勾起了嘴角。幻兽当然也注意到了库勒尼西勾起的嘴角,表情中带上了些许不满的神色。
或许全世界只有库勒尼西能从那有着复数细长双目和巨大而生满利齿口部的“脸”上看出不满的表情,然而他确实看出来了。少年把手搭上与自己相伴多年的异兽脸上,轻抚的动作就像任何一个温柔的少年少女抚摸自己心爱的猫狗或是娃娃。极为难得的,这次是库勒尼西语带笑意地开口:“什么时候能看到你惊讶的表情呢……”
幻兽的语气中重新带上了标志一般的嗤笑:“你恐怕看不到。”
“也是。”库勒尼西松开手,重新闭上眼睛躺在了床上,“到春天么……”
“你还在犹豫?”
“嗯。”
“但是已经决定了?”
“嗯。”所言至此库勒尼西睁开了一只眼睛,看着身边的幻兽,“你会犹豫么?”
“不。”异形的幻兽依偎在库勒尼西身侧,“我会跟着你。”
“是呢……”
“你担心了?”
“不,不会。”库勒尼西这么说着,却小声舒了一口气,“晚安,深渊。”
极细微的低喃轻飘飘地消散,然而幻兽还是在消散之前捕捉到了它们,细长的双眼带着些许的笑意眯起而变得更加细长。随后幻兽亦低声回应。
“晚安,库勒尼西。”
窗外大风正在呼呼作响,雪花被风席卷着打在窗上发出细碎的声音。雨果趴在被子里小声嘟囔了些什么,房间里壁炉烧得正旺。
幻兽合上了闪着绿色磷光的眼睛,依偎在库勒尼西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