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寻找伊萨卡-第二十一章 永远保持冒险者的姿态

寻找伊萨卡“地图”

我挺直了身板,听他讲完这段故事,更加为自己当初在伦敦的恶劣表现感到抱歉,小心地说道:“你一定经历了一段艰难的时光吧!”

“是啊,我总以为我已经将这世界看得很透了,尤其是婚姻,没想到50岁还是犯了一个错。人啊,谁也不能置身世外,一切自以为是都是愚昧。”丹尼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你当初是把工作辞了后再去佛罗里达的吗?”我试探地问。

“不是,我申请了提前退休。在我的国家,这点比较好。后来证明这个决定是明智的,我甚至觉得我的人生是从退休了才真正开始的。”丹尼尔又饶有兴趣地跟我讲起了他退休后发生的故事。

与莉莉结婚后,两个人在迈阿密安了家,那是一个冬暖夏凉、阳光明媚、温度适宜的人间天堂。开启了人生新篇章的丹尼尔又重新被激起了对这世界的好奇心。单从他找的第一份新工作是观光巴士司机便可见一斑。

从前,丹尼尔对于每天做重复的事情是不能忍受的。观光巴士每天走同样的线路很多趟,但他仍然不觉得腻味,因为他发现同一处景点在一年中不同的季节里有不同的面貌,在一天中不同的时段里有不同的情调,甚至在不一样的天气里也有不同的韵味。各色的游客怀着不一样的心情和动机坐上他的巴士,他们有不一样的故事,他们来自不一样的国度,而且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只会在他的巴士上出现一次,然后再也不出现。

他发现再没有比这更新奇的工作了,为什么以前并没有发现这一点呢?他在等待游客上车的时间里观察他们的脸,猜测他们的故事。

他曾经留意过一个男人,他有好看的深邃眼眶,眼睛不大,两粒眼仁像是镶嵌于上眼皮并刻意把上面一部分隐藏起来的满月,双眼皮,上、下睫毛都很黑。浓密的眉毛在眉尾的地方突然拐了个弧度不大但却很明显的弯,眉尾很细。整体让人感觉他总是满腹心思。高高的鼻梁,右边的鼻孔却显著地大于左边的,两瓣嘴唇也比例不同,但这并不影响让人说他是一个好看的男人。他蓄着可能只有两天没有修理的络腮胡子,厚长的耳垂,方形整齐的额头,浓密的黑发,大概只有30岁出头。丹尼尔猜测他很有可能是来自印度。

这个男人并不是一天中最吸引他注意的人,他的特别在于他自从早上上了他的车后,再也没有下车,直到他下班,他才一个人缓缓地从车上走下来,那步伐就像恒河边的苦行僧。他独身一人。他不拍照。他不与人交谈。

丹尼尔久久地不能忘记他,猜测他的故事直至整夜失眠。第二天一早他写下一首诗《冥想》,一气呵成,写完后神清气爽,精神抖擞地又去上班。

这是他自那首写给费丽莎的《拥抱》之后,最满意的一首诗了。去上班的路上他一直在笑,他不能抑制地笑着,胸中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满足感,感觉有什么东西就要溢出来了。关于写诗这件事,他就像陈旧的发动机里重新灌满了油,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由于与莉莉的婚姻所引发的一系列问题使得生活在迈阿密已不能使他感到快乐,他在迈阿密海滩听一个男人唱了一整天的《First day of my life》。

So I found a reason to stay alive
try a little harder see the other side
talking to myself
too many sleepless nights
trying to find a meaning to this stupid life

i don't want much sympathy
sometimes i don't know who to be
hey what you looking for
no one has the answer
they just want more

hey who's gonna make it right
this could be the first day of my life
so i found a reason
to let it go
tell you that i'm smiling
but i still need to grow

will i find salvation in the arms of love
will it stop me searching will it be enough
i don't want your sympathy
sometimes i don't know who to be
......
this could be the first day of my life

之后,他决心要放弃一切,逃离迈阿密,并且逃离一切女人。

他经由一个潜店老板的帮助,在泰国普吉岛找到一个潜水助理的职位,后来升上教练,这一待就是四年。

以前在大学工作的时候,每年圣诞假期都会来热带潜水,那时候他最羡慕的就是潜水教练这个工作。羡慕他们随时随地都可以与海洋生物待在一起,羡慕他们远离喧嚣,远离被人评价,靠近自然。当他终于实现这个夙愿时,却感慨明明是那么容易的事,为什么过去总觉得很困难?

于是他得出结论,人都是被自己束缚住手脚的,人是自己贪欲的奴隶。当初不敢放弃一切做一个纯粹的潜水教练是因为他还做着他的科学家梦。而他在实验室努力工作时,又做着潜水教练的梦。只有一双手,想要的东西太多却什么也不愿意放弃,所以最后什么也得不到便是情理之中的了。他坐在星空下喝着酒,嘲笑着回忆里的自己。

他也会想起那些曾经撕心裂肺的时刻,在多瑙河岸哭得想要跳进河里,在巴塞罗那吵闹的酒吧里心中郁结得想要喝死过去,那些他曾经觉得怎么也不可能再走到下一秒的时刻,他现在看到的却是痛苦的哭喊后面被隐藏的软弱。他依然为曾经那个绝望的自己感到心疼,但他已不再为那个懦夫感到骄傲了。扔掉酒瓶,擦干眼泪,掏出纸,他写下一首诗《跋涉在成长的苦海里》。

旅游旺季的时候,考潜水证的人非常多,而中国人的比例常常是最高的。为了与学员们更好的交流,也为了自己那不曾燃烬的对中文的好奇心,丹尼尔重新开始学习中文。

当他到“森”、“众”、“品”、“江”等这些字时,他想起了雅婷这个他唯一的东方女友。这个深深地爱过他,爱到让他觉得沉重,觉得一看到她就像看见自己的罪恶一样的女人,她仿佛就像他现在的中国女学员一样再次回到他的身边,一样的胆怯又强装着勇敢。丹尼尔开始反思到底是什么竟让她的美好变成了他当时心中的压力?

他认为罪魁祸首还是他的贪得无厌,他无法为了一棵树而放弃整片森林,他那时总觉得还会再遇见让他的心再次像喷泉一样喷发的新爱情。那颗躁动不安的心呵,竟让他把上帝的祝福硬生生地从自己身边推走了。丹尼尔找到了雅婷为他唱的那首《传奇》,借助翻译工具读完了歌词后,泪流满面。并写下一首同名诗。

丹尼尔57岁的时候回到故乡巴塞罗那,他要趁早实现他的另一个梦想:驾船远航。他一边学习航海知识,一边着手考船长证。远航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对他这样一个上了一定年纪的人,虽然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变老。他为远航这个计划的准备整整预算了一年的时间,决定次年春天再出海。

一切事情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唯独出现了一个意外:路维亚,她是一个40岁的单亲妈妈,儿子15岁了。自莉莉之后,丹尼尔已经4年不再亲近任何女人,但路维亚的出现改变了这个局面。

路维亚是丹尼尔去帆船展上看的第一艘船的销售负责人,她为他提供了许多有价值的信息,甚至与自己的职业素养极为不符地悄悄推荐他去买一艘二手帆船。自此,路维亚以一个可靠的朋友的角色走近丹尼尔,她是一个成熟的女人,她像空气一样自然地弥漫在丹尼尔生活里,不给他造成因过度的需要与被需要而产生的压力,还能在完全恰当的时机里安抚他时不时会有的孤单情绪。她从不需要通过跟他确认或者强调她的女朋友地位来获得安全感,两个人并不住在一起,经济独立,也各有未对对方说过的小秘密。

丹尼尔知道路维亚还有一个30多岁的小情人,但这件事并不让他感到生气,反而奇怪地让他感到轻松,以至于两个人能够轻松地讨论起这个年轻的男人,路维亚说他只是个情人,而丹尼尔是伴侣。两个人能一起吃苦、一起分享快乐,但绝不企图相互占有,包括时间和空间的占有。心里面有一种很厚重的对对方的信任感,比方说丹尼尔心里很清楚,如果阿苏塞娜再回来找他,路维亚一定不会生气。

最重要的是,路维亚懂他的诗,常常读到泪眼婆娑,两个人会因为一首诗而畅聊至天明。丹尼尔想起了弗里达和迭戈,想起了吉隆坡的双子塔,他觉得路维亚就是他这一生在爱情里的归宿。

丹尼尔开始对他想要的伴侣关系有了更清晰的认识。在这种关系里,两个人都不必一定要行为得体,可以永远是小孩子,永远有好奇心,将对方视为伙伴和港湾,但若一方被外面的世界吸引,也会鼓励对方去尽情玩耍,同时还会让对方知道,玩累了可以再回来,路维亚会一直在原地等他。在妈妈之后,他感到自己的心像是再次找到了可以攀附的大树,自由快乐又安心。

春天再次来临的时候,丹尼尔和路维亚为他们的小船取名为:国际观光者(Globetrotter),从地中海出发穿越大西洋抵达哥伦比亚东海岸的港口,接着游历了加勒比海,然后返航,成功地实现了第一次远航。

这次航行一方面让他们对航海可能遇见的风险有了直接的认识,比如有可能会遇见抢劫的海盗,有可能会遇见突然出现的幽灵小船,还有不能预计的海洋风暴,他们在修整期间需要对这些困难做好更万全的应对之策。但是另一方面,这个航行更加加剧了他们要再次出发的决心,抛弃在办公室里一成不变的生活,远离相互算计的人际关系,他们怀疑过去自己根本没有真正看见过这个地球,如果就这样死去,实在是太浪费这样一次活着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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