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先生与莉莉安

现在已经过了凌晨两点,这座城市终于有了一丝倦意,樊高锁好酒吧的门晃晃悠悠地往他的出租屋走,今晚难得地没有下雨,星空在头顶上旋转,大街上冷冷清清的,偶尔有一两辆车在身边呼啸而过,这是他在旋转公寓酒吧驻唱的第五年,过完这个夏天他就得离开了,这事他还没想好该怎么跟老唐他们说。家里早就给他在舅舅的厂子里安排了个差事,假如他愿意回老家考个公务员或者事业编那就再好不过了,这能在相亲市场上加分不少。但他就是想再试一试,为此没少跟家里吵架,他答应这是最后一次。

小区门口的铁栏门已经锁上了,樊高侧着身子从门缝中挤进来,院子里最后一扇亮着的窗户也熄灭了,就如同他的最后一次尝试,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或许自己真的并不具备那样的才能,樊高心里这样想着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在黑暗中摸索着打开房门,楼道里的感应灯又坏了。但房间里反而没那么黑,月光从窗子照射进来给房间里蒙上一层银灰的色调,他收起桌子上的饭盒丢到垃圾桶里然后拉开一罐啤酒坐在窗台上喝起来。

今天是那个女人连续出现的第三个晚上,的确是称作女人更合适。由于读的是师范大学再加上后来在酒吧唱歌,樊高身边其实从来不缺女孩子,但这个女人很特别。她每晚八点左右出现,前两天穿着绿色的T恤和牛仔短裤,头发高高地束起露出白皙的脖颈,今天是一条深绿色的连衣裙配黑色的绑带凉鞋,一头乌黑的长发柔顺的披散在肩上,她一个人坐在吧台的角落里点一杯玛格丽特,偶尔吸一支女士香烟,对来搭讪的男生礼貌地摇摇头表示拒绝,酒吧的门开的时候她会回头看一眼。樊高忽然有种预感自己会跟她发生点什么。


“如果你看到他回到海岸,

就请你告诉他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

莉莉安。”

唱完这首《莉莉安》樊高放下吉他走到吧台后边自己倒了五厘米伏特加然后扔进去两颗冰块再倒满红茶,阿辰依然面无表情地擦着杯子,他仰头喝了一大口之后来到那个女子身旁坐下,她今天还是穿着那条深绿色的裙子。

“唱的真好。”她自言自语似的说着。

“谢谢。”

“今天怎么这么早就不唱了?你这样不算消极怠工吗?”

“不是每天都要唱的,况且老板经常性的不在,就算偷懒也没人管。”

两个人自顾自地喝着酒,唱片机在放一首优雅又腐朽的的爵士小调。

“就那么喜欢绿色?”樊高再次开口了。

“也不是,就是走的急偏巧带的几件衣服都是绿色的。”

“来这边出差?”

“应该说是刚刚结束一场出差吧。”

“你等的人大概不会来了。”

“我知道。”

“这样的人不等也罢。”

“是我的问题,是我把他弄丢了。”她摇摇头说。

空气再次陷入沉默。

“你叫什么名字?”

“安莉莉,叫我莉莉吧。”她说。

“不会是你现编的吧。”

“骗你干嘛,熟人才需要骗。”

“说的也是。”

“对了,我记得这里以前好像是一个书店?”莉莉忽然问道。

“那是多久以前?”

“可能是五六年前?”

“那不可能的,我都已经在这唱了五年了。”

“嗯。”她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边那个人好像喝多了。”莉莉朝着窗边角落里的位子上瞟了一眼说。

樊高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说:“我也注意到了,那小子什么吃的也没点已经喝了第四杯了,不过问题不大,他应该已经结过账了。”

“你这人,又不是老板在意他结不结帐干什么。”

话音未落那人果真哇的一口吐了出来,紧接着酒精混杂着不知道其他的什么气味就飘了过来,临近的两桌客人都掩住口鼻赶快结账走人,阿辰不情愿地从吧台后面走出来把他拖进厕所里,一边喊着过来帮帮忙啊!樊高一边应着一边拉起莉莉说:“我们也出去走走吧。”

两人推门从酒吧出来,天空阴沉沉的像是快要下雨了,粘腻燥热的空气像是某种胶体扑面而来。“不去帮忙真的没关系吗?”莉莉问他。

“像这样一塌糊涂的状况大概每隔三五天就得发生一次,他们两个搞得定的,何况我过一段时间也打算辞职了。”

“为什么?”

“也不能总在这飘着不是。”

从旋转公寓出来向南走过一个街区有一条河横穿过这座城市,河堤窄的很,他们两个一前一后保持着一步的距离一棵树一棵树地沿着河向东走,不时有一搭没一搭的说几句话,但大多数时候什么也不说就那么走着,樊高忽然觉得这样的场景久违又熟悉。

“接下来准备去做什么?想好了吗?”莉莉回过头问他。

“还没有,或许去海边种菠萝?”

“那东西是长在海边的吗?”

“难不成是长在海底的?”

“你这人说话真有意思。”


樊高打开房门侧身将莉莉让进去,屋子里的空气燥热又粘稠。“不用换鞋了。”他关上门一边说着。莉莉还是脱掉鞋子赤着脚走进来说:“出乎意料的不怎么乱嘛。”

“屋里东西少所以再乱也乱不到哪去。”

“好热啊。”莉莉撩起裙子盘腿在沙发上坐下一边扯着领子说。

樊高穿过客厅打开窗户,夜晚的空气涌进来却还是一样的燥热,他把电风扇搬到沙发旁边可是插头却不够长只好又挪了回去,给电风扇插上电源以后它摇摇头表示对这样的高温它也无能为力。

“不过你不觉得你这房间里少了点什么?”

“什么?”梵高从冰箱里拿出两罐冰镇啤酒在她身边坐下。

“电视啊,你这里没有电视。”莉莉接过啤酒灌了一大口然后轻轻打了个嗝。

“你看电视?”

“不是啊,我也不看电视,但是我就觉得家里应该有电视。我以前回家就喜欢先把电视打开当作背景音乐放着然后我该干嘛干嘛去。而且在电脑上看剧跟电视是不一样的,虽然同样是打发时间,但在网站上看剧你还要想看什么,假如看了一会觉得没意思就会觉得好浪费还要再找别的结果就更浪费,但电视就不一样,电视上演什么就看什么,没那么多选择。”

“不觉得那些又臭又长的电视销售广告讨厌么。”

“也是一部分,反正都是打发时间,再说不好看就换台喽,反正换来换去也就那么几个台,而且电视上翻来覆去常播的那几部电视剧我基本都看过了,也不会失望。”

通常来说一个女孩子愿意和男生单独回家就意味着愿意跟他做爱,可是莉莉却不给人那样的感觉,就好像深夜去刚认识的异性朋友家喝啤酒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而且男女之间的关系本来就不是只有性,此时此刻樊高喝着啤酒跟她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聊心里没有一丝邪念,就像是中学时代和某个女同学单独去喝冷饮的下午。

“你抽烟吗?”莉莉抽出一支烟递给樊高。

“戒了。”他摆摆手。

“怎么戒的?我也想戒烟但始终就是戒不掉。”莉莉说着把烟衔在嘴上又掏出打火机拨动了两下火石点燃。

“戒烟有什么难的,马克吐温曾经说过:‘戒烟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我每天都能戒十几次。’”

“那不是鲁迅说的?”

“也没准。”

“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有四五年了吧,大三的时候和女朋友一起祖的这间屋子,离学校和酒吧都不远,租金也便宜,还养了只猫来着,后来大学毕业以后她去了南方读研我俩也就分手了,猫那东西我本来也不那么喜欢,就送人了。”

“我猜曾经在这间屋子里过夜的女生一定不止你前女友。”

莉莉把喝空了的易拉罐放到地上当作烟灰缸,弯腰去掸烟灰的时候发现太费力了索性自己也坐到地上。氤氲的烟气升起来又被吹散,莉莉随手拿起一张扔在旁边的纸叼着烟眯起眼睛看了起来,樊高刚想去夺过来,但是想了想也没什么必要。

“你这模样可真是一点也不文雅。”他说。

“我也想做个优雅的小公主但是实在优雅不起来那有什么办法,这是什么?”莉莉仍然看着手中的纸。

“谱子,兴致来了我也尝试自己写歌。”

“有词吗?”

“还没写出来。”

“那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也没想好。”

“那你可不可以弹给我听?你家有吉他吗?”

樊高起身去卧室里拿出吉他拨弄了两下,又拧了拧琴钮,紧接着琴音就从他的指缝中缓缓流淌出来,伴随着烟气久久地盘绕在天花板下面。


一曲弹完了,又过了一会莉莉才缓过神似的说:“真好听。”

“谢谢。”樊高起身把琴立在墙角。

“感觉像是有一群鸟在头顶盘旋然后又飞走。”

“你有那样的感觉?”

话音未落外面忽然传来一声爆响,樊高赶忙来到窗边,斜对面那座居民楼五楼的一扇窗户正往外滚滚地冒着浓烟,空气中传来木头和塑料烧焦的气味,莉莉也来到窗前说:“是什么东西烧着了?怎么会冒出这么多烟?”

“是啊,怎么会有这么多烟的。”

不一会楼里的居民纷纷跑了出来,男人们光着膀子,女人们穿着睡衣或是裹着小毯子,几个孩子先是紧紧跟在大人后面接着就追逐嬉戏起来,楼下的小超市也开门了,男人们去买了香烟来抽,孩子们央求着大人给他们买冰淇淋和果汁,老板还开了两个西瓜分给众人。过一会消防车就该到了。

“看样子没人受伤。”莉莉说。

“好家伙,简直成了一场夏日焰火。”樊高回过头说。

“对我们而言可不就是一场夏日焰火。”

“倒也是。”

“去把灯关了。”莉莉说。

关掉灯以后窗外的火焰就成了唯一的光源,在火光中他们两个接吻了,自然而然地,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嘴唇就已经贴在她的嘴唇上了,她的嘴唇很干,除了烟味以外隐约还有樱桃的味道,樊高的手搂着她的腰然后试探着往下,过了一会莉莉推开他擦了擦嘴说:“抱歉。”他点点头,她的眼眶微微有些泛红,外面的火差不多已经扑灭了,人群逐渐散去,东方的天空开始泛白,天空响起滚滚的雷声,这场雨终究是来晚了一步。

“我有点饿了,你这有什么吃的吗?”莉莉说。

“有泡面行吗?”

“挂面有吗?”

“有的,酱油和盐也有。”

“那有西红柿吗?”

“没有。”

“那还是算了。”

“给我一根烟吧。”樊高说。

莉莉回到沙发边上拿起烟盒递给他:“只剩两根了,一人一根吧。”


“我想到你那首曲子该叫什么名字了,不如就叫‘夏日焰火和冰啤酒’怎么样?”莉莉忽然说。

“蛮好的,不过我觉得叫‘夏日焰火和樱桃味的吻’更好。”

莉莉笑着低下了头,樊高看着她又深深的吸了一口烟,很长时间不抽烟了偶尔抽一口觉得浑身都轻飘飘的。莉莉,我马上就要离开这座城市,有些话我非得现在就告诉你不可,你可能会觉得唐突但我知道如果我今天不说可能就永远都没有机会了,安莉莉,我爱上你了。我承认我不了解你,一点也不,但我确信自己就是爱上你了,我得尽量说的直白一点以防你对我的话有一点误解或者是怀疑,我上一次有这种感觉已经是差不多十年前了,我还以为我心里的那头小鹿早就已经撞死了。我明白自己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男人,但我还是想鼓起勇气告诉你我此时的心情,小时候我以为自己长大以后就可以变成一个摇滚歌手或是篮球运动员,但是现在我明白那些愿望都不会实现了。我没有稳定的收入,虽然会弹琴唱歌也始终是业余水准,自从大学毕业以后我就一直在这座城市的角落里苟且偷生,那天如果不是你推开了旋转公寓的门我可能就要回老家考个事业编然后通过相亲娶一个长得不好不坏脾气不好不坏的女人,我以为自己的人生就这样了而你像是照进昏暗世界里的一道光,假如我的话给你造成了困扰那我很抱歉,但是我想被人喜欢应该还是一件值得开心的事吧。这世界不完美,但从历史上看我们已经是处在一个很好的时代了,那些乱世战火中的男女尚且愿意为了一个承诺守候,但是我们处在这样的年代反而越发不敢说爱了我觉得这样是不对的,你知道我马上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但是安莉莉小姐,爱你是最重要的事,假如你希望我留下来那我就每天唱歌给你听,假如你喜欢月亮那我就陪你一起飞到天上去。你看,我是如此的爱你,所以可不可以把你的爱也分给我一点?不行,一点是不够的,我是很贪心的,我想要你全部的爱,我还想要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的过去你的未来你的肉体你的灵魂,世间疾苦,你是我最后的救赎。

“你愣在那想什么呢?”莉莉说。

樊高这才发现手中的香烟上烟灰已经积地老长,一动全洒在了裤子上。

“我快要离开这座城市了。”他一边拍打着裤子一边说。

“嗯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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