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总是在出世入世间徘徊。身为有理想抱负的人都希望能在世上做一番事业,然入世之途并非坦荡,《论语》有云:“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责任重大且路途遥远,受了伤,扛不住了,就有了出世之心,“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然而现在这个世界的节奏已经不太容许人久居山林独善其身,于是又不得不重返花花世界。“出世还是入世?”这个问题对于中国传统知识分子来说,其难度不亚于莎士比亚名剧《哈姆雷特》中的千古之问:“生存还是毁灭?”
出世与入世本是佛家用语,指的是大小乘佛法修行的区别。“出世”指遁入空门、清心寡欲、万世皆空,是小乘修行;“入世”指步入凡尘、弘扬慈心、自度度他,是大乘修行。后来世人借用其定义世俗人生,出世表示一个人不再关心生活中大家都热衷追求的功名、权位、财富等,希望更多的在精神上追求;入世则相反,表示一个人渴望在现实生活中实现自己的价值。在中国的两大哲学体系中,儒家是完全入世,佛家是完全出世。
中国古代寻求出世生活的知识分子不少,他们还有一个雅称叫“隐士”,也就是“隐居不仕的人”,上古有伯夷、叔齐,魏晋有竹林七贤和陶渊明,后世更有林逋“梅妻鹤子”,袁宏道、袁子才的诗酒风流。这些出世的隐士大都有过入世为官的经历,或对现实不满,或人生失意,或渴望精神自由,于是弃官归隐,退而寻求出世的生活。因为出世的彻底决绝,更留下一些高妙华彩的诗文,高士的名声也就传之后世了。但现实中人,即鲜有竹林七贤的显赫家世,也不能似林逋在风景如画的杭州孤山围一个院子植梅养鹤,更不能如袁子才拥有一处随园吟咏《苔》和《随园诗话》,尽享潇洒风流。想当年东坡先生被贬黄州,生活困窘到连吃饭都成问题,不得不在城东谋得一块荒地自己耕种,这种境况还要辞官不就,彻底的出世归隐也就不现实了。入世谋生首先是生存的需要。
然入世与单纯的谋生还是有区别的,入世总是与实现人生价值相联系,如仅仅为了谋生那又只是生存,而不是真正的入世。没有形而上的价值追求就谈不上入世,更遑论出世了。在中国传统的价值体系中,人生在世当积极进取,实现平生志向。且不说“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那样的志向太高远,也太刚猛,对大多数平凡的人来说根本做不到。但如周瑜醉后吟唱的:“丈夫出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慰平生兮吾将醉,吾将醉兮发狂吟”,这对于大多数中国人来说还是有过心里共鸣的。而任何一样事情只要当作事业来做就要潜心投入,刻苦以求,甚至要经历各种挫折、失败和打击,这就使理想之路充满艰辛曲折。即使拿出“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以夺志”的勇气,遍体鳞伤,头破血流终非终极目标。就算是“胜天半子”,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那就更不值了。此时有一颗出世之心就是人生智慧了。
孔子的“风乎舞雩,咏而归”是政治理想之余的心灵放逐,东坡先生的“一蓑烟雨任平生”是面对逆境的随遇而安,板桥先生的“难得糊涂”更是洞明世事的大智若愚,他们都是积极的入世者,又能在超然达观的出世精神中获得心灵的抚慰。“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有了出世的心态也才能淡定的面对人生逆境风雨,更好的入世人生。正如弘一法师所说:“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
明朝大才子袁宏道曾对自己的生活态度以“适世”命之,以别于儒家的“入世”和佛家的“出世”。适世既是出世者的入世法,又是入世者的出世法,既不虚空虚无,也不刻意勉强,可谓是游走在出世入世之间。人只要生命犹存,真正出世是不可能的,但我们可以有暂时的精神出离。了悟生死无常,看破繁华如梦,在世俗功利生活中给自己留一片精神家园,在真性情中放飞自我,还原本真,这就是游走在出世入世之间的真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