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暂借问》by钟晓阳
终于,大门处进来一株白梨花,就像桃花那样一大株,阳光下飞飞泛泛,仿佛一棵火树银花在那儿斥斥错错烧着。愈烧愈盛,愈烧愈近,葱绿叶中透点桃红,是宁静的花衬衫,也在斥斥错 错烧着。到了半路,梨花移到小善肩上,宁静两颊红赧赧地碎步过来,仿佛梨花还没有烧完,还在她腮上灼灼地烧。
那边正厅上了点心果品,千重想宁静怎不来吃。起来踱到檐下,看见院中央斜撑起的藤筐,和树隙叶间宁静垂垂的小脸,垂垂的发,整个的是一垂流水。他觉得宁静没有忸怩腼腆,但是总有羞态,不知打哪儿来的。再细看时才发现宁静原来执着根东西,太远看不出线来,只见一只鸽子跃到筐下吃包米,宁静一揪,把鸽子覆在筐下了。她是真喜悦的笑起来,侧身仰头对江妈笑说句什么,头一偏,把辫子甩到后面,任江妈把鸽子抓到厨房,又搘起藤筐等下一只。脸上的表情是那么单薄,仿佛是仿纸折的,风一吹随时都会幻灭掉。
晚间赵云涛玉芝设筵宾客,小善草草吃点馒头包子就出去跟村里的孩子玩了,剩下宁静一个。这时院子四周已着了走马灯,树桠杈间都插挂着纸灯笼,各形各色,浸得遍地幽幽摇摇的烛影火舌。院子中央搁了一张黑木桌,陈列果饼供月,想待会儿客人饭后要来饮酒赏月的。她记得母亲逢中秋总要她跪下来向月光磕个头。
千重亦笑笑,安心走了,每一步深深嵌在雪地里。宁静一直目送他,一直牢牢地盯着他不放。北风唬唬地摇动天地,把她的斗篷卷起高高,远远的红灯笼也晃呀晃的,上面黄的"吉祥"二字仿佛在朝她笑,愈笑愈远,愈远愈模糊。灯笼偶尔会转个角度,是千重朝这边眺,然后又飘飘萧萧,飘飘萧萧,像小萤火,在独自飘归。
夜街上简直无人,一地月光灯光朦朦梦梦的像溪溪涧涧,秋风清澈如水,她抬头望望月亮,圆圆皓皓的正营营追着他们。爽然的西装衣摆老向后拍拍她,她心一紧,觉得随时鼻子吸吸可以嗅到爽然的味道,后来果真做了,嗅到了,贴心贴肺的熟悉,心里绞绞的紧张起来,只见他长长的身板子高高的前俯着,前路她不必担扰,因为有这男孩一生一世的带她走下去,总带她去美丽的地方,总有美丽的地方可去。她忽然很想披发让这风把它们一丝丝都浸过沁过,便单手把两边的头绳都解了,头发翻翻地垂到脊后,风劲时舞。可是她这一动,坐歪了位置,爽然觉察了,停车回头,不觉整个愣掉、此刻风依然不歇,一大片飘飘翻翻的黑发,托着宁静白白尖尖的脸,神色薄薄浮浮的,是月的倒影。
走了一截子,她调过身子面对他,变得一步步往后退。右手在栏杆上一盖盖地道:“我觉得没有名字的东西,好比这座桥,好像没有负担,可以不负责任似的。”“那我宁可没有名字。”爽然道。“为什么?”“那时有些责任,我就可以不必负。”“比如呢?””订了亲。”这句话他是极低声念的,仅仅启了启嘴唇。宁静听不到,猜着了,依旧调回身子走。
三人一钻入人丛,爽然就一意贴着宁静走,偏偏她生气了,他贴得愈近她愈气,愈气愈走得快,愈快反而助长了怒气。街上人多,存心躲没有躲不来的,他和宁静的距离便越来越长,三人走得散散的,素云撵他他撵宁静。最后他一抖搂冲上前去,袖袖袂袂中拽住她的斗篷,喊道:"小静。"她一惊掉头,触到他黑焚焚的眼睛,一颗心立刻软化了,整个人也软了,而且想哭。大概是身上不自在,所以火气那么大,她想。
她回家把她和爽然初相识时他送她的团扇拿来,在炎炎懒懒的下午一扇一扇,依稀嗅到牡丹香,岁月去了,只图暗香一度。晚上她伏窗远眺,星月熠熠,下西园子草丛里有萤火虫点点流徙,她下去握着团扇扑一阵没扑着,蹲在地上哭起来,心里唤着爽然,她知道多唤几次,夜里会梦到他的。
为什么他们以前不曾谈起过?他们究竟谈些什么的呀!从始至终,她都那么满足于只知道他爱吃煎饼果子、稻香村的炉果、老边饺子馆的饺子、李连桂大饼铺的大饼、香瓜、葡萄;爱听风雨声、恶听蝉鸣声;爱看电影京戏……就只这些了。她无法想象他发脾气的样子,无法想象他也会砸东西。可能在她面前,他总带几分仙气,教她也飘飘若仙的,不问世事。但也不,一定是他瘦,仙风道骨的,给她错觉。她几乎歇斯底里地乱想一气,愈想愈恐惧,捣心捣肺地不甘。那样费尽心情,摧尽肝肠,到头来她是除了他叫林爽然外就他的一切都不知道的。
那只戒指梗痛了她,她想他终会知道的,倒不如由她告诉他。爽然正踌躇着不知该怎么向她开口求婚,得小心一些,他这小姑娘是最敏感又心思叵测的,他几乎对她敬畏。万一她拒绝,他可是会死的。他们互相估计了一刻钟,同时说出个"我"字,两人都笑了。爽然刚才本是一鼓作气,气一泄,没那么容易再提起来,便笑着宠宠地向她翘翘下颏儿,要她先说。她俯低头,慢慢又不得已地挪出右手,那一刹她软弱不堪,右手的骨头都化掉了,只得靠左手把它提起来放在腿上。
爽然一出门,便拆开宁静给他的信封,借式微的天光读纸上的小楷:
片片梨花轻著露,舞尽春阳姿势。无情总被多情系,好花谁为主,常作簪花计。
人间多少闺门闭,门前落花堆砌。隔窗花影空摇曳,近来伤心事,摧得纤腰细。
每个人都有过快乐的日子,属于他和宁静的,已经完结了。
那一阵子她经常失眠,给中环的一个西医诊治,开了药。那天中午她去拿药,下着雨,坐的是电车,没有窗玻璃,冷得只缩作一团。她无意中看见爽然在对面街上,没有带伞,过马路捧头捧脸跑着过,刚好电车临站停车,她一冲动,匆促下车,也没留神马路,张开伞就朝爽然奔去,爽然看见她了,紧向她摇手,她还没领会,就听得一声刺耳的大响,一辆轿车在她身边煞住,离开仅有一二寸。她呆呆地立在那里,司机捅出头来破口大骂,凶得像要随时下来掴她两掌耳光。她余悸未了,不知怎办,仍旧颤巍巍地朝爽然走了去。那是在廊檐下,不需要撑伞了,她却仍把那灰格蓝边的伞递到他头上去。她看出他也吓坏了,脸青青地望她半晌,揽着她的肩走,手抖个不停,但是搅得她那么紧,恨不得把她嵌在自己身体里才好。那种感觉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今天好风,衣服想必很快就会干的,宁静的眼泪,很快的,也就干了。
PS:题目源自:
长干行·其一 崔颢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