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的故事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一个远房伯伯的口述


今天我要去配新的眼镜。

在我的记忆中,自上大学那年起,我已陆续换过六副眼镜了。人活一辈子不容易,与眼镜沾边更是一种福气。只是吧,有的人明明眼睛视力很好,但为了掩饰脸部某种缺陷,故意戴上一副眼镜,以显示自己的端庄和高雅。但我却不同,每副眼镜折射出人生每个阶段的缩影。

我第一次戴上眼镜,是在二十二岁那年的秋天,父亲陪着我来到二叔的钟表眼镜店。那时,他还没当上经理,但已是资深的大师傅了。他身体瘦长,说话慢条斯理,天生一双敏捷灵活的双手。

那天,父亲很得意,告诉堂兄弟,儿子有出息了,工厂推荐他上大学。不是一般大学,而是沪上一所名牌大学……

他瞧着二叔的眼睛,嘴巴内的一颗金牙齿闪闪发光,几乎用一种炫耀的口吻说的。我怀疑他此行的动机,说是来给儿子配眼镜,其实来向二叔分享自己心里的喜悦。虽然那个年代,知识分子不香,但许家三代毕竟出了我这么一个大学生!

好哇,阿哥老开心。

二叔笑着叫我坐下验光,一边从柜台里拿出一摞眼镜架,在我的两只耳朵上插来插去。

阿明,你是靠领导关系推荐上大学,不是考进去噢,自己考进去,才算真本事。

他明显带有一种嘲讽的口吻,但脸上依然挂着和蔼的笑容,让我想起了妈对二叔的评价,笑脸藏刀。看来二叔对我有出息并不彻底认同,方家二族也是互相攀比,暗暗较劲的。但二叔还是自己出资,为我配上了一副黑框宽边的眼镜,说是阿明上大学,他高兴送我的。

翌日,我就是戴着眼镜向师父师兄们告别的。一进车间,师父就大声嚷嚷说,阿明,我早就说过你是坐办公室的,不是当工人的料,瞧你戴上这副眼镜,斯斯文文,我还当是小王工程师走进来呢!

是呀,阿明,以后不用再钻车底下吃油水啰!

阿明,以后当领导了,别忘记我们噢……

听他们的口吻,仿佛我与他们不是同类人,难道视力差的人只配坐办公室吗?

其实我天生眼大,从小就有一双乌溜溜的招人喜欢的眼睛。可恨的是九岁那年,为了练就一双火眼金睛,我傻呼呼与一同学比试看日光,对着红彤彤的太阳,直视了好半天,结果泪水哗哗地往下流,眸子内犹如万花筒,五彩缤纷……视力刷刷地往下丢。到了五六年级时,偷偷晚上看禁书,有时打着手电筒,不让大人发现,把好端端的眼睛熬得像金鱼眼睛一样。

中学毕业进汽修厂当学徒,一双大眼睛变成了细眯眼,看螺丝螺帽尺寸要拿到很近处才能分辨。说也好笑,我的师父恰巧是一个斜睨的人,一只眼睛白多黑少,目力也不济。两人为了搞清一枚五与六厘米的螺丝,在车底下光线暗淡的地方,互相比划着手势,争辩了好半天,给人落下了笑柄。因此,有人戏谑说,白眼师父带了一个近视徒弟,哑巴搭上了一个聋子。

可师父听了一点不觉得生气,反而觉得碰到我这么一个笨手笨脚的近视徒弟,是他命中的缘份。

有的事是老天爷数好的,萝卜青菜各自搭配下来。

他嘴里喜欢说句话。

其实他是天生的乐观派,在这艰苦的工作环境中,他一边劳动一边用诙谐的充满智慧的语言打发时光,尤其是当地的谚语他如数家珍。

比如冬天干活一阵风吹来,他就说,冷冷风,穷穷债。比如一群女工在洗水池一边洗手,一边窃窃私语,他就说,河埠头讲阿婆,念佛堂讲媳妇。发工资了,大家欢喜数钱,他就说,顶香是铜,顶臭是穷。有位师傅儿子外出无音讯,他就说,大海洋洋忘记爹娘。

一次,我在车底装好油箱,钻出来又不小心撞到了驾驶室开着的铁门,嘭的一声,震得师父脸色骇白地从车头里滚将下来,一边摩挲我灼痛的额头,口中念念有词,天苍苍地茫茫,徒弟撞头在车旁,过路师傅摸一下,磕磕碰碰捡元宝。

逗得我破涕为笑,疼痛减轻了许多。

阿明,你这样撞下去,是铁头还会撞瘪。还是去配一副眼镜罢,说不定真会捡到元宝。

现在他的话应验了,我有读名牌大学的机会,真的捡到元宝了!

但按照他的初衷,原想把他的钣金手艺传授于我。在我们汽车钣金车间,除了汪白眼不雅的绰号之外,他有一个更响亮的汪榔头之称,技术上遇到什么问题,他眼睛一斜,挥起榔头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了问题。可他这么一位高明师傅,却带出了我这么一个半途而废的徒弟。

在他眼里手艺就是养家糊口的本领,没有手艺,就是吃闲饭的家伙。


我戴着这副黑框宽边眼镜上了火车。从一个小城镇来到了繁华的大城市,又走进了一个校园敞亮的高等学府。

我们电机系工业自动化班一共四十八人,女生仅有八人,其他的都是清一色的年轻汉子。使我失望的是戴眼镜的人并不多,除了一位四十开外的胶东半岛的大叔外,还有一位半凸着肚子的孕妇。别看这个孕妇貌不惊人,可高颧骨的脸孔戴上一副眼镜,令人想起了江青。她姓苏,是江苏某市的机关副主任,因要生孩子了,就到大学来镀金。反正孕妇革命太累,乐得来大城市消遣,这里良好的医疗条件,足以保证母子平安。

我被安排坐在一位来自某舰队的军人旁边。他姓郑,年纪不到三十岁,就已经是副团级干部了。人生得魁梧英俊,一派军人的气魄。系里指定他当班长兼党支部书记,那位孕妇苏担任副班长兼团支部书记。

第一天选班委干部,大概我年轻又戴了一副宽边眼镜,样子斯斯文文的,班长就推荐我当学习委员。还说他是带兵出身,眼光一瞅一个准,说我天生是个读书人,文化水平一定不差,当学习委员正合适。

他一锤定音,大家举手通过。我脸涨红得像关公,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其实我没读过高中,中学三年也是学工学农学军中度过,真实的水平是小学六年级。现在叫我担任大一班里的学习委员,真是抬举我抛向了半空,让我脚不着地双手悬在树枝上晃荡,能不让人揪心吗?

我把自己的苦衷向同宿舍的老王说了,他笑眯眯地分析说,主要你戴了一副眼镜太引人注目了,大家都以为你在工厂当技术员,书读得多,在车间当工人哪有戴眼镜的。老王的话说得没错,怪就怪这副眼镜。他又暗暗告诉我,班级里有几个上海知青,都读过高中,他们很妒忌你当学习委员哩。

真是德不当位,迟早要摔跟斗的。

那天上数学课,任教是一位刚从干校返校的胡老师。她年近五十,衣着朴素,戴着一副黑色的近视眼镜。见了我们工农兵学员,谦卑地躹了一个躬,并喊了向工农兵学习致敬的口号,我听了不觉心里很酸楚。听说她丈夫是化学系的副主任,一年前被批跳楼了,家里还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母亲,是她用单薄的身体支撑了全家的重担。

讲课开始了,原来上高等数学课的,但知道我们工农兵大多只有初中文化水平,便不得不从初一的数学讲起。她在黑板上写了一道简单的解方程例题,便和蔼地开口问道,这个大家都会吗?应该老师都教过的。

大家不敢仰视老师的目光,大多垂下了眼皮,有的相视一笑,摇了摇头。

没有关系,我叫一位同学上来……

她埋头看了一下点名册,然后抬头目光缓缓地扫了过来,终于盯住我这个戴眼镜的学员。

你叫什么?

他叫许明,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

班长枪先介绍道,然后推了我一把说,你还忸怩什么,快上啊!

我只得迟迟疑疑地走上台前,拿起粉笔。

四眼哥一定行!不知哪位女同学插上了一句,全班突然响起了热烈的鼓掌声。

我脑子一片空白,傻头傻脑地笑着,眼睛盯着墙角的缝洞,恨不得一头钻进去。面前黑板的数字仿佛变成横七竖八的惊叹号,怪异地嘲笑着我的眼镜。

慢慢想,答不出也没有关系。

胡老师微笑着鼓励我。

我鼓足勇气,凭我记忆所学的数学本事都施展出来,可是答案还是错了。

我红着脸,走下台去,真是慌不择路,衣角勾住了那位叫我四眼哥女同学的发夹上,她惊叫一声,满堂哄然大笑。

下课时,我听见两个上海同学在背后议论,看看戴眼镜的,摆摆门面…。…

还当什么学习委员,坍台呀!

当天,我就向班长辞去了学习委员,次日我摘下那副宽边的黑框眼镜,把它锁进了皮箱里。

老王看了看我说,不戴也罢,反正看了像个青工,不过上课你看得清黑板吧。

我已和班长说好了,去坐第一排位置。

不多久,那位胡老师找到了我,她鼓励我学习不怕出洋相方能进步。她还说系里准备利用晚上时间,办一个文化补习班,希望我能报名参加。


自从摘去第一副眼镜后,我似乎觉得自己揭去了斯文的假面具,恢复自己本来的面目。我本来就五官整齐,轮廓分明,只是鼻梁旁有一点黑斑,右颊有几粒青春痘而已,只是一双眼睛大而无光,比从前有丢价的感觉。

叫我四眼哥的那位女同学,名叫沈婷婷,是一位身段苗条,形容俊俏,爱说爱笑的姑娘。她原是部队文艺兵出身,同班长很熟。自从那次我在班里出了洋相,下黑板时弄丢了她的发夹后,她一见我就故意避开,远远看见我的人影,她和几个女同学就弯下腰,笑个不停,好像我是一头笨熊似的。

孕妇苏副班长,很不看惯她,说她打扮得花里胡哨,一点不像工农兵学员的样子,还有这么多男同学围着她,作风轻浮,像个交际花。

她对我的遭遇表示同情,说这个胡老太太怎么回事,教书就教书呗,为什么把同学叫到台上去,明明知道我们文化低,是不是故意为难工农兵学员?

这个女人造反理论中毒太深,思想上总是绷着阶级斗争一根弦。她一边说着,一边不时地挺着松弛的眼镜架,唯恐从她鼻梁上滑了下来。

我说苏班长,你的眼镜架太松了,我帮你调整一下。

她摘下眼镜,是一副普通的牛角架子,但镜片很厚,看来度数很高。过去二叔教过我如何矫正眼镜架的位置,再说钳工出身,扭动几下眼镜架也是手到擒来之事。

我发觉摘下眼镜后的苏明,神态显得柔和俏丽了,更像一个成熟的女人,更像一个慈祥的年轻母亲,可一戴上眼镜,这种感觉殆然失尽了。

谢谢你!苏明扶了一下不会滑下的眼镜架,高兴地对我说,你的手很巧,我说工人师傅聪明吧。

我问她为什么会戴上眼镜?她说天生近视,没有办法。要不早就报名参军了。她还告诉我戴眼镜的缘由:半年前,我去带头批反动学术权威,视力太差,竟把吕教授和刘教授两张面孔看错了,幸亏他们都是属于批判对象,不然的话敌我不分,混淆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就要犯错误了。于是我决定去配眼镜……

我听了不由得暗冒冷气,原来她戴眼镜的功能是搞阶级斗争用的,这样舞枪弄棒充满火药味的女人,以后还是少搭讪为好。

晚上去参加文化补充课,碰到了沈婷婷。这次她没有躲避我,而是主动与我打招呼,哎,四眼哥,怎么不戴眼镜?

假的就是假的,伪装的应该剥去……

我念着老人家的语录说,过去我冒充斯文,给人一个很有知识的假象,那次露馅后,我觉得应该恢复大老粗的本来面目了。

她谛听着,报以一个粲然的微笑。

你很坦率,其实我们的数学水平都不敢恭维。

她说着坐在我的旁边说,不过有没有知识,同戴不戴眼镜不是一回事。再说,你戴了眼镜样子蛮好的,就是这副眼镜边框太宽了,有点土气,大城市有这么多的眼镜店,你去新配一副吧,价格也不贵。

这是我戴上眼镜后,第一次听到女孩子的评价,而是那么一位貌如春花的姑娘。于是我回答道,谢谢你的建议,星期天我去逛京城路……

上课铃了,胡老师夹着书本走了进来。我觉得她的步子有点蹒跚,身体有点虚弱,还不到五十岁的年龄,头发几乎花白了。可她还是放弃休息,放弃繁重的家务劳动,利用晚上业余时间来给我们补习初中数学,其诚可嘉,哺教之情,让我终生难忘。

她的声音略有沙哑,但大家都听得很认真。我打开笔记本,把她的讲课内容及有关公式,简要地记录下来。今天上几何课程,原本安排二个小时,可她又延长了半个小时,有的同学中途退席,有的掩嘴打呵欠,也有的窃窃私语,说这个老太婆啰嗦了。

可她抱歉地向我们笑道,讲完这节就好,因为对以后很重要,我多讲一点。

我有点犯困,眼睛似乎模糊起来,外面秋风大作,叩击着窗子咯吱作响,恍惚间胡老师的身影不时地晃动着。

但见她手持一条教棍,口中念念有词道,一尺之棰,曰取其半,万世不竭……

许多年过去了,她的这个讲课情景始终封存在我的记忆里。

那是一个中秋的夜晚,月亮又大又亮,像一颗圣诞老人的头像,笑眯眯地注视着上夜课回来的学生。广阔校园的草坪似乎浮上一层银光,仿佛是一艘充满快活而又安谧的月亮船,远远地飘来丹桂的香味,沁人肺腑,幢幢的影子从我们身边闪过。

真没想到校园这么美丽!

沈婷婷张开双手,用跳舞的姿势旋转着说。

小心!

我看她脚蹬一双高跟凉皮鞋。

一叠书本从她手上丢了下来,我低下头帮她捡起来。

食堂还有夜餐,咱们去吃点吧。

她撒腿跑了起来,我从后面追了上去。


沈婷婷交际甚广,身边不乏缺少追求者。同班的或者系里的男生,都有事没事地找她聊天,也有请她吃饭去影院看电影。

就在我和她在食堂吃夜餐的时候,有一个戴太阳镜的男生向她打招呼,并端了一盆肉馄饨,大大咧咧地坐在她的身边。

他叫郭光,是比我们高一届的同专业的。据说他的父亲是省委常委,又兼任某大市革委会主任,位高权重,如雷贯耳,当然他的儿子也行事高调。他穿着一件流行的军用黄衬衫,脚蹬大头皮鞋,身高马大,圆盘脸孔,眉梢间似乎有一道疤痕,太阳眼镜正好严实地把它遮住。

他坐下摘眼镜的一刹那,我瞥见他不屑的目光,而且故意用胁子碰了我一下,好像在说,你坐一边去,这里没有你事。

你夜里戴眼镜干什么,怪吓人的。

沈婷婷显然同他很熟,一见面就调侃他。

我在挡月亮,知道吧,化学系里的一位教授说,月亮光吸收了太阳能量,要晒黑人呢!

他咬着一只大馄饨吃了起来。

是你自己编出来的吧,教授还说吃馄饨能减肥哩。

说着,婷婷用手绢抹抹嘴唇站起来,笑着对我说,许明,咱们吃好回去罢,你慢慢吃。

郭光突然抬起油腻的脸孔,嬉笑对她说,婷婷,你那条小手绢给我用一下吧。

去你的!她一挥手拉着我走出了食堂。

远远的听到他在嚷叫,婷婷,星期六晚上省委礼堂放内部电影,我来接你!

一路上,许婷婷没有言语,低头仿佛在想着什么,当拐弯朝女宿所方向那条林荫路时,她悻悻地说,有什么了不起,老头子原是军区一个参谋,靠造反起家,现在狂得不得了。看看我们班长,父亲是司令员,到底老红军的后代不一样!

她说着转身消失在幽暗的林子里,空气里留下她一股淡淡的芳香。

这天夜晚,我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脑海里尽是婷婷的身影。我觉得自己很没出息,近几年来凡是那个漂亮的女孩对我接近些,我总是萦绕于心,情思满怀,做着相思的梦。

啪啪……

下床的老王发出窸窣的声音,他朝我床档叩了几下,怎么还不睡,在想什么?

我爽性扭亮电灯,这间靠近楼梯的小屋,原是放杂物改装的,虽狭窄简陋,但只有二人居住,非常清静。

老王是来自农村的知青,年龄比我大十岁,扎根山区已有八年了。按照他的说法,如果再不报名参加,恐怕此生再也没有上大学的机会了。因此,他作出此生可能最重大的决定,一是辞去镇长的职务,让县领导收回他为副县长的任命,二是告别正挺着大肚子的妻子(两人已办理离婚手续),从偏辟的贵州农村,坐了三天的拖拉机,才到达省城火车站,又坐四天四夜的硬卧才来到沪城。对于他来说,已同他十年的知青生涯作了诀别,他用自己的忠诚和汗水争取到了一张跨进城市的入场券。

对于他的这段历史,除了班主任外,就是我第一个知道了。因为我信任他,把他当作自己的老大哥来对待,无论什么心事都乐意向他倾吐。而他呢,那张带有淡淡麻点的老成脸孔,始终朝我笑眯眯,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场合,都没有皱过眉头,没有一丝不耐烦的表情。有时,他还诚恳地帮我提建议,出点子,不过更多时候附和我,并用鲜羡的目光注视着我的脸孔。

怎么说,今晚你们坐在一起了,还一道去吃了夜餐?你又送她回宿所……

对于沈婷婷这朵班花,作为男人他是很倾羡的,因为班里有多少男生追求她,可大多数同学的年龄外貌和条件仅浅尝辄止罢,听闻我这个小弟情场有如此进取的表现,他咧开大嘴呵呵笑了起来,说,小许,看不出你还有摘花的水平……

其实我的战果如此而已,一半都是多情的想象引发的,但有位旁听者乐意分享,事情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睡到半夜,我忽然异想天开,竟要想写一封情信给许婷婷,自己拿不定主意,不觉伸出手去拍床,这次一下子摸到了老王的脑袋,原来他起身欲去方便。

我也吃了一惊,拉亮了电灯。

小许,你想干什么?吓了一跳!

我想写封情信……

你疯了,半夜三更。

他终于显出不悦之色。可能尿太急的缘故,他啪啪地跑出去,但回来时又四平八稳,趿着拖鞋笑眯眯地来到床架说,小方,心急吃不了热粥,三思而后行……

他躺下不久打起呼噜,听他均匀的呼吸声,我想老王真不简单,老谋深算,称得上大智若愚的人。


那时,我很幸运是带薪参加学习的,我已拿到二级技工的工资,一月四十二元的工资,足以宽绰使用了。那天上午,我带老王来到沪上红房子吃西餐,好好地请他开开荤。他一看菜单,蓦然失神,哎哟,我的妈,这里吃一餐,够那里吃半年呀……

他的屁股像弹簧一样,执拗地不肯沾上椅子,无奈在服务员嘲笑的目光下,匆匆地离开了红房子,在一家大众饮食店,吃了大肉包和红烧牛肉面,他抹抹嘴巴,满意地说,这是他入学一年多来吃得最称心惬意的一餐,谢谢兄弟请客。

我们来到了京城路,高楼林立,鳞次栉比,行人稠密,摩肩接踵,商店之多,目不暇接,商品之盛,眼花缭乱。可这是在七十年代中期,生活水平最贫乏的年代,大城市的繁华程度还是让我们的两位下乡人,赞叹不已。

闻名遐迩的亨得利钟表店眼镜到了,记得八岁时父亲带我沪上走亲戚,来这家店配过老花眼镜。听爸说当年爷爷曾在这里当过学徒,后来晋升为技师,抗战爆发后,回家乡开了一家钟表眼镜修理店,二叔的那点手艺正是他亲手传授的。如今亨得利那块金字招牌不见了,改换了名称,也许带我来,还可碰到过去的老熟人,比如爷爷的徒弟们,看门的老管家,不过现在都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孔。

毕竟是百年老店,服务态度不错。一位四十开外的中年店员,听出了我的家乡口音,又得知我爷爷的大名,脸孔显出了惊喜的笑容,原来他也是云城人,他的师傅正是我爷爷的大徒弟。

师伯还好吗?

已经走了三年了。

他叹了一口气说,我师傅也告老回乡了,日子过得贼快……

言归正传,听我要配眼镜,他从柜台里挑出了数十件眼镜架供我选择,材质上有金属,有水晶,有牛角,有塑料,样式上有法意美曰本韩国,真是琳琅满目,五花八门,想起二叔那家店号称全市第一,但与它相比可怜得乌鸡见凤凰了。

我没有提起二叔的名字,只是给他看了给我配的那副黑框边眼镜,他不屑地笑了笑,用柔和的上海说,勿来是,勿来是,侬是上当了。这种眼镜用塑料制成,价格很便宜,这种货色十元钱就搞定了,不过镜片倒还可以,是老师傅配的……

你的度数不高,这种架子仿玳眉架的,样式还吻合你……

他随手拿出一副银色金边的眼镜架,给我戴上,推过了一面镜子让我瞧,漂亮,漂亮,老王连声称赞道,再没有比这副眼镜更适合你。

侬是工农兵大学生是伐,旁边的一位女营业员笑着插嘴说,戴上这副眼镜,看上去老有派头啊!

但我一看标价八十元,鄙人二个月的工资,不觉吓了一跳。

给你打对折好伐,今天碰到我祖师爷的孙子,不给最低价呒道理呀。

他叫经理去签字,过了一会儿经理也走了过来,他是一个大胖子,气色红润,满面春风,拍拍我的肩膀说,哎,原来是阿达师傅的孙子,真是难得,难得啊!听说在交通大学读书,一只顶,一只顶!

他翘起大拇指赞叹说。

什么叫一只顶!回来路上老王问我说,上海话方言真丰富。

一只顶,就是顶好的意思。

我戴上了那副银色镶金边的眼镜,配上了那套挺括的白衬衫,第一眼给人的感觉就是儒雅和帅气,再说我发育迟个头已长到一米七八左右,在我们班级里也可以名列前茅了。我想,除了英俊潇洒的军官班长外,我足可以与其他男生媲美。

令我骄傲时,通过不懈的努力,我的数课化水平提高很快。一次高等数学测试,我得了九十八分,比后任的那位学习委员,号称上海才子刘四海还高了三分。胡老师非常高兴,在课末后特地请我上台谈学习体会。

本来我想婉言谢绝,但想到第一次上台出洋相的情景,不禁怒从心头起,胆向恶边生,报仇雪耻!男人的面子比生命还重要,何况婷婷正鼓动那些女同学,拼命为我鼓掌呢!

我上了台,无意识地用手扶正那副高雅的眼镜,俯视着台下四十五双眼睛,都显出惊诧的目光,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的赞赏,有的鼓励,也有少数的妒忌,冷漠……我侃侃而谈,仿佛那副银色的眼镜给予我胆量和灵感似的,过去我方言太多,说话有点结巴,如今一口标准的沪式普通话流畅多了。

下课后,不少同学都上来说我这副眼镜配得好,活脱脱像从南洋来的大老板,中午食堂要买一盆红烧肉请大家客啰,一一那时大多数没带薪的学生都很清苦,吃红烧肉是他们的奢望,一一我摸出一元菜卷,朝桌上一放,好啊!

可坐在后面的苏副班子,鼻孔哼了一声,发出了冷笑道,什么南洋老板,我看电影里的叛徒甫志高,倒蛮像的!

一句话逗得班长哈哈大笑起来,你不说,没想到,一说倒有几分像……

下午召开团支部会议,这个女人指桑骂槐地说,有个别的同学,虽然学习进步很大,但革命意志严重衰退了。逛南京路,吃西餐,买名牌,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忘记了自己工人阶级本色。接着她以团支书的身份告诫道,大家都要学习南京路上好八连的精神,拒腐蚀,永不沾……接着她带头举手喊口号,坚决站在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看她挺着大肚子,累得气喘喘的样子,许婷婷关心地笑道,苏大姐,别激动,当心动了胎气……

我激动吗?我能不激动吗?她唇齿相讥地说,倒是你许婷婷,应该端正一下态度啰,同男同学交往有个分寸……

我气得脸色发白,这个女人自从我与婷婷接近后,明显地改变了对我的态度,这次团支部会把我作为反面典型来批评。会后,我找她评理,她借口上医院冷笑着走了。我又找了班长,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只代表个人看法,不要放在心上去。


光阴荏苒,转眼大学第四年到了。

在我们班里发生了两件大事,苏副班长分娩了,在妇儿幼院产下双胞胎两朵金花。

班长带领团支部成员去看望她,此刻她坐在床榻上,正聚精会神地为孩子喂奶,连我们进来的脚步声也没听到,另一个女婴躺在摇篮里,挥舞着手脚,咿咿呀呀地唱着……

真是可爱极了!婷婷忍不住一个箭步上前,抢先抱起了女婴,亲她玩她,我手持一大束鲜花,送到她的面前。

苏明已摘下眼镜,说一个架子已被小家伙折断了。她说着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像我小时候,顽皮得像个小猴子。你瞧小手力气大得很喃。这个是贪吃鬼,奶老是喂不饱,睡了又吃,吃了又睡……

她用温柔的口气说着,脸孔显出做母亲的喜悦之情,一双圆圆的眼睛,失去镜片遮掩,有点黯淡无光,似乎失去了一股昔日咄咄逼人的锐气。在她的嘴里,暂时听不到以往浓厚色彩的政治术语,流露更多是谈论孩子的话题。

谢谢,大家来看望我……

在临走前,她笑容可掬地向大家表示感谢,并叫她丈夫——一位微秃脑袋的干部模样的男人,将我们送出医院门口。

她变了!沈婷婷在路上感慨地说道,过去锋芒毕露,如今变成女菩萨了……

是呀,女人当了母亲一切都会变的。

班长接过话茬,笑着对她说,以后你当了妈妈也会变的……

一句话说得沈婷婷红了脸,我随口说了一句家乡土话,眼晴一眨,老母鸡变鸭。

大家哄然大笑,她捶了我一拳说,你呀,少贫嘴!

就在我们探望苏副班长的第三天,一件谁也意想不到的事落到了老王身上,学校保卫科来了二位干事,在下课时将他带走了,据说他含沙射影写了一篇杂文,矛头指向了四人帮……

文章是匿名的,落款是寒剑。当时在班长的推荐下,大家都去看这篇具有鲁迅笔调的匕首式的檄文,在报栏周围涌滿了师生和过路行人,大家读之无不拍手称快,相互议论不知是哪个学生和老师写的,说出了大伙儿的心里话。

文章不过当天就被揭去了,市里造反派责令学校一个星期破案,终于有人举报,定格在老王身上。想不到平日沉默寡言,忠厚纯朴的老知青有如此的政治胆量,有如此义无反顾的英勇壮举?这让同宿所的我,始料不及,吃惊得目瞪口呆。

我们班停课了二天,除班干部外,凡是老王平素接近的同学,都被叫去谈话。我,则是首当其冲,作为重点对象在保卫科蹲了二天二夜,反复盘问老王进学校来的一言一行,平日有什么人来往?从他进宿所与我同住的第一天起……

我回忆得精疲力竭,回答得口干舌燥,人差点晕厥过去。他们重点问了老王与班长的关系,让我想起了班长家庭的背景,一个老红军出身高级干部的渊源,大概这是荒唐挖总后台的动机罢。

问不出什么结果,他们第三天把我放了出来。一出门口,我呼吸到室外的新鲜空气,倍觉自由的可贵,对裴多芬那首小诗的理解,更为深刻了。回到宿所,隐约可见被人搜查过的痕迹,老王的小床被拆去,连下面的砖头也被撬松过,壁缝的三夹板也微微凸起,地上留下零星的木屑粉末,看来这回老王惹上大麻烦了……

有人叩门,班长进来了,看到我平安归来,他似乎长长松了一口气。他叮嘱我除了上课外,平时不要轻易外出,尽量少与人接触,然后攥紧我的手握了几下,就一言不发地走了。

在校园昔日的平静又被打破,标语口号又像一个个惊叹号遍地皆是,触目惊心。在去食堂吃午饭时,我在路上碰到了郭光。只见他指挥几名同学,在一块黑板上张贴批判大字报,发现我走来冷笑地说,怎么出来了,我还想你还要多关几天。

我没有理睬他,低下了头。

你这个叛徒甫志高,沈婷婷不会再理你了!

旁边他的几个同学都哈哈大笑起来。

此刻,我被激怒了,想起了这个侮辱人格的绰号,想起了老王的遭遇,想起婷婷躲避我的举动,不觉摔下瓷碗,捏紧了拳头,转过身去。

轮个头,比他高,轮身板,比他瘦些,轮家庭背景,比他差了一条街,但我想起自己是工人阶级出身,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谁怕谁?

想着大吼一声,你骂谁,老子揍你!

我兜脸一拳打去,将他戴着的太阳眼镜打飞了,眼角露出了青痕……他没料我会主动攻击,不觉发懵地后退了几步,双手捂住了脸孔。这时,我的双手被他的同伙按住了,他开始反击,我的那副高雅的眼镜也抛出了三尺之远……

快来看,五班与六班打仗了,一对眼镜干起来啦!

倘若不是班长及时赶到,我真的大大吃亏了。对方人多势众,已将我摔倒在地,这时班长将他们推开,从地上拉起了我,指着郭光说,你他妈的凭人多是吧,老子侦察兵出身,哪个想单挑站出来!

班长双眉似箭,目如火炬,一席话掷地有声,彻底镇住郭光他们了。

好小子,有种等着!

郭光拣起地上摔破的太阳镜,神色仓惶地走了,几个同学也溜之大吉。

旁边围观的群众悻悻地议论道,姓郭的小子太狂了,今天总算碰到厉害角色。有人拣起挂在树苗上的眼镜递给我,可惜镜片碎了,一只架也断了……

我知道自己又惹上麻烦,姓郭的小子有来头,他的老子是省里的大官,如今正是炙手可热之时,果然当晚校保卫科又把叫了进去,说我殴打革命学生,居心何在?我把打架的经过同他们陈述一遍,并说事发时有许多革命的群众,可以为我作证。

那位保卫科长听了没有表示态度,叫我将事情的经过写在纸上。这时班长来了,并找来了目击的证人,言辞切切,证据确凿,保卫科长三缄其口,当晚就放人了。

这叫做众怒难犯,郭光想利用父亲势力给校方施加压力,好给我一个纪律处分,但自知理亏,不得人心,此事只好作罢了。

半年后,他的父亲就倒台了。据说郭光毕业分配去了山西他父亲的老家,这是后话了。


日子过得真快,当我再次戴上眼镜,已是八十年初的一个春天了。

那时,大学毕业已有第三个年头了。我离开上海后,就分配到家乡的市政府经委工作,后来调到市交通办工作,担任主任的秘书。那时正是百废待兴,改革开放的初期,不知不觉知识分子吃香起来,机关里似乎戴眼镜的人也多了起来。

一天,局长把我叫去找谈话,说自己终于又发掘一个建设四化人才。那时组织部门选拔干部几乎都是在文凭堆上挑选的,物以稀为贵,我的沪上名牌大学毕业的履历,成了香饽饽了,几个刚成立的部门都抢着要人,最后组织部长看了我的档案,是汽修厂出来的工人,同交通沾边,便决定让我去担任市交通运输局担任副局长。

于是我,一下从副科长跳上了副局长的位置,在别人眼里,我简直成了火箭式干部了。一人当官,全家沾光。首先是父亲高兴,这个一辈子股长职务的办事员,深知被局长叫去谈话是多大事呵,如今他儿子当上局长了(他干脆把副字去掉了),他觉得自己头也大了起来,腰杆也似乎粗了起来,在与人聊天时,总是兜着圈子一下子把话题绕到儿子身上。

过去子女多是负担,现在退休了,觉得还是一种福气呐。

他总是对人家这么说。

说得对,老许,你儿子现在怎么样?

还可以嘛,他一边压低嗓音,一边观察对方的反应说,当上局长了。

什么当上局长喇?你说还可以,真是太厉害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文件刚刚下,是管公路交通运输的……

父亲说着张开嘴巴笑了。

第二个高兴,应该算是妻子吧。这个红旗菜场肉店经理的第八个女儿,自她成为少女起就觉得被她第七个姐姐压了半截头,文化比她高,单位比她好,又找了一个部队副团级的军官,按肉店经理的话来说,我的这位女婿是前腿肉,是最拿得出手啦!如今因我的晋升,令妻子扬眉吐气,她往娘家跑得勤了,经常拎来猪排,鸡壳之类的紧俏品,说是老爸犒劳我的。

马上新官上任了,那天我在父亲家吃饭,妻子和父亲看了又看,觉得我身上还缺少一件东西。

应该去配一副眼镜戴戴,妻子提议说,你本来就近视,眼大无光,戴上眼镜神气多了!

淑芳,有道理。

父亲随口应道,当领导的,看文件,作报告,无论从工作方便出发……

他还说二叔现在当上钟表眼镜店经理了,应该去会会他了。

我不知道父亲与二叔的真正关系如何,总觉得他们堂兄弟之间,有一种互相攀比较劲的状态,表面一团和气,亲如一家,但背后说三道四,互相都瞧不起谁。想到我上大学时,二叔送给我的那副蹩脚的眼镜,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二叔还是那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尽管脸上平添了几条皱纹,但总体不显得衰老的状态。当上了经理,他的声音高了起来。见到我,他显得十分高兴,大概早有耳所闻。不过谈话间他显出见多识广,波澜不惊的状态。

阿明,这几副眼镜刚从香港进来的,架子轻巧,片子清晰……上次,李副市长,国税局长都挑去了几副,还有市里的口岸办主任,你一定认识……

看来他认识的朋友,职务比我高得多了。

我终于配上了人生的第三副眼镜,钛合金架子,宽大的镜片,这在当时是非常流行的款式。


公路运输一管理局领导班子一共有七个人,五男二女,我排名第四,恰好是惟一戴眼镜的,被底下称为“四只眼局长”。正局长姓梁,乡镇干部出身,当过副县长,随着他的上级县委书记一道上调,那个上级荣升为市委副书记,而他则安排到局长的位置。

梁局长为人活跃,爱开玩笑,敢说敢为,被组织部门评价为锐意进取的好干部。他一米七八的高个子,天庭饱满,前额微秃,齐整黝黑的眉毛下,闪烁了一双机敏灵活的小眼睛。他衣着时髦,西装革履覆一条鲜红色的领带引人注目。

由于他乡镇干部出身,又当过分管工业的副县长,人头熟,交游广,一上任各路神仙都找他,办公室爆满人,到了晚上请他吃饭的小车,络绎不绝。

他妈的,推却不得。他总是无奈地笑着向我们打招呼,有时总会拉上班子的成员一道赴宴。

认识认识也好,吃饭就是工作……

咱们是新单位,少不了互相帮忖……

一次,他硬拽上了我,说对方也是戴眼镜的,读书人坐在一起有共同语言。坐上小车,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副墨色的蛤蟆镜,这是我朋友送给我,纯天然的水晶架子,你看怎么样?

他那种炫富的心态,让人觉得俗气;但他那种坦率自然的口吻,让人觉得天真可爱,这个梁局长真是一个活宝式的人物。

其实他不会喝酒,可在酒宴上永远是主角,插科打诨,谈笑风生。遇到敬酒,他总是很狡猾地观察全桌最不善饮酒的,就跟谁干,巧妙地转移矛盾,是一个颇具心机的人。

奶奶的,现在的这个吃喝风气,真是招架不住……

回来的路上,他颇有感触地说。

梁局,到老王那里去不去?

司机小黄扭转头问他说,打来好多电话,说你手机不通……

哎,差点了

他苦笑着对我说,是叶书记的阿哥,不去没面子。

小黄掉头先送方局回家……

新局成立伊始,上半年就在招兵买马,理顺横向关系的杯酒中度过。记得九月一日,学生开学那天,梁局打开当天党报的头版头条,不觉脸色骇白,一个电话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云城是个海陆空交通比较发达的地级市,改革开放初期,随着公路的新建和城市道路的改善,出租车发展很快,光市内五个区就有六千多辆。但行风不正,司机素质低下,漫天要价,斩客之风愈演愈烈。

一位香港客人从机场到市区某宾馆,按计价器只要六十元左右,可司机不打表,硬索要港商一百二十元,还扬言你去告好了,天王老子也不怕!

此事被香港大公报曝光后,省报记者明察暗访,写了连读批评报道。市委书记看了怒不可遏,不仅写了批示,还将分管副市长叫去,责令公路运输管理局限期整改,把它作为改善本市改革开放形象的一件大事来抓。

我进了办公室,其他党组成员及运管、稽查科长已前后到达,黑压压地坐满一屋。那时局新大楼还未竣工,临时借了市防空指挥所的仓库办公,条件有点简陋。

梁局传达了市委书记的批示后,就决定成立出租车整治领导小组,下设办公室。组长由他兼任,副组长由分管运输稽查的蔡副局长担任,同时兼任办公室主任。可蔡副局长是个女的,她与市里某位部长结婚后,直到三十八岁才怀上,今天去妇儿医院例行检查去了。

奶奶的,早不怀仔,晚不怀仔,偏偏这时有卵了……

梁局苦笑着说句粗话,大家噗哧一声笑了。他把目光落在我的身上,许局,你是班子里最年轻的小伙子,这个婆娘十月怀胎,看来指望不上了。否则小孩丢了,姓郭的老头不找我拼命才怪。还是你辛苦点,这个担子让你来挑……

我知道这是个硬茬,可不敢轻易担任,摇摇头说,我原来分管办公室和财务,运管方面一窍不通呢,还是让内行的领导……

怎么会一窍不通?你最早就是修理汽车的,后来又去过交通办公室,说内行,你比我们班子的其他人都内行。哎哟,小许同志,你就别欺侮我种田插秧的老农民了,求求你还不行吧!

梁局长就是把乡下当干部的那套使唤人的本事施展出来,让人推辞不得。

见我同意了,其他在坐的副局长都轻轻吁了一口气,空气活跃起来。待他们走后,梁局悻悻地骂道,奶奶的,都是一班狡猾的家伙,我早就个别打过招呼,都推得干干净净。小许,还是你爽气!

整顿出租车市场这是一场硬仗,不仅需要内部思想统一,步调一致,更需要外部各有关部门的支持和配合。

这是我任副局长以来,第一次走上施展领导指挥才能的舞台,尽管压力重,任务紧,但我内心显得很兴奋,就像一头年轻的雄狮,第一次去完成捕猎任务,浑身血液涌动,处于剑拔弩张的临战状态。但是光有良好的精神状态,更需要智慧和耐心,感谢大学的课程,让我懂了对市场调查和评估的重要性。

我决定抽调全市一百多名运管稽查人员,分成二组;一组化装成旅客,深入到车站码头机场,发现有违章出租车,一律驶入固定的地点,另一组身着制服,头戴大盖帽进行现场扣车处理,并请全市报社,电视台记者进行采访报道。

这次夜间突击暗查的大行动,声势浩大,效果显著,共检查了出租车五百余辆,发现了抬高票价,收钱不给发票,拒载等严重的违章现象,并对五十多辆出租车进行了扣车处理。

我当时担任夜间检查总指挥,当电视台那位女记者将话筒递过来时,我侃侃而谈,忘记站在三米之外的梁局长,穿戴整齐,正等待记者们的集体采访。结果第二天见报了,我的大名和形象出现在报纸头版和电视新闻的镜头中,老爸和妻子激动得热泪盈眶,我的屠夫出身老丈人,亲自拎着一只大蹄膀登门访问。

可梁局长隐约脸色不快,个别班子成员也妒忌心切,故意拿着报纸来找他聊谈。说是赞扬,其实是别有用心的挑拨离间。

下面是他们的谈话:

梁局,昨天夜查你没有参加啊,我想这么大行动,你总不像我们那样歇着……

我怎么歇着?自始至终参加。奶奶的,我还戴着蛤蟆镜,扮作一个香港老板去打的,结果不打表收钱,被我逮个正着……

那你昨晚怎么没向媒体讲话呀,作为局长……

许局长不是代表我说了吧,谁说都是一样的……

梁局,你是谦虚了,昨晚是我们运管局成立以来的第一次对外报道,应该由你出面才妥当。他戴眼镜倒好,抢你的镜头,一说就半天……

你别说了!梁局愠怒地一挥手阻止了他。这时,办公室机要员送来市委领导的批示,他才面露喜色,不禁解颐笑道,奶奶的,还是我老领导记得我!

原来这批示是他在县里的老上级,现任市委副书记下达的,运管局整顿出租车措施有力,方法灵活,成效显著,值得表扬!望继续努力,不辜负孙书记的期望!

别看这短短的几句话,言简意赅,其实是他的老上级解了他的困局,并借此抬高了他的声誉。由此,我想起老百姓的一句谚语,朝中无人莫做官,朝中有人好做事。

出租车整顿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利益,尤其那五十多辆被扣的出租车,简直像埋藏在身边的定时炸弹,一触即发,从那天夜查以后,我桌上的电话铃打爆了,再加上手机,我的耳膜几乎震得发麻。那时除了梁局,我和另外两个副局合用一个办公室,过去电话铃响了,大家抢着接,如今铃声响了,他们就借故走出了房间。

来了电话没用,就有人找上门来。说情的,责难的,了解情况的,讨说法的,哭的笑的吵的闹的,什么都有……过去防空办门口冷冷清清,连鸟飞过,也一目了然,如今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来访者对传达室孙老头撂下一句话,我们来找许局长,就是那个戴眼镜的。连梁局长对客人也这么说,这事由我们许局长负责……

有几次,我送走几批上访者后,为了避开众人耳目,我偷偷地摘下眼镜,去上厕所或者上食堂用膳,惟恐新的上访者认出我来。来自上级领导部门的,不怕,用市委书记批示对付,对个别吵闹的,不怕,有派出所同志保驾护航。最怕的是横向管理部门,他们谙熟权力运用之道,而且主动指点你如何从轻发落而不留痕迹。

比如区交警队的一个中队长,几次上门为兄弟违章扣车说情,并拿来有关法规说我们扣车没有政策依据。按照他的意思,罚几百元钱,就放他的兄弟开车走人了。结果碰壁后,悻悻而去,扔下一句话,你们还有求我的时候。

当时我还没私家车,每天骑着一辆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上下班,交通违章的概率几乎为零。那天下雨天,我在十字路口还是被民警拦住了,他怀疑我这辆破车来历不明,叫我拿出自行车的执照来。天哪,这明明有人背后刁难我,十多年的破车,谁还带着执照藏在身上?但又不能指责对方执法错误,明明有条文规定着,只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了。只好让他们扣住车,冒雨步行上班。

后来在一次开会,碰到了市里的交警的政委,他闻说此事,笑得泪水从眼里喷出来,说我是编故事,那个交警吃饱饭没事干,查自行车证件干什么?


出租车整顿初见成效。我人也消瘦了四公斤。现在我的知名度很高,经常在报纸电视出现,人们都知道运管局有这么一位戴眼镜的副局长,专门分管出租车的。但人怕出名,猪怕壮,得罪人多,骂我的人也多。

一次,我将五十辆违章严重的出租车除了扣车,罚款处理外,还公开在当地报纸刊登违章通告,并叫违章车主自掏腰付出广告费……这一招可谓是杀手锏,是从外地经验移植过来的,想出该高招的人居然是我大学同学沈婷婷,真是无巧不成书,我的初恋女同学,现在是庆丰市人运管局女局长,变成我同行的战友啦!没想到这个女人比男人还狠,幸亏当年没娶她为妻,要不她翻脸比翻书很快……

她发微信告诉我,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对出租车的歪风邪气,非得大动杀机才行。

她的微信发来的第二天,家里收到了好几个恐吓电话,我骑车进胡同口,眼镜片被人用弹弓击得粉碎,幸亏没伤到眼睛。于是我干脆摘下眼镜,轻装上阵。老婆吓坏了,抱着孩子回娘家了。爸妈不再为我骄傲,而是为我担惊受怕。幸好梁局带领班子成员及时来慰问,并向公安部门报了案。

我觉得摘下眼镜,视力差了,但目标小了,有时瞧人的脸孔模模糊糊,倒也不看他的脸色办事,我行我素,耳根清净。一次,我去市里开会,刚好在会议走廊里碰到昔日的某位老领导,我故作不认识擦肩而过,因为他多次来电话托我办事,如果见面相谈就盛情难却了。

后来他碰到梁局说我现在架子大了,梁局为我挡驾的说,那天,他大概没戴眼镜,认不出你了。老领导想想也是,便作罢了。

正所谓的邪不压正,一个健康正气,服务质量良好的出租车市场开始形成了。我也该歇口气了,因为原分管出租车的蔡副局长做产回来了,她是提前一个月来上班,梁局长还表扬了她,可有人对我说,这个女人是来摘取胜利的果实,她恐怕让你占据她常务局长的位置,大权旁落呢。

于是我又回到原来老四的位置,眼看出租车整顿捷报频传,各大媒体从过去的批评报道变为表扬报道,在电视屏幕上,我的身影消失了,而是换成身穿制服一男一女的形象。男的身材魁伟,仪表威严,女的端庄大方,谈吐不俗。

班子里原来妒忌的,现在反而同情我起来,说我辛辛苦苦一阵子,不如回家生儿子。几位运管稽查的科长,也会为我抱不平,这个娘们,过去闲事不管,在家养得白白胖胖,如今回来变成英雄了。

但我不怪她,只怪这个姓梁的城府太深,为人势利,因为这个女人的丈夫已升迁为组织部长,他要搞好关系巴结她,迎合这个女人喜欢出头露面,爱出风头的心理。而我在他面前无非是无名小卒,让你冲锋陷阵,当炮灰,胜利了,让你在医院养伤,然后弃之不顾。

因为在出租车整治总结表彰大会上,尽管他在口头上提及我的名字,说我整治初期做了大量工作,但正式向市里送的书面材料上,我的所为杳然无影,反而是她的名字赫然在列,说是她产后不顾身弱和喂奶的儿子,毅然奔赴出租车整治的第一线。

我不是圣人,开始尝到了失落的滋味。如果没有写上功劳簿,我尚且还能忍受,但一种可怕的流言传到我的耳边,让我彻底愤慲起来。一天有位熟悉的记者路过踅到我的办公室,关心地问我近来好吗?

我说好啊,现在不管出租车轻松了。

你没有……

他吞吞吐吐,欲又言又止,眼光闪烁不定。

我看你坐着就好。看来是谣传,不说也罢。

究竟什么事?

我大惑不解地问道。

有人说你犯错误了,拿了出租车司机的钱,开后门,被纪委叫去。否则,领导不会换人。

我听了气得肺也炸开了,一脚踢开梁局长的门,不顾他正在向人大有关领导汇报工作,便直呼冤枉,让他给我一个说法!

梁局长和那个女副局长也在场,看我火冒三丈的样子,他沉着地挡住了我,将我拉到旁边的一间小会议室。当我向他诉说原委时,他哈哈笑了起来,奶奶的,这事我也听说,可是谁会相信哩。许明同志,你要相信组织,对这些恶意攻击的谣言,当它放屁一样不就过去了吗?你太年轻了,经历的事不多,我过去当县长时,可是被人骂得狗血喷头,去党校学习几天,有人说我贪污受贿,被检察院关进去了,真是说得有鼻子有眼。我就当它放屁,任有些人乱嚼舌根说去,当头来我往台上一站,谣言不是不攻自破了吗?

梁局长的一番话,说到点子上,让我的心头释然了。我想谣言止于智,要想堵住人家之口是不可能,只能是越辩越说不清,只要身子正,不怕影子歪。彻底的唯物主义是无所畏惧的。可梁局的最后一句话,让我颇费思量。

小许啊,作为一名局级干部,你的修养不够啊,今天向人大领导做汇报,你怒气冲冲闯进来,影响多不好,我还要去做解释工作呢!

我知道自己莽撞的行为,已造成了不良影响,尽管我未戴眼镜,看不清会场人对我的反映,但我隐约觉得梁局对我的毛糙性格感到不满,因为一把手最忌讳领导班子失控的局面。还有那个女的副局长,对我心存芥蒂,她如冷箭一般白了我一眼,如果我戴上眼镜会更清楚她脸部的细节。

一星期后,组织部的一名副部长找我谈话,先是充分肯定我在运管局的工作,对我在整治出租车方面大刀阔斧的领导才能,大大夸张了一番,说得我心头热呼呼的,接着他说我还年轻,应该去基层锻炼一番。

我预感自己在运管局的日子到头了。果然他代表组织征求我的意见,让我去汽车运输集团担任总经理角色,副职变为正职,看来升迁了,其实我从机关打回了企业,一句话,我已回到了十年前的单位,不同的是我以集团领导的身份,出现在我师父和师兄等父老乡亲的面前。

临走前,那位副部长,眨巴着眼睛凝视着,好像我头上长青草一样好奇,让我浑身好不自在。他终于开口了许明同志,我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可以吗?

我停下步说,领导,你尽管问吧,我毫不介意。

你视力好吗?

有点近视。

建议去配副眼镜,这样工作起来更加方便。你们梁局就说,那次你闯入办公室,就是因为没戴眼镜造成的误会,有时细节决定成败。

谢谢部长提醒。

一个领导者的形象也是很要紧的,当然你是名牌大学毕业的,这个道理应该懂。


我又配上了第四副眼镜,走马上任。

其实近些年,我对公路运输集团公司多少有点了解,那位总经理退休了,现在常务副经理在主持工作。过去这个企业是交通系统的王牌企业,俗话说得好,车轮一滚,黄金万两。尔今是全系统的老大难企业,人员多,设备老,欠债多,又被众多的民营运输企业竞争得抛在后面,无奈在夹缝中求生存,尽管近二年进行股份制改革,公司换了名称,但也困难重重。据说,市里的一位分管交通的副市长说过,对它的优惠倾斜政策再实施两年,如果是扶不起的阿斗,就干脆卖掉算了,因为国内一家著名的宇航集团,对这个老牌的国企很感兴趣。

我知道这次组织部门委派我去集团上任总经理角色,也无非是试用一下,当当救火兵,如果二年内毫不起色,就把我当作扶不起的阿斗处理掉了。

在正式上班前,我决定到集团所属的车站,车队以及货运公司和汽修厂去实地考察一番,不告诉任何人,也算是便衣察访嘛。

你找谁?

传达室的一位保安拦住了我的去路。

想不到我走访了客运站,货运站,车队等地,来到自己母厂一一汽车修造厂,竟被人拦住了。我觉得很高兴,因为保安不认识我,说明原来的退休人员留用管传达室的惯例被取消了,这是一大进步。看来修造厂的规章制度还是比较严格,比起货运站和车队的松懈好多了。

我打算不惊动厂部领导,只是报了我师父的姓名,悄悄地进去。没想到保安与师父通了电话后,不到十分钟,师父带着五六个师兄们,亲自到厂门口来迎接我。看来我的身份已暴露了,不知道他们从那条渠道得知我调动的消息。

快放他进来,他是集团老总知道么?

保安如梦初醒的瞥了一我眼说,不会吧,集团的几个头,我都认得。汪师傅,你认错人么?

他是我徒弟怎么会认错人?告诉你,老的退了,他是新来的,叫许明……

总经理,你好!

年轻的保安小伙啪地举手向我敬了一个礼。我叫龙大根,向领导报到了!

这时,几个师兄涌了上来,紧紧地捏住了我的手,他们多少有点激动和拘束,不敢像过去那样热情和放肆。

当然师父最高兴了,他用卫丝使劲揩了揩手,一把搭在我的肩胛上。好,我知道你有出息,今天是便服私访吧……

师父已近退休年龄了,除了双鬓花白,外形上没有多大的改变,精神矍铄,谈笑风生。

消息不胫而走,厂部大小六个领导,排成纵队前来迎接。由于我是这里出去的人,大有前呼后拥,欢欣鼓舞的意思,我也有一种衣锦还乡,飘然欲仙的感觉。

听汇报,看厂房,观设备,中午与师父和师兄们吃了一顿简单而又丰盛的便饭。

咳,许明,你人变胖了,更有风度了!

那副眼镜配得真好,活脱脱是一副大领导样子!

这叫做阿爹,像阿爹!

师父风趣地说。

多少年了,每当我回想起这一幕,心里就生出无限的感慨,在充满尘土和油污的工棚内,在弥漫着刺鼻汽油味的空气中,我找回了自尊和人生的价值。也许这顿饭让我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学徒时代难忘的岁月,吃得特别可口和清香。

其实坐在集团总经理的位置上,我本可以大干一场的,就像搞出租车整顿,拿出自己的魄力和狠劲,可如今面临的是企业的改革和管理,涉及到几千人的利益问题,牵一发动全身,真的是拳头打在棉花上无力可使。

这时,有一个绝佳的机会,市里决定搞股份制企业试点,选择一个国营骨干企业,当市交委领导向我交底后,我与班子成员一商量,决定把试点的任务接了过来。市里很重视,派来了一个工作组协助工作。先是拟定方案,在基层的一个单位进行试点,再在全公司范围内全面推开。

在召开会议时,工作组同志提出先在汽车修造厂搞好试点工作,那里人员集中,老工人多,反映出来的问题比较有典型性。

我当场拍板:行!我说那里是我出生地,娘家的人好说话……

改革领导小组的成员都乐观起来,只要抓好汽修厂的试点工作,其他单位实行起来难度都不大。可就在试点方案还在胎腹之中,下面的工人就议论纷纷,骚动起来。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早晨,我和老婆穿戴整齐,准备带女儿出门去新开的游乐场,痛快地玩半天,说好中午饭在外面吃。可不偏不巧有人找上门来。

老婆挡了驾,一种公事公办的态度,今天休息天,你有事上单位找他吧。

你是莉莉娘吧,大概不认识我了么?我是……

我听出是师父的声音,赶忙迎了上去。

哎,是您老人家光临,实在不好意思。

夫人毕竟是幼儿园老师,熟练地给他鞠了一个躬,脸上显出淡淡的职业微笑。

爷爷好!莉莉懂事地唤道。

真乖!

师父将一筐水果放在桌上,摸了摸女儿的小脸蛋说,今年几岁了?

八岁。

哎,这么大了。他说着把目光转向了我,小方,师父今天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完了就走,我知道你是忙人,难得有个休息天,好带孩子出去玩玩。

我将茶水端到师父跟前,又将香烟拆开,除了一支扔给师父外,自己也点上一支,顿时客厅内弥漫着一股烟雾。我想陪师父抽烟,老婆是不会干涉的,除非她咽喉炎发作。

师父,你说吧。

好,我说。师父习惯斜乜了一只眼睛,似乎带着忿忿的口气说,听说这次股份制改革来我厂搞试点,有这么一回事吗?

有这么一回事。

好。我也听说将五十五岁以上的老工人,一律提前退休,只享受百分之一的股份是吗?而五十五岁以下的工人,可享受百分之二十……

我听了吃惊不小,昨天在会上讨论的方案,师父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不知是谁泄露出去?他在会上已经宣布了纪律,可偏偏有人故意走漏风声。

师父,你是听谁说的,告诉我,告诉我……

我颇有点生气地问道。

是谁说不重要,关键的是有没有这个方案?小许,不要激动嘛,当领导就要沉得住气。

我被师父说得呛住了,只得含糊其辞地回答,方案还在讨论,定下来会公示,征求大家的意见。

还没有定下来就好,等公示了就来不及了,说是征求大家意见,都是舅舅说给外甥听的……接着师父说自己今年刚满五十五岁,是不是提前退休年龄限在五十五岁以上,不包括五十五岁。

我楞了一下,不可置否。这时师父站起来说,许明,你是总经理,你是一把手,你可以拍板,一言定乾坤!你当领导,师父从来没有沾过光,这回算帮师父的忙,求你了!

说完,他朝我拱拱手,转朝门外走去。

一瞬间,我觉得本来高大的师父变得很矮小,本来骄傲的师父变得很卑微,是的,英雄难为一分钱,更何况师父不是英雄,他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老工人。尽管师父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很崇高,但此刻我有点可怜他,也有点厌烦他。

在会上我郑重地提出年龄问题,努力为师父开绿灯,但提到五十六岁,大家都摇头,因为据人事部门统计,那些五七,五八大跃进时工人有一大批,现在的年龄大多在五十五岁到五十六岁之间,如果要照顾他们,那么僧多粥少,股份制改革失去了意义。于是我坦率地提出能否照顾我师父一下,昨天他来找过我,年令刚好五十五岁……大家犹豫一下,就表决同意了。

次日中午,股份制改革方案征求意见稿,在厂门口的宣传栏里张贴出来。顷时,工人们闻讯从各车间涌了出来,大家忘记了吃饭,有的手里端着饭盒和筷子,将宣传栏围得水泄不通。

我从厂部大楼临时办公室的阳台上,观察工人的反应,由于距离遥远,一时只看到密密麻麻的人群。秘书小黄,不知从哪里搞到了一架望远镜递给我。我只好摘下眼镜,将它凑近一瞧,刚巧见到师父从人群的缝隙里钻了出来,我调整了焦距,师父一个放大的镜头呈现在眼前,只见他今天戴了一副老花眼镜,样子有点滑稽,嘴唇下撇,双腮鼓起,像吹泡气球似的。他看来挺满意,甚至有一种得意的神情。

这时,我看到几个工人围住他说话。

小黄从食堂端来香气扑鼻的饭菜,我觉得肚子饿了,放下望远镜,就开始吃饭起来。不多一会儿,外面就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第一批造访者来临了。

大家先去吃饭吧,下午一时,接待室有领导听取意见。

厂办主任沙哑着声音说道。

我们要见许总,有情况反映!

许总还在吃饭。你们别急,去吃好饭再来好吗,方总整个下午都在这里,你们放心好啰!

你放心,我们不放心,一定要见许总说个明白。

我叫小黄,叫工人们进来。

我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大家问我为何放宽到五十五岁,是不是以你师父的年龄定标准,你这个做徒弟的也太照顾师傅了么?这样做不公平,要么大家一视同仁,一律放宽到五十六岁!

几位头发花白的师傅七嘴八舌的说。

其中平素与师父称兄道弟的戴眼镜伍师傅说,方明,如果今天不给我们一个交代,休怪师傅们不客气!

告到市里去!

关键时刻,涉及到个人利益问题上,人情薄如纸,什么兄弟朋友,哥们义气都抛之九霄云外。我想,我为师父努力过,对得起他老人家了,枉为总经理,要为天下计,不为一人计。

我说,你们都是我的师傅,手心手背都是肉。凭良心说,我想都照顾大家,让师傅们皆大欢喜,但这样做失去了改革的意义,对不起绝大多数年富力强的工人们。

我又说,既然大家对五十五岁这档年龄有意见,认为我照顾了师父,不合理,那我这里表态,把它改过来,凡是五十五岁以上的一刀切,一律不享受股份制待遇。你们说,好不好!

好!大家露出久违的微笑,好像赌气的心态平和了,仿佛看到一块多分的面包,从师父手里抢夺过来,掷到河里去,大家虽然挨饿,但心里平衡了。其中的一位隐恻不安地说,其实,我们也不是把矛头对准你师父的。

我们是对事不对人!另一位终于想出这么一句高明的托词。对,对,他们客气地我说,小方,方总,我们走啦!

为了此事,师父彻底与这些人闹掰了。他手持一把木榔头,指桑骂槐地嚷道,这些乌龟王八蛋,我五十五岁占了你们什么便宜?你们自己上不了茅坑,非要将门关住,将大家一起憋死才省心。

他越骂越生气,看见伍师傅过来将榔头扔到他的脚底下,狗狼养的,平时没少喝老子的酒,抽老子的烟,逢年过节还伸手借钱……养了这头白眼狼!

老汪,你别生气,听我解释……

他笑着搭讪道。

解释个屁!龟孙子!

在面前被人辱骂,伍师傅觉得很没面子,罪,蹿了上来,他恼羞成怒,冲着师父说,姓汪的,嘴巴放干净点,你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看在你眼睛有毛病,当你残疾人份上,早就揍扁你!

龟孙子,老子用一只眼睛就白死你!

师父冲了上去,俩人扭打在一起。别看师父瘦个子,但打架就像干活一样利索,他朝伍师傅一个勾腿,将他摔倒在地,掀开他的眼镜,朝半空抛去,然后朝他右颊打了一拳,立刻伍师傅的脸孔青肿起来。

众人将两人分了开来,伍师傅明知吃亏了,跑向钳桌拿了一把亮晃晃的锉刀,向师父冲去,嘴里嚷嚷道,汪白眼,今天老子同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害怕就是孬种!

说时迟那时快,师兄猴子死死地将他拦腰抱住,二三人上来将他摁住,夺下了他的锉刀,这时厂部领导也都前后赶到了。

和伍师父一起告状的几个哥们,忿忿不平说师父的不是,替伍师父打抱不平。从这事来说,师父确实做得过激了。

一封汽修厂三十名群众签名的人民来信,很快摆在市领导的案头上……

十一

师父的打架事件,不仅让他无法享受企业的股权,而且一拳将我在总经理的宝座上打落下来。有人本来就有夺取之意,唯恐天下不乱,现在借此大做文章,说我利用职权,为自己亲友谋取利益,还煽动师父殴打其他职工,总之这场厂内发生的风波,我是罪魁祸首。尽管后来工作组为我澄清了事实真相,但事发的由头,我是难咎其辞的。

我知道自己的官职做到头了,凭我的个性难以在仕途上有更大的发展。一次,大学同学的聚会,让我知道了自己除了公务员外,还有多条道路的选择。

在秋高气爽的九月中旬的一天中午,我来到上海亨得利钟表眼镜店附近的一家福源酒店,这是大学毕业以后老同学的第一次聚会。

八年了,别提了!

我紧握沈婷婷的手,运用经典的京剧念白说。这个我曾经暗恋的女同学,如今衣着朴素,上身普通的白衬衣,下身一袭黑色的裙子,让我吃惊的是她戴上了一副眼镜,不知她是近视还是故意装饰用的。听同学说,如今她是仁市的总工会主席,副市长的候选人。怎么没想到这位文艺兵出身的女同学,官运亨通,步步高升……

她凝视着我的眼镜,发出了我熟悉的妩媚的微笑。她摘下了眼镜,告诉我才去年戴上的,在一次老干部的联谊会上,她刚上台讲话,就差点被一名老兵轰下台来,这是哪一里来的小姑娘,是给我们保健品做推销,还是……有人告诉他,这是总工会主席,他吐吐舌头说,这也太嫩了点吧,是不是大首长身边的女秘书,乘直升飞机上来的……后来她听从了退居要职的公公提议,衣着不花哨,戴一副眼镜显得老气……

与她截然相反的是苏副班长,当年热衷搞运动的政治家,毕业后摔了一个跟斗,她与仕途分道扬镳了,如今是江苏运城最大火锅店的老板娘。我几乎认不出她来,站在面前的是一位仪态绰约,打扮时髦的阔太太,手指上佩着钻戒,脖上坠着一串红宝石珠,与每个同学都来大拥抱。

方明,你瘦了!

她抱住我拍打我的肩胛,说,过去是一匹骏马,如今是一匹瘦马,当官太累了么?

苏大姐,我想歇歇了。

你当官的路子走不通。

她指了指婷婷说,你情商不如她,漂亮的女人本身就是自然的资源,你感情用事,城府不深,就像我一样有时锋芒毕露,未免是一件好事……

大姐,我领教了。哎,你的眼镜呢?

我大惊小怪地叫了起来,我觉得戴不戴眼镜完全判若两人。

我去瑞典眼睛动了手术,换了一副隐形眼镜,大家都瞧不出来是吗,说明真的很棒,像真的一样!

什么真的一样?难道现在有真的东西吗?

只见一位西装革覆,挺胸凸肚的中年人走上了路梯,他腋夹公文包,红光满面,精神抖擞,好像世上的一切好事都落到了他的身上。

你这小子,一点没变,还是楞头青一个……

他用手指了指我说。

十二

班长军人出身,办事既深思熟虑,又果断利落。不知什么缘故,他自从上大学第一天起,就对我信任有加,认为我这个戴眼镜的高个子的年轻人,诚实可靠,颇有才干,否则就不会贸然推荐我当学习委员。尽管后来事实证明,我的表现并非如此,让他失望,可他依然痴心不改,这也许是人与人的缘份罢。

小方,他亲热地唤道,你的事我已听说了,当官太累了,你还是跟我干吧!

我听了鼻子一酸,差不多流下了眼泪。还是老班长了解我啊!想当年我落入歹人手里,他奋不顾身救了我,而今在我仕途走投无路之际,又拉了我一把。

你还是跟我一起干吧!多豪爽的语言,就像当年英雄去梁山泊入伙一样。

我怕干不好,辜负了你的期望……

我期期艾艾地道出了自己的担忧。

你还是舍不得自己头上那顶乌纱帽吗?其实有什么可留恋的。想当年我部队转业,让我去当海关关长,官职权力够大了吧,但我觉得自己长期生活在军营,满心回到地方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天地,比如多和朋友聚聚会,喝喝酒,多陪家人到外面游山玩水。可是当了关长就会受到约束,不能随心所欲,否则就会犯错误。于是,老子眼睛眨也不眨就辞官不干,下海了……

小方,不怕干不好,就怕顾虑重,不怕学不会,就怕不肯学。许多官员都下海经商了,你这么年轻会干不好?

你叫我下海干什么?当你的助手可不可以?

现在我是国内环球钟表眼镜集团董事长,我想叫你去云城开一家分公司,让你担任总经理角色,行不行?

我听了愣了半响,忽然想到什么有趣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我告诉班长,我上代就是搞钟表眼镜行当的,爷爷曾是上海亨得利钟表店的大师傅。还有我的二叔,如今是云城钟表眼镜集团的董事长……现在我去开环球钟表眼镜公司,岂不是与他形成了竞争对手……

好啊!班长听了恍然大笑起来,一个国营,一个民营,叔侄上台打擂台,精彩至极……

我想起二叔那张高傲而又自负的脸孔,想到有朝一日能击败他,不觉痛快地答应下来。

当我递交辞职报告,组织部人事处的负责人会心一笑,然后问我,我们正考虑让你到开发区管委会任职去,怎么想辞职了?现在机关干部下海很时髦是吧,可老弟你要考虑清楚,开弓没有回头箭,在这里出去,再也进不来了。

我说谢谢处长的提醒,我考虑决定了。

那好吧,尽快给你办理离职手续。祝你好运!

他握了握我手说。

但没想到来自家庭的反对是那么的激烈,父亲动了肝火,犯晕血压升了,妻子差点要同我闹离婚。她怀疑我犯了错误,被人从总经理的位置上撵了出来,后来一打听,是我自己提出申请,便怀疑我在外面养了小老婆,钱不够花,就想当私营企业老板了。还是她二姐拿主意,叫她花钱雇侦探跟踪我的行踪,结果我倒没什么可疑之处,而她二姐的丈夫被侦探歪打正着。

当她拿着姐夫与小姐快活的照片,递给二姐看时,骇得这个官太太脸色苍白,胆战心惊唯恐照片落到纪委手里,毁了丈夫的大好前程,只得化钱消灾,与讹诈的侦探私了……

半年后,一家装潢时尚,建筑精美的云城环球钟表眼镜店在繁华的荣昌广场开业了。班长作为董事长出席了开业盛典,他还动用了他父亲在地方上的关系,邀请了一名副市长和人大秘书长参加了剪彩仪式。规格提高了,我所有的亲朋好友,以及工作过的领导和同事们,都趋炎附势前来捧场。那天,我又穿着礼服着实风光了一番,以总经理的身份,在众多的来宾面前慷慨激昂,宣读了公司的宗旨……

那时,正是国家改革开放初期,扶持私营企业力度实足,连本市各家新闻媒体都派出记者现场采访。

我的儿子又上电视了!父亲又自豪地对人宣布。最不高兴的是二叔,作为运城钟表眼镜集团的董事长,应邀出席开业典礼,看到这么热烈的场面,脸色很难看。他私下对父亲说,现在私营开店风风火火,表面上很热闹,其实是一阵风,都是开一家败一家,我见得多了。

说完,他放下酒杯,借口有事匆匆告辞了。

我想我同二叔的较量才刚刚开始,一条街上二家钟表眼镜店,而且相隔不到百米之遥,他们的顾客对象主要是中老年人和学校小朋友为主,大多数年轻人都被我们这家时尚店慢慢吸引过来。他们的优势是百年老店信誉好,技术力量强,而我们的优势是紧跟时代潮流,经营方式灵活多变,而且用工实行聘任制,内部职工积极性高。

正如班长所预料一样,我们适应市场经济的变化,生意一天比一天兴隆,而我二叔的国营企业,店门陈旧,管理模式老一套,尽管二叔本事再大,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顾客慢慢稀少起来,生意一天比一天清淡起来。特别是他们店里的二个宝贝疙瘩,被我们成功地挖掘过来,标志着衰败期的到来。

所谓的二个宝贝疙瘩,就是一男一女王牌的店员,两颗熠熠生辉的明星。那个男的名叫王泰,今年五十二岁,他的师傅正是我爷爷当年的大徒弟,人称猴精,尖嘴细腮,手指一尺见长,光是外形就有异相。他喜欢喝绍兴老酒,每天脸孔醉烘烘上班,可一拿上钟表用耳一听,就像医生搭脉一样,十九不离查出钟表的毛病。

二叔曾亲口对我说过,猴精修表不用眼睛,别看他平日装模作样戴上放大镜,其实凭感觉,凭那双灵巧无比的修长的手指。他俩曾当着众人面,用布蒙上双眼进行修钟表比赛,结果还是王泰高出一筹。在仁城如果有让二叔钦佩的钟表匠,他一定是天上的神仙地上的凤凰了。

还有那个女店员,绰号百里香,就是说她一站在店里,整条街就香了起来。她人生得漂亮,服务态度好,还有一个特殊的本领,就是吸引顾客;无论男女老少,只要上店让她一搭讪,保管动了买钟表配眼镜的念头,号称三句倒,不出三句话,你的钱就要倒出来了。但你仅以为她只是玩嘴皮子功夫,凭外貌招俫顾客那就大错特错了。她还有瞟一眼的功夫,无论美丑胖瘦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她只要轻轻地瞟上一眼,就会拿出最适合你的眼镜架,让你戴上保证满意。这功夫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苦练出来,而是经过长年累月的观察和揣摩,用汗水和心血结晶出来的经商之道。

十三

这两个招牌式的人物,就像天上飘来的彩霞,给环球眼镜店面点缀了光彩。这是我平生在商场上引以自豪的杰作,但也付出了昂贵的代价。

那个男的,我和店长三顾茅庐,花了三万多元钱从绍兴酿酒老板那里购买了特级“女儿红”给他。我平素只喝葡萄酒和啤酒,对绍兴黄酒不大在行,但当我目睹这罐黄酒从地窖里挖掘出来的情景,终生难忘。一队身穿红衣的小伙子,吹着唢呐,举着旗子,徐徐来到地窖口,一个须毛斑白的寿星,点香对着木雕的酒仙念念有词。一声开挖,鞭炮齐响,不多久酒香扑鼻,五十年前埋下的十瓶女儿红出窖了。

当王师傅揭开罐盖贪婪地闻了一下,瘦长的老脸居然绽开了孩童般的天真笑容。

太好了,这辈子能吃上一口这样的红酒,死也值得!

那个百里香到来,更有一段传奇的故事。古人云,红颜女子多薄命。她命不薄,但婚姻不幸福,她在家为老大,下面有弟弟妹妹,中学毕业,本来要去支边支农,为了照顾多病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妹,她嫁给了近郊一个农民为妻,不曾生育,三年后她与那个农民离婚。当她刚进单位时,给她介绍的对象能排成长队,后来得知她要照顾疯瘫的母亲,不少人打了退堂鼓。但也有一个比她年轻五岁的小伙子,非常执着地追求她,可他经济条件差,买不起商品房,只好让结婚的期限一拖再拖……

当我从旁人嘴里听说这件事后,便托人找到了那位小伙子,对他开诚布公地说,只要他的爱人答应来我店上班,关于婚房问题我们解决。于是百里香在他丈夫的劝说下,向我二叔辞职,匆匆来到我店上班。

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既然放出了孩子,何愁狼不会自动落网。我们打的是人性化的感情投资,其手段比国营企业灵活多了。自这两位宝贝疙瘩自动离职后,二叔苦心经营的百年老店动摇了军心,人才流入严重,昔日顾客盈门的景象一去不复返了,经营状况江河日下,一蹶不振。这是一九九O年的该店的财务报表,与三年前一九八七年的财务报表相比,真是相差天壤之别,一个在天,一个在地。而一九八七年,是我店诞生的第一年,短短的三年,我就成功地把我叔的国营企业击垮,成了云城钟表眼镜行业的霸主。

当猴精修表匠被挖来之时,二叔还算沉得住气,因为这家伙脾气不好,很难伺候,一直吵着加工资,嫌这里奖金连猫尿也喝不上一口,对这样的大爷走了也省心。可百里香打辞职报告时,他百般挽留,又是安抚,又是答应加一级工资。后来跑到我办公室,拉长了脸孔,开始责问我,是不是不顾亲戚脸面,存心与他过不去,存心拆他的台不成?他还说要他放人可以,但必须将她那个柜台的荣誉背景墙买下来。

当初是为了她量身定制的,从广东请来了师傅,花了将近五十万钱……

我不皱眉头一口答应下来,对他说,二叔,在家里你是我二叔,在外面咱们是钟表眼镜行业里的经理,既是伙伴又是对手,竞争是难免的。这个百里香是你店里的骨干,不是我抢来的,是她自愿来的。我愿意赔偿你的损失,六十六万怎么样?咱们讨个吉利数!

二叔原来是狮子大开口,故意抬价吓唬我,其实当初他只化了伍万元钱,一看我给他六十六万,不觉喜形于色。马上叫来财务到我这里取钱。据说这笔钱,除了发拖欠的奖金外,还给董事会成员配了一部苹果手机。

我们店长是总部派来的,这是一个工于心计,行为乖巧的女人,她当初是极力怂恿我实施招揽人才的计划,给百里香的一套结婚用房,她没有反对,但当我又付给二叔六十六万的赔偿金,她直呼咱们当冤大头了,甚至怀疑我有假公济私,吃里扒外之嫌,立即将此事向董事长作了汇报。

班长得知后,果然大动肝火,在电话里将我臭骂了一顿,再加上月财务报表有入不敷出的现象,他不客气地将我总经理的职务叫停了。

我知道在商人面前,永远是利益,什么老同学战友和朋友,一触犯利益二字,就六亲不认,视如草芥。我自从辞职下海,创办这家分公司,已有二年了,局面已经打开,业务蒸蒸日上,尽管为招兵买马,开销大了点,可前景远大,再说没有功劳也有苦老哇,一年五十万的年薪,在汽运集团当总经理也是这个数啊!

此地不留我,老子就走人,省得受这份窝囊气。我二话没说,在办公室清理一下物品,拿起公文包,就拂袖而去,并将办公钥匙交给了商务部秘书小王。

刚走出商店大门,店长就追了出来。方总,你不能走啊!我说我已被停了职,怎么不能走?她说这是董事长的气话,他经常发脾气这样,难道你老同学不了解吗?

我不了解,我冷冷地回答,反正我不想干了,什么时候财务审计,通知我一下。

店长知道此事是她向上级汇报的,我生她的气是应该的,但我撂担子不干,当甩手掌柜她是始料不及的。不久,班长就打来电话,说我是无情无义的家伙,一有批评就辞职不干。我说,不是我辞职,而是你停我职,你是董事长一言九鼎,我有什么法子。

呵呵,他在电话笑了起来,这是我气话,现在我郑重收回成命行不行,如果你再闹小孩子脾气,那太不顾老同学的情面了。

话既然这么份上,我再坚持使性子,恐怕被世人耻笑了,于是我重新回到了办公室,叫来女店长,狠狠地驯斥了她一顿。

我说,我工作有何失误或不妥之处,可以当面指出,何必背后打小报告呢?我平素最恨搬弄是非的小人。女店长被我骂得体无完肤,几乎丢下了眼泪。

但后来发生的变故,让人匪夷所思,现实生活远比文学作品精彩。原来说班长即日来云城,因为滨海展很快,他有意在那里投放巨资,新建一家规模宏大的环球钟表眼镜兼高档电器商城。他抵达本市后,住在滨江环球酒店,与我匆匆见上一面后,就与区政府有关部门洽谈项目的业务,后来不见踪影。

据婷婷来电告诉我,班长这次手笔很大,兼并几家国营企业,同时新成立云城华东公司,关于新公司的董事长,除了委派外,我和那个女店长是不二的人选。这个女人在电话里嘱我要努力争取,好好与老班长搞好关系,我的希望很大呢,因为肥水不流外人田,毕竟是多年的老同学关系。

婷婷的一席话,说得我心头热乎乎的。因为她与班长走得挺近,说不定是班长故意透露信息让我听。可我几次打电话给班长,邀请他来我家吃饭,不是忙音就是无人接听。一次黎明时分终于接通了,他的声音沙哑着,说这几天很累,以后有机会吧。他没问店里的事就关机了。

我预感不妙,但也没去多想,也许在人事安排敏感时间,他故意避而远之罢。一天我坐在办公室,突然二叔带着销售经理登门拜访来了。他说是来我店取经学习,要我陪他去商店走走。难得老人家有如此好心情,作为晚辈理应尽孝顺之心,于是我陪他参观了好几个部门。看见老领导来了,猴精拱手相迎,百里香分外亲热,作为销售部经理有问必答。二叔问得很仔细,而且还问了员工编制情况。

女店长向我眨了眨眼睛,意下之言不便对外。可她和我一样,都被董事长蒙在鼓里了。

十四

我退休已经三年了,原本健康的身体在五十岁那年,大病一场,松垮了许多。现在视力很差,近视兼老花,不戴眼镜的话,步行上下梯,摇摇晃晃,唯恐一脚踩空,小心翼翼。

今天我去配新的眼镜,二叔的徒弟已经来过电话,他说这副眼镜架和镜片都是西德进口,原价8000元,给我打对折4000元,董事长亲自批条,是最优惠的价格照顾老经理。

他们还知道我是云城这家店元老,、但那些年轻的店员们早就不认识我,他们都知道我二叔的大名,把我这位承上启中继人忘得一干二净,至于那位女店长更是像秋天的落叶,不知飘逝到天涯海角去了。

我想起五十岁那年,她和我一样期待着任职的通知。那年她刚满四十岁,风华正茂,正做着商界女强人的梦。可老班长还是同我们开了一个玩笑,把董事长官帽放在70岁二叔的头上,当时得知信息,我哭笑不得,而她同情地瞥了我一眼,将自己的办公室的门紧紧关住了。其实老班长的这个决定是无比英明,撇开年龄不说,无论从资历名望和能力,二叔是当之无愧的,这位从十六岁开始就与钟表眼镜打交道的人,从三十岁开始云城钟表眼镜行业的掌舵人,就从空气中也能嗅出经商的气息,只是我的父亲大大的失落了,看到自己心爱的儿子,依然败在堂兄弟的手里,面子搁到哪里去了?

记得临终时,老父亲还在埋怨我,好端端的政府官员不当,到头来连退休工资也比他少,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我自戴第一副眼镜起,已过了近四十年光景了。每戴上一副新的眼镜,我的人生就有一段新的故事,从上工农兵大学起,到毕业进入国家机关,官至副局长,那时年过三十,风华正茂,前程看好,后来担任企业老总,不得已下海经商,人生开始走下坡路;这都是眼镜所赐,真想不到后半辈子会选择这个行业,真是亦喜亦悲,不知眼镜给我带来财气或是晦气?

我想起了家属的基因,从爷爷当亨得利钟表匠开始,直至二叔到我,三代人与钟表眼镜结下了不解之缘。基因里肯定有金字沾边,金为乾卦,乾为金,为圆,为玻璃……我小时见过爷爷的镶框黑白照片,他戴着一顶西瓜帽,方圆的脸孔,笑容可掬,两撇胡子细长而又蜿蜒,就像时鸣钟里的分秒针一样……

想想二叔的模样,细脚伶仃的,就像一副金丝边眼镜。七十岁当上董事长那年,他为自己配上了一副古典式的夹鼻眼镜,圆圆铮亮的镜片,衬托着那件蓝色的休闲长衫,让他整个外貌犹如挂在画框里钱庄掌柜,散发着遗老的气息。果然好景不长,戴上这副眼镜不到二年,他在宾馆门口摔了一跤,结果脑溢血,我把他扶起时,他就含笑咽气了。

这个情景让老班长感慨不已,他说有句老话叫好死不如赖活,但看到你二叔走得那么从容,真是挺羡慕的,这句话应该倒过来说,赖活不如好死!

二叔生前曾开玩笑地对我说过,小方你是坐错花轿嫁错郎,选错行业吃错饭……

我来到眼镜店,配上了生平第六副眼镜。这副眼镜从架子到镜片一个字轻巧,戴上它,开始轻飘飘的,脚踩在地上就像踩在棉花田里,一脚高一脚低……二叔的徒弟告诉我,开始戴这种晶片的眼镜,会有点不习惯,但慢慢会适应的。

这个昔日英俊的小伙子,是二叔的关门弟子,后来他娶了百里香的女儿为妻。他和丈母娘同在一个柜台上。每当中午,他们不去食堂用膳,而是丈母娘打开保温瓶,里面透出一股诱人的菜香,她喊着女婿的小名,阿寿,快来吃饭呀!

妈,我马上来啦!

年复一年,阿寿被她喊老了,额头开始谢顶了,当他下巴胡子密匝时,百里香退休了。

……

我回到家,第一眼就感觉院子门陈旧了许多,周围的墙角隐约长满了青苔。还有常坐在旁边的邻居常大爷,过去总觉得是紧绷脸孔,不好说话的老头,今天发现他的脸孔露出淡淡的亲善的笑容,我破例地与他打招呼,寒暄了几句,一一这受益于刚戴上那副新的眼镜,让我发现了人性美好的东西,甚而觉得人生的眼镜是需要不断更换的,这样能使人的视野更加清晰,心胸更加开阔。

我来到了书房里,将一副断了脚的旧眼镜放进了一只透明的盒子里。里面已有五副换下来的眼镜,我分别做了编号,它们的镜片有的破碎,有的模糊不清,架子也蒙上了岁月的尘埃,但它们无声地记录了我人生的每段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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