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瘪的身体

      每天下楼时,我总要把垃圾顺便带到楼下家属区的垃圾车里。那天的垃圾特别多,薄薄的垃圾袋显然不堪重负,于是我就连垃圾桶一起提上,想着部队家属区还是很安全的,所以就把垃圾桶放在垃圾车旁边,一会上楼时再捎上。我就这样安心地陪着孩子在活动区玩耍。突然无意中一瞟,发现一个头戴草帽,身着套头长衫,五十上下的女人,翻完垃圾车后,就伸手去提我的垃圾桶。我立即大喊起来:“阿姨,那是我放在那里的垃圾桶”。她听到这一句话,显然有些愣住,随即便是不好意思地回道:“不好意思,我以为是扔掉的”,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垃圾桶又放回原处,稍思片刻,又说:“我给你放楼梯下吧,一会还会有人来捡垃圾,会把它顺走的”。我连连道谢。她放完垃圾桶就背着一个尼龙袋子走了。烈日炎炎的夏季,她就那样毫无遮掩地走进烈日下,她的身体是那样地单薄,我仿佛看到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枚果实,一枚被榨干水分和营养的枯果。

        看着这个农妇,我好像看到了母亲,又好像看到了伯母,同时又像是我的邻居庄大娘。是的,她们都长得是那样像。一年四季,劳作在家里、田头、山上,不得闲,伺候孩子、丈夫、公婆,无怨言。除非有重大的事情,否则她们都是差不多的装扮。晴天一顶草帽挡烈日,下雨天换成斗笠加上塑料布挡雨,身上永远是长袖的套头衫或者开衫,花样就是条纹或者竖纹,要不就是点点小碎花,裤子永远是素色长裤,宽松耐脏,脚上多半是拖鞋或者解放鞋,身体自然谈不上丰满,一律是干瘦的,没有水分的,总让人联想起秋末挂在枝头的干瘪的果实。我常常想,难道她们一直都是这样的吗?后来我看到母亲年轻的照片时,才发现原来她也曾经那样明媚光彩,饱满得就像那晒足阳光喝足水分的果子,沉甸甸地惹人爱。究竟是什么时候失去了那种光彩,我也记不清了。记得有一年母亲突然说:“这头发太厚了,洗完老是不干,剪了好了”。在此之前,母亲一直是长发,大多数时候她都是绑马尾,得闲时她也会绑个辫子。赶集时,她找个收头发的卖了那把辫子,那个收头发的显然不是一个好理发师,把母亲的头发剪得坑坑洼洼的,母亲却不介意,她觉得去理发店剪一次还要额外花钱,就这样挺好的,农村人不需要讲究那么多美丑。那一年我上高中,弟弟妹妹也陆续上了初中,正是家庭经济最紧张的时候。从那以后,母亲再也没有留过长发,也越来越显老,身体也越发瘦,毛病开始越来越多,不是手麻就是腿疼,近年来又添了失眠症,更是瘦的厉害。但是就是这样,她还是忙个不停,拖着干瘪的身躯和父亲上山下田,操持家务,喂鸡养鸭,操心儿女,她总比父亲更勤劳,也更累。

        邻居庄大娘呢?我没有见过她年轻时的样子。从我有记忆开始,她一直就长那样,蓬乱的短发,瘦小的身躯,忙碌的身影。她嫁给一个有大男子主义的丈夫,稍有不慎,动辄打骂。她的耳朵就是被丈夫用烧火棍打聋的。但是我似乎从没有听到过她的抱怨,她似乎也习惯了,依旧和丈夫一道养儿育女,操持生活。每次回村,她总要热情地说:“阿燕,你又回来了”。她没有贴心的女儿,很早就被丈夫送人了。两个儿子早已离家打拼,很少会想起来看望她,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上一面。她甚至没有一架老人机可以联系孩子,唯一的乐趣就是站在村口听人讲古。她也常年背着一个尼龙袋,或者装着猪草,或者是一些谷子,或者是捡来的铁块,总不能闲着。

        我的伯母是一个没有思想的女人,她穿什么,完全就是照别人买。她没结婚前和母亲过活,精明的母亲安排着女儿的生活。结婚后她就听从丈夫的,丈夫做什么就做什么,她不敢自己出远门,堂姐嫁到县城里,她从来不想着去看一眼,大伯说我们去吧,于是她也才想着去。她似乎并没有太多的亲情羁绊。但是她是勤快的,每天和丈夫上山下田,此外就是收拾家务,虽然并没有太出色,家里也未见得多么井井有条,但是至少有一个家的样子。但是我还是很感谢伯母,无论她外表是多么不出色,可是她的内心总是善良的,她没有多少思想,所以她凭本能做事。计划生育抓得紧的时候,家里还想生个儿子,所以只能把妹妹送人。但是大伯舍不得,就抱去养了。家里已经有四个孩子,现在又要带一个小的,生活本来就不宽裕,但是伯母没有一点怨言,她本能地认为这就是长嫂的义务。后来养到妹妹5岁,妈妈舍不得又抱回来,伯伯伯母也痛快,就那样理所当然。如果放在今天,不知道会惹出多少家庭纠纷。可是在那个年代,反而越见善良的心。更难得,其实大伯和父亲是同母异父。

        那天在医院看病,我又看见一对这样的夫妇。尤其是那个女人,一看那干瘪的身体,就知道又是地地道道的乡村妇女。丈夫生病了,她也插不上手,只能默默陪在一边,挂号、看医生、做彩超都是孩子在忙,她羞羞怯怯地探头看了一下,就又安安静静地等待。孩子们就在一旁边玩手机边等候。她似乎想问些什么,感觉自己可能会添乱,想想算了,于是又在一旁安静等待。因为没有人告诉她应该怎么做,所以她甚至不知道可以在旁边的椅子上坐着等一会。

        看着她,看着看着,我的眼泪就止不住了,我不知道是想念那些干瘪的身体了,还是为那些干瘪的身体不值得,我真的分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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