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的盘山公路传来一声响彻山涧的噪声。起先是急刹车,接着便是两车碰撞的巨响。车上的电子表显示凌晨4点36分,这突然发生在眼前的车祸让我从方向盘上猛地坐直身子,睡意全无,两眼直直盯着前方。那路灯下照亮的一处弯道上,被撞的小客车和肇事大货车悄然无声地错位相对,小客车的发动机盖子里起了火。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这一切。遥远的地方传来车门砰然关闭的声音,我后面车子里的人走下车,惊慌失措地站在我的车子旁边,插起腰来:“这他妈的……撞得够狠的啊……”连连咋舌。我也缓缓推开车门,身体迈入山区凌晨寒冷的空气中。
“我好像认识这个牌子。”我望着那货车瘪进去的车头,喃喃地说。
事情还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一个月前的某天上午,我正在教室的黑板前写着板书,忽然全校的广播都响了起来,念着我的名字,让我到传达室接电话。我停下手里的动作,身后先传来学生的一片哄笑,接着,连我自己也愣在原地——到传达室接电话?这都已经是什么时代了啊。望望窗外,明媚的阳光照射着校园中心的花坛和喷泉,异常安静和美好,可是广播里又开始催促了。我于是扔了粉笔,“大家自习。”招手示意班长到讲台来的同时跑出了教室。
我跑到传达室,额头已经微微出汗了。只见屋里坐着看门的老爷子,旁边站着一名保安,两个人眼巴巴地看我走了进来。老爷子冲我指了指搁在桌上的有线听筒,我几步上前拿起来,听到沙沙的杂音,有断断续续、十分痛苦的抽噎声传出来。
是一个女孩哭泣的声音。她的声音微弱,听上去年纪不大。她抽噎得太厉害,以至于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可是她一定知道我是谁,所以才叫出我的名字,让我从大老远跑到这里,要对我说话。“喂?喂?”我却只能干巴巴地对着听筒唤了两声,“怎么了?你……”
你是哪位?我原想这样说的。又咽了下去,心想这要是我的学生,在这种情况下这么问就太让人伤心了。这时电话那头的女孩开口了,“沈老师?”杂音消停,这三个字无比清晰地传入我的耳朵。然后,电话断了。
我一怔,看了看听筒,又张着嘴,转头一望传达室里另两个人,他们都瞅着我一声不吭。“沈老师,是学生呀?”看门人刘老爷子咧开嘴朝我眯眼说道。我嗓子里应一声,撂了电话,脑袋里一锅粥,匆匆跑出了这间小屋,我还得回去上课呢。
可是脑海里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那个声音,怎么也没法想出这声音主人的长相,或者说,我是否认识这个人。
“沈老师,上午第五节课那广播是怎么回事?”午休时,一起吃饭的老师都纷纷向我提起这事来,笑嘻嘻中带着点揶揄地说道:“哪个人不打手机,偏要打到传达室,还让你跑过去接电话啊。”
“我也不知道。”我说。
“说了什么?”
“就叫了我一声老师,就挂了。”
“是不是恶作剧?”
我闷头吃了两口饭,没有做声。女老师们喝着汤,见我不回话,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把数学组的其他几个男老师也吸引过去,留下我一个人扒拉着米饭。现在的学生,已经完全不是我们这些老师还是小毛孩时的老实样子了,要说这是恶作剧,也不是没可能。
“沈老师,”坐在最远处的一个年轻女老师招呼我看过去,说:“我们帮你想好了,一定是你过去的那些学生中的哪个,想给你打电话,又不知道怎么打。他们那里太落后了啊,大山里,通不通网络都不知道。毕竟沈老师你帮助过太多学生了。”
我看着她,有点语塞。谁知大家都笑了,纷纷点头,“就是的,就是啦,沈老师你帮助的学生太多了,人家就是想谢谢你,结果你自己都不记得了。”
放学后我回到家,和妻子说了今天的事。我没有讲到那女孩在电话那头哭泣,只是告诉她今天有个不认识的学生给我打电话了,让我有点担心,以及同事们议论的事。妻子比我早下班,已经回家一些时候了,她拿着毛掸子去扫书房书柜每个隔间上的灰尘,对我说道:“他们说的没错,你是帮过太多学生了。”
我抬起头,看到书架上整齐摆放的各样致谢函,从左到右,它们已经快要占据所有的隔间了。这些函件大多是希望工程这样的助学基金会颁发给我的,统一的打印格式,统一的用词,每一张上面都写着不同的孩子的名字,山村里念书的孩子。“哦……”我喃喃地感叹了一声,“已经这么多了啊。”自从成为老师起,每个月我都将工资里的一部分抽出来资助贫困学生念书,到现在,真是连我自己都记不得这么多孩子的名字了。
“你觉得那是恶作剧吗?”妻子笑了笑,问我。
这时,客厅的电话铃响了。我跑出去接,拿起了听筒。
“公安局,请问是沈先生家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平平板板的男声,问了我的名字,然后又确认了一下我的住址,接着说道:“你认识梁小勇吧。”
“什么?”
“梁小勇,是你资助过的学生吧。”
我明明听清了,却忍不住每次问话都要确认一番,额头微微渗出冷汗。一天两次接到这样没来由的电话,我真是有点吃不消。我朝书房瞥了一眼,妻子并没有出来。于是我清清喉咙答道:“梁小勇……我不认得,但,也可能吧……是我的学生。他怎么了吗?”
“偷井盖。”
“啊?”
“偷——井盖。”电话那头的警察一字一顿地和我重讲一番,“人还没抓到,我们现在在调查有关系的人。你和他最近有联系吗?”
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想到对方压根看不到,于是又开口解释,自己实在是连这号人是谁都想不起来。电话那头的人听了似乎放心一些,带还是带着冷冷的语气叮嘱我:“知道了,我们还会联系你的。如果梁小勇联络你,你必须告诉我们,知道了吗?”
“明白了。”我说,又跟了一句:“他偷了多少?井盖?”
“几百个。”
电话挂了。我放下听筒,缓缓坐到沙发上。转头看,妻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拿着毛掸子站在书房门口了,看样子是都听见了。我们两个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我才搓了搓手掌心,再三犹豫还是说道:“我们……把之前那些助学感谢函都找一遍吧。”
儿子下学回来时已经是6点多了,妻子帮我找了一阵,便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我一个人坐在书房的小折叠床上,白底红字的“感谢函”散满了一床,形形色色的名字一个接着一个的掠过眼前,就是没能看到梁小勇的名字。我正在努力翻找着,这时候,儿子的脑袋从门口探了出来,看也不看我地大声丢下一句:
“爸!吃饭了!”
我手一抖,助学卡片掉在被单上,我气冲冲地抬头去看儿子,“你爸离聋还远着呢。会说话吗?”
儿子翻了个白眼,脑袋缩回去了。我使劲看了书房门口一眼,接着低头再次找我的卡片,只见眼前刚刚掉落的那张卡片上,方方正正地印着“梁小勇”三个印刷体字。
我差不多一夜没有睡觉。我想着有关梁小勇的一切事情,可是连一丝一毫都想不起来。思绪飘忽着,刚有了睡意就被驱散,就这样到了天色微明,忍着疼痛的太阳穴,我起床洗漱穿衣,今天有早读小测,要早点到学校。
上午四节连课在头痛中结束了。午休时,我端着餐盘走向老师围坐吃饭的桌子,远远就被一个同事老师招呼过去,“沈老师,快来看!”大家都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里播报的新闻。我上前一瞧,只见午间新闻里正在报道的是有关少年犯的新闻,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男孩的证件照片被公布在了屏幕上。
“哈哈,”一个女老师边看新闻边忍不住笑道,“偷什么不好,偷井盖?”
“梁小勇,沈老师你认识吗?”另一个老师也笑着对我说,“你不会资助过这种学生吧。”
身体来不及我做出指挥,就自动摇头否认了。然而还是心虚,我忙别过眼睛找个位置坐下,梁小勇那双定定注视前方的眼睛却明确地印入记忆,打开了那道我一直摸不到的门。
“我想起梁小勇是谁了。”
我对妻子说。这是我接到公安局电话的整一天后,妻子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快有所进展,而且还坐在电话机旁准备抓起听筒,于是她睁大眼睛问道:“你要给谁打电话?”
“梁小勇的家人啊。”我朝她展示了一下我电话簿上用圆珠笔记着的一串座机号码:“我记得这孩子和他妈妈住在一起,就在X县,我打个电话。”
妻子在一旁看我拨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按下了免提键。
“……说话!”电话接通。
一个男人粗暴地嚷嚷道。我和妻子都是一惊,但我还是继续向他说明了来意。听对方不耐烦地要挂电话,我忙讲明自己是小勇的助学人。
“我还以为又是条子呢。”听到我这样讲,男人的语气也稍微缓和了一点。“梁小勇已经两天没回家了,我什么也不知道,条子的电话倒是没少接。”
“您是他什么人?”
“我是小勇的舅舅。”
男人在电话中讲述了梁小勇家里的情况。母亲死于难产,父亲去外省打工,梁小勇一直和舅舅住在一起。可是到今年春节为止,外出的父亲就已经六年没有回家了。舅舅终于放弃和他取得联系,正式成为了小勇的寄养人。舅舅说,梁小勇一直都不是令人费心的孩子,不知道这次为什么会放学后直接去偷井盖。他现在也很希望能知道这孩子的下落,可是两天过去了,仍然杳无音讯。
“只有您和小勇住在一起吗?”我问。
“是的。”电话对面的男人回答道。
我们彼此都沉默下来。过了片刻,我清清嗓子寒暄几句,打算挂断电话了。
“沈老师,谢谢你当年供小勇上学。”男人最后对我说。
“哪里,我一直很惦念他。”
这一句话让我心里尤为苦涩。事实上,梁小勇这个名字仅仅是模糊地存在于记忆里。我翻看过去的笔记,找到资助梁小勇上学那年的记录,发现自己从那年开始,每一年都支付给他两学期的学费,让他从小学二年级读到了五年级,读到毕业。梁小勇毕业时,给我寄来了一张他自己写的卡片。那张用铅笔写成的感谢卡上,开头便是“沈老师”三个字,写的十分卖力。只是我没有在意。我每年都要资助六七名山村的孩子读书,梁小勇的感谢卡只是众多花花绿绿的画片中普通的一张。真想不到,这样的孩子竟然会偷井盖。
我一个人待在书房里,忽然传来防盗门猛地关上的响声,把我吓了一跳。起身走出屋,我看见隔着一张客厅沙发的地方,儿子站在门口,怒气冲冲地望着我。他把头上的安全帽摘下来朝沙发上一甩,就要转身走到自己屋里去。我当然不能允许他这样,走过去揪住他的书包肩带,硬是把他拉回了门口。“怎么啦?”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儿子无可奈何地回过头,瞪了我一眼,开口道:“刘老师说你是帮凶。”
我大吃一惊,眼睛眨着,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今天上课的时候说的。说你也不看人品,乱资助山区的学生,现在都培养出绑架犯来……简直是帮凶。”
“是数学组的刘老师?”妻子的声音传了过来。她立在厨房门口,还穿着围裙。见儿子点点头,便扭过头望着我。我把双手放在孩子的肩膀上,给他脱下书包放在地上,“好儿子,”我蹲了下来,“你告诉爸爸,爸爸资助的那个绑架犯的名字叫什么?”
“梁小勇。”
“刘老师为什么说梁小勇是绑架犯?”
儿子的嘴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他的眉毛皱起来,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忽然他张开嘴巴推开我,奔向他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之前,冲我们两个大人嚷嚷道:“你们都不看新闻的吗!梁小勇绑架了他妹。”
我和妻子快快地浏览了这条新闻。这是今天下午刚刚出现在新闻网站首页上的标题,此刻还是五号字,挤在社会板块中。天知道这条标题什么时候就会变为黑体加粗,配上图片上了首页的滚动头条。报道写的很短,许多细节也没有纳入其中,但这耸人听闻的事的确是真实发生了,在这个孩子偷了井盖消失后,他的妹妹也一并失踪了。“我看不见得是什么‘绑架’,就是炒作罢了,”妻子不太确定地说道,忧心忡忡地看着儿子紧闭的房间门,“而且那刘老师本来就爱和你作对,你就把这事情反映给校领导……”
“我去一趟这里。”我站起来便去找外套。
妻子仿佛不相信我会这样说,等到我穿上了大衣才忽然起身拦住我,“你要干什么呀。”
“去一趟那县城,用不了多久的,我去警察局。”
“你想夜里开山路吗?你疯了。”
“梁小勇绑架了他妹妹,可是他舅舅对他妹妹一个字没有提,你也听到了吧。”
我看着妻子的眼睛,她的眼睛发抖,她是真的为我感到害怕,可我还是轻轻推开她,说道:“而且我都不记得几个孩子的名字,那些小孩的,这回记住一个也好。”
x县在市区的北方,车程不到两个小时,然而我出门时正是晚高峰,又是周五,等我开到县城的高速公路出口时,已经是将近深夜了。我一路寻找到派出所,匆匆忙忙在前院停完车,就跑到接待大厅里。我向值班警察说明了情况,他们睁大眼睛听着仿佛难以相信,又面面相觑一下,其中一人才站起身对我说道:“来,我带你去找负责这案子的人。”
十分钟后,我与一个抽着烟的中年男人面对面而坐,他皱着眉毛吐烟圈,眉毛拧紧,倒显得我双手交叉坐得很局促。
“你知道多少事情?梁小勇的。”这位警队队长伸胳膊在烟灰缸里掐灭一个烟头,接着又点起一只。
“梁小勇不可能是绑架犯……我和他舅舅通过话,舅舅抚养他,现在和他一起住……”
“那我就和你说一下情况吧。”对方打断了我的话,说道:“梁小勇有一个亲生妹妹,现在9岁,他们两个三年前就被他舅舅继养了。至于原因,你也知道,他们俩的父亲自从去A省打工后就没有再回来过。也联系不上他。梁小勇今年年底就要14岁了,他主动终止寄养关系。”
“可是他舅舅根本没和我提过梁小勇的妹妹!”我争辩道,声音很大。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妹妹的?是看新闻吧,从网上看新闻知道的。”警队队长吸了口烟,目光冷静地注视着我。他无需开口,我便能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连嫌疑人有个妹妹都不知道的人,跑到这来到底想做什么?
“我……”我的声音降下来,“他不可能是绑架犯。他妹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昨天晚上,他舅舅回家后,发现小姑娘不见了,家里少了一把镰刀,钝的,有争斗的痕迹,而且发现梁小勇的一只鞋子,于是报了案。”
“所以就认定是他绑架了他的亲生妹妹?”
“媒体想要报道时,我们也是拦阻过的。现在在案子有下一步进展之前,不会再对外公开了。”
“我想去梁小勇他们村子。”我也打断了一次对方。刹那间,对面一双眼睛便凶恶地瞪住了我。这话说完我也后悔了,因为这和挑衅找茬没什么两样。
“你刚才说,你是资助过他的老师?”谁知,我却听到这样一句。我点了点头。
警队队长最终熄灭了手头的香烟,开口说道:“我们有个警员小吴明天要去那个村子。方便的话,你现在就送他一趟吧。”
——这些就是我至今为止所遭遇的一切。
肩膀上拍来一只大手,我身子一震,忽然看到了脚下闪动着路灯微弱光芒的柏油马路。一时间,事故现场的夜风、汽油味、灼热的橡胶和森林湿润的水汽都窜进鼻子里。抬起头,后面那辆车的车主走过我的身边,问道:“你说你认得这牌子?”
我并不认得,也从来没见过这辆不知运送什么、也不知要向哪里去的货车。可是我又隐隐约约明白,并且对这车祸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似的。从另外一边走上前的目击车主加入了我们两个,一同远远地望着着火的小轿车。“我们得报警啊。”他们说着便要掏出手机。我摆了摆手,说道:“这里有警察。”
我的车子里坐着原本打算和我一同去c村的警员小马。这个年纪轻轻的小警员此刻在副驾驶举着对讲机说着话,显然已经将现场的情况报案了。突然遇到这一场车祸,他也很慌乱,一边反身从后车座上摸他的皮包一边着急地说着话,又推开车门走了下来,这回我们都听见了他的声音:“快点啊,有伤者。”他举着对讲机几步走了过来,又加了一句:“我看着牌子呢,我念一遍,你查下车主……”话音刚落,只见前方小轿车的车门开了,一个肩膀受伤的男子狼狈地摔在了柏油路面上,也不知是嘟哝还是哭,手按住的左肩血流不止。
另外两个司机一致惊呼,连忙跑过去,小马也跟着跑了过去。我楞了一下,猛然想起来自己后备箱里还有急救箱,于是朝反方向飞快奔向自己的车子,并走到了后备箱旁边。
我静止了脚步。很奇怪的,山风飕飕地吹着,四周除了车门大敞的私家车外,空无一人,一盏一盏路灯延伸到远方。将近凌晨,远远的弯道上出现了一辆运送蔬菜的小型货车,很快又消失在下一个弯道前。一切都是那么静谧,好像我从出生到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在这样的环境中待过一分一秒似的。很不对劲。我警惕又犹豫地打量着周围,手摸到金属材质的后备箱盖子,掀了起来,才意识到后备箱竟然被人撬开了锁,里面躺着一个孩子。
一个男孩,乱发,衣服脏乎乎的看不出颜色,披了件外套,腰上别一把钝了的镰刀,脚上没有穿鞋。我简直要惊呼出来,下一秒又将这一种心情化为自喉咙眼呼啸涌出的一句话:“梁小勇。”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
男孩子一个骨碌翻起身让我噤声,然后点了点头。他沾满机油的手中紧握一只汽修师傅常用的扳手和撬棒,眼睛闪亮亮的。
“你怎么在这。”我的后槽牙都咬住了。
“从那货车上下来。我以为是舅舅开的车。”
“你在上面?”
“是我做的。”
我的脑袋仿佛大了一圈。“你要杀了你舅舅吗?”
“去救我妹妹。”
“你给我滚出来,”我说着就要拽他,已经拉住了他的袖口,谁知这孩子竟然没有挣扎,直愣愣地对我唤了一声:“沈老师。”
“沈老师,”梁小勇的声音里一丝波澜也没有,“我妹妹前些时候给您打过电话的。打到学校里,我得去救她。我要去县里。”
是那个女孩子。我的心里一动,还要继续说,只听见远处传来一声男人的哀嚎。我便闭了嘴,一把抓起小药箱就朝那边的人们飞跑过去,心突突地乱跳,快要跳出喉咙。
这里有五个人,大客车的车主也安全地出来了,似乎毫发未伤,正全力用一条毛巾给受伤的男子包扎。我蹲下来加入其中,小马的无线电还开着,里面沙沙作响,传出一个声音:“这牌子的车主,是那男的啊。前两天老是被叫来的那个,梁小勇他舅。”
我抬头直视那正在救人的客车车主,他也狠狠地瞪了我眼,朝另一旁的地啐了一口,“我他妈开一天老板的车,就他妈遇到这档子xx破事,妈的……”
“你老板……是拉货的?”我喃喃地说,见另外几个人都一并投来诧异的目光。
“是,跟你有什么关系?”他火气大起来,又开始骂骂咧咧了。这时,小马别在肩膀上的传话机杂音越来越大,忽然就断线了。他拍了拍却并没效果,便起身走向我的车子。
“马警官!”我叫住他。
小马停下来,回过头纳闷地看着我。这回,就连那个连连唉哼的轿车司机都拼命想要将我打量一番。可是我耳朵里嗡嗡直想,话在舌头上翻来覆去想在打滑梯,就是说不出来。你别过去,你要拿什么我给你拿,对不起,我车上不知什么时候藏进去一个人,不想你看见,因为他叫……梁小勇。
“我……我想回去。”我结结巴巴地说。一片静谧回应着我,穿着制服的警官调转脚步,一步一步逼近了我,然后弯下腰来。
“吓成这个样子啦。”噗嗤一声乐了。乐不可支,哈哈大笑地拍着我的肩膀。另外一个司机也皱了皱眉笑道:“哥们,你不会是晕血吧。才这么点小情况你就怂啦?”
从身后的方向,逐渐响起了警笛与救护车的鸣叫,在凌晨的山涧中格外清晰,一遍遍回荡在耳旁。“让他去吧。”小马对大家说道,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我看看他,接着便扭头走向我的车子,以及警车开来的方向。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现在还来得及。现在回去告诉警察,自己的车里有个嫌疑犯,就可以从这一系列事情中脱开身,离开这个冷死人的山谷,溜之大吉,回到家里和妻子儿子团聚了。可是看看前方自己静静停在那的小车,又明确地知道,有一个男孩子在等着我带他去某个地方,一个能救他妹妹的地方。这个男孩的底细我并不知晓,但他想杀了他舅舅,是真的;他绑架了他的妹妹,是真的?
几辆警车减缓速度,一辆一辆经过了我的身边,红蓝的警笛,将我脚前的柏油马路映得明晃晃的。其他意识逐渐驱散,仅仅剩了几个单纯的念头。单纯的念头也渐渐消化,最后变成了平静的心情。是啊,一个男孩子,抱着一把生锈的钝镰刀,能去到什么地方呢?我转头瞧瞧天色,下意识地循着光源看到了东方的天空,已经是黎明了。看到那样令人欣喜的青白色天空,我走到后备箱旁一把关上了箱门,接着又穿过几个警察身旁,伸手拉开了轿车驾驶室的车门坐进去,发动车子掉头驶出警车阵,驶向远方黎明的东方。
我资助过那么多学生,这下子,我大概永远会记得这一个的名字了。【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