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前的今天,在北京鸟巢边上的306医院。
我手握诊断书,木然地走出医生的办公室。
耳边依旧回响着主治医师的那番话。
肝癌晚期,整个肝脏几乎没有好的地方了。并且,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颈椎,更严重的是几乎将颈椎跟颅骨连接的地方吞噬了。所以他才疼的几乎抬不起头。他现在这个情况很危险,一个猛转身,都随时有可能导致颈椎断掉,造成头部以下,永久瘫痪。现在也只能做保守治疗,先化疗,减轻他的痛苦……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病房的。哥哥仍然在病床上躺着,嫂子默默地守在旁边。
我叫了一声“哥”。哥哥试图从床上坐起来,我制止了他。哥用虚弱的声音问:“检查的结果出来了吗?”
我骗他说,“核磁共振的结果还没有出来。”然后,或许是因为心虚,我默默地走到窗边,望着窗外不远处的鸟巢和水立方。
哥哥在这里住院已经一周了,可面对近在咫尺的北京最有代表性的景点之一,至今也只能透着窗户远远地看一眼。
过了一会儿,我偷偷给嫂子使了个眼色,让她出来,同时对哥哥说,“哥,你躺着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还有些工作要处理。明天我再来看你。”
哥说:“工作忙就别来回跑了,反正恁嫂子在这儿呢!”
我忍着泪,转身出了病房。嫂子佯装去打水,跟了出来。
待离病房稍远了一些,我将诊断结果告诉了嫂子。她当场泣不成声。
我尽力去安慰她,虽然自己也早已处在崩溃的边缘。
“嫂子,结果先别跟俺哥说。更不能跟爸妈说。明天,我再拿着片子和诊断结果到解放军302医院挂个专家号,那是全军最好的肝科医院。说不定,还能有些转机或希望。”
虽然我明知道,这其实也是在自欺欺人。
第二天一早,我便去了位于北京西四环的302医院。自以为已经起得够早了,结果还是没能挂上号。我只好去楼上到几个专家诊室门外转悠,希望能够找哪位好心的专家加一个号。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过去。最后,苍天不负有心人。我看到一个老专家的门外只剩下最后一个病人,而彼时下班还有一段时间。
我大胆地走进老中医的诊疗室,在我的苦苦哀求下,老专家给我加了一个号。
当我将306医院的拍的所有片子及诊断结果递了过去,老专家只看了一眼肝脏的片子,就说:“回去吧。他想吃什么,喝什么,就给他买什么。”
我说,“306的大夫让我们交钱,说马上开始安排化疗。”
老专家说,“化疗也是暂时的,其实只是在延长病人的痛苦。而且,回老家的医院做,效果一样。在北京做,太贵了,没必要浪费钱。”
我又追问,“那像我哥目前的情况,如果配合化疗,大概能……”
我终是没有勇气将后面的话说完。但是老专家还是回答了我。
“最多半年吧!”
我瘫坐在椅子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最后,还是大夫开了口,“还有别的问题吗?”
我几乎是哽咽着说,“我哥的颈椎,每天疼得睡不着觉。您能给开些止疼的药吗?”
老专家说,“我给他开点吗啡片吧。但是这个药,不能多吃,有很强的依赖性,除非疼得实在受不了,才能吃。”
我对大夫再三表达了谢意,然后拿着处方去交钱,又到楼下药房排队拿药。
拿到药后,给嫂子打电话,让她去办理出院手续,还叮嘱她委婉地告诉我哥,大夫说了回老家化疗是一样效果。同时带着药,打车去306医院,将哥嫂又接回到月坛北小街租来的房子里。
然后,再马不停蹄赶到北京西站,买了第二天两张回河南老家的硬卧。
2011年5月13日的晚上,我含泪将哥嫂送上了回家的火车。
那一天,我在微博上写道:
晚上将大哥送上了回家的火车,心情有些沉重,祝他能够早日康复。唵嘛呢叭咪吽,求佛祖保佑!
从火车站出来,我拔通了爸妈的电话,对他们说,我哥和我嫂子明天就到家了。
爸妈急切地问:颈椎治好了吗?
我尽力去平复自己,告诉他们:还没治好。
妈说:没治好,着急回来干嘛?带的钱不够吗?
我说:钱够。我嫂子带的钱都没动。这边住院是我刷的卡,出院退的钱也让我嫂子带回去了。专家说,可以回县里或市里的医院做化疗,效果是一样的。
电话那头,我分明听到了爸妈的抽泣。
哥嫂回去之后,很快就在开封市肿瘤医院办了住院手续,开始了第一个疗程的化疗。
2011年的5月23日,我乘火车回家探望了正在化疗中的哥哥。在当天的微博中,我写道:
早上七点到郑州,十点办完事情打车去汽车东站,十点二十坐郑汴公交去开封,十一点四十到开封,先去火车站买了返郑州的火车票,然后打崩崩(摩的)去肿瘤医院看大哥,两点十分出来去火车站,二点四十八上火车,三点四十到郑州,出站吃了点东西,接着换乘六点的动车回北京,十一点二十五晚点到达北京。
这期间,还接打了很多工作上的电话。当天晚上,满以为,疲惫不堪地回到北京那间租住的房子里,一定会躺下就呼呼大睡。却没想,一直失眠到天亮。
哥哥的第一个疗程结束之后,效果不错,胳膊和颈椎都没有那么疼了,饭量也所增加,平时还会出来到院子里走动走动。爸妈的脸上终于又舒展了一些。
只是,从第二个疗程开始,病情又变得不容乐观。
九月中旬,我又回了一次家。
我2011年9月13日的微博中写道:
“回家四天,下了四天。大哥的病不太乐观,低烧持续半个多月了,一直不退。这几天胳膊又开始疼了。心头的压力更是压得喘不过气来。一定要抗住! ”
2011年的国庆节,本来不打算回去的。可是,10月4日同家里的一通电话,让我立马又买票回到了河南老家。
电话里,妈妈说,我大哥依然低烧不退。头天(10-3)晚上睡觉,胳膊又骨折了,而且无法接骨,因为癌细胞的转移,骨质已变得非常的脆弱,只能打着夹板硬撑着。这雪上加霜的一击,让一家人都焦躁不安,妈妈在电话里哭了,哥哥在电话里也哽噎了。
从小到大,我很少看到仅比我长三岁的哥哥掉泪。
半年多来,大大小小的医院跑遍了,可希望在哪里?
这一次,我向领导特别申请了在家SOHO的权限。
在家住的那半个月里,我每天都会去哥哥家走动,坐在病床边,陪他说说话。
回北京的头一天晚上,我又去看他。临走的时候,我说,“哥,明天吃完早饭我就回北京了,就不过来看你了。你在家好好养病,其他什么心也别操。”大哥说,“嗯。你回去吧,弟。”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一别,竟然是我和哥哥的最后一面。
2011年的10月30日(农历十月被四)晚6时许,我在月坛北小街租住的房子里,接到大堂哥的电话,叫我速速买票回家。
挂上电话,我就已经泣不成声。一边抽泣,一边抓起背包,胡乱塞了几件衣服,就匆匆赶往火车站。路上,又哽噎着给领导打电话,请了长假。
在火车上,我一夜未曾合眼。心里一直在默默地祷告,希望哥哥能够挺住,希望还能够再看他一眼,陪他说上几句话。
可当第二天早上赶到家,看到院里的灵棚,披麻戴孝的亲人,还有房子正中间那具黑漆发亮的棺材。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跪在哥哥的木棺,号啕大哭。我也不知道趴在地上哭了多久,只感觉天昏地暗。几个堂兄弟走过来,轮流拉了我几次,才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走出门,到灵棚下看到同样坐在长凳上哭天抢地的妈妈,抱着她又是一阵痛哭。
后来,堂哥告诉我,在给我打完电话后的晚上八点多钟,哥哥就永远地告别了我们。
在接下来的四天里,我每天晚上,抱着年仅十三岁的侄子同家里的堂兄弟们,为哥哥一起守灵。那些天,我几乎一直未曾合眼。晚上,听着堂兄弟们的鼾声,我抱着侄子坐在地上,静静地盯着那具黑漆漆的棺材发呆。总是企盼着,企盼着能够从里面传出一些响动,哥哥又神奇般地活了过来。怀里的侄子,也总是睡得不甚踏实,时不时就会惊一下,或许是一直在做着没完没了的恶梦。
2011年11月4日上午,出殡前,三表哥将棺椁打开。那是哥哥入敛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开棺,为了让亲人们作最后的道别。而那最后的一眼,也让我此生此世永不能忘。
就这样,大哥在亲人的恸哭中,入土为安!
撇下年迈的父母,十三岁的侄子和十岁的侄女。
那一年,哥哥年仅34周岁!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又在家多住了几日。想尽量多宽慰一下年迈的父母。哥哥的离世,让他们在一夜之间,双鬓如霜,苍老了许多。
过完头七之后的2011年11月12日晚,在县城火车站,堂姐,姐夫和外甥女将我送上了返回北京的火车。
回京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梦见哥哥,时常从梦中惊醒,然后发现眼泪早已将枕巾浸透。
我将对哥哥的思念,化成文字,记录在了当时的QQ空间里。
2013年的深秋的一个早上,农历十月初四。清晨6时17分,我的儿子出生。
而那一天正是哥哥两周年的祭日。
我打电话给妈妈,她说,“你不是昨天晚上才打过电话吗?赶不回来就赶不回来,恁弟弟他们都给家里嘞。”
我说:“妈,多多出生了。”
电话那头的妈妈先是一惊,然后问:“不是昨天晚上打电话,还说没动静,预产期可能要推迟两天吗?”
我说:“半夜里突然羊水破了,连夜找车送到医院,刚刚才生来,七斤四两。”
隔着电话,我仿佛看到妈妈脸上那久违的慈祥的笑容。
或许,这一切在冥冥之中,就早已注定。让我和哥哥,换一种方式再续前世未了的骨肉亲情。
哥,我想你了!
你,也在想着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