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入人群

他的嘴里裹着酒,整个人包裹在酒精里。

头回体验到喝酒的妙处是在高考后的散伙饭上。成绩已经出了,他语文全班最高。距离大学只差一张未送到的通知书,三年辛苦有了回报,是时候彻底放松了。红的、白的、黄的统统满上,他和同学们高高举杯,一杯接一杯送下肚,脸颊赤红,热汗不断,原本不善言辞的嘴像撬开的水龙头一样,什么都敢说了,所有人仿佛都有说不完的真情。他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也不清楚别人在说什么,他只清楚自己在寻找一个机会注视那双眼睛。他等不及了,直接站到了那双眼睛之前,走过去的每一步都像踩在云里。他察觉到自己的嘴唇张动,话语淹没在周围发出的热烈欢呼声里。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娇羞地闭上,自己的胸口吃了小小的一拳。他顺势把那个小拳头攥在掌心。

······

一个酒嗝打了出来,他咽了回去,一伸手打翻了烟灰缸,烟蒂烟灰散了一地。

那双眼睛早已消失了,最后一次见到印象里是大三的一个深夜。已经拉下卷帘门的网吧里,每一台闪烁的荧幕前面都有一张目不转睛的脸。他是其中一员,正和一起包宿的室友在游戏里兴奋搏杀。耳机突然猛地被拽了下来。他像一头受伤的野狗大叫着站起身转过去。看见了那双眼睛里噙着泪水。她问他,声音很轻:“你在干什么?”他一时语塞,目光瞥向别处,发现四周的人都在注视这里。她又问:“我问你在干什么?”他不耐烦起来,觉得这双眼睛在昏暗的深夜网吧里十分刺眼,“玩游戏啊,不行么!”“你才答应我不再碰游戏。你这样的人,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出息!”她擦了下眼睛,留下最后的话,离开。

他坐回位置,游戏里的角色已经倒地不起,目睹了全过程的几个室友都看着他,其中一个染了头黄毛的问:“你没事儿吧?要不要哥们几个陪你去追回来?女人嘛,哄一哄就没事了。”他瞪了眼黄毛,把桌上的半包利群拿到手里狠狠一砸,“不玩了!”

独自一人出了网吧,缩着脖子向校门走,路上什么人都没有,他的影子从一片树影滑倒另一片树影,校门口警卫室里的保安手托着脑袋,完全没有注意到。回到寝室的他打开灯,坐到自己桌前,把堆叠的外卖盒和没翻过几回的课本讲义推到边上,喝干净昨天剩下的半罐百威,拿出纸笔——漂亮的笔,干净的纸——下笔飞快,骤然一停,又动笔,又停,涂涂改改,停顿的间隙越来越长。没一会儿功夫,锐利笔头里的墨水干了,笔滚到一边,他脑袋一低,趴着睡着了。

······

睡意涌了上来,他习惯地抖出一根烟点上,没开灯的房间里亮起了一个点。隔壁传来了隐约的窸窣声音,那是父母起床的动静,天快亮了。他掐灭了烟。

他不是没有工作过,大学临近毕业,所有人都要计划将来。他把涂改最多的一篇拿出来誊抄到没有一个错别字,寄了很多份出去,接二连三地收到回信,又丢进垃圾桶。更多的是石沉大海。他只好拿着短短一页简历辗转在各个招聘会之间,从许多单位HR的审视目光里经过,把意向岗位的一栏改了又改,没能吃上散伙饭,就踏上了离开的火车,去总算录取了他的一家公司报道。到了地方他才发现和说好的都不一样,“你们就先住这里吧,好好干,公司不会亏待你们的。”主管站在房间里对包括他在内的八个人讲,侧着身从人和大大小小的行李中挤了出去。还没回过神,他被其他人安排在了最角落里。工作不难,但累,汗流浃背,开始他还趁着午休去楼顶涂涂改改,但很快就停了,一天里最快乐的时候成了吃饭的时间,那只漂亮的笔被压在了背包最底下。第一个月的薪水拿到手,八个人里年纪最大的马上提议:“宵夜去不去,就东街那家大排档。”“去啊,大家都去。大哥带咱们几个开开眼。”“这你放心,我来安排。吃完再去百丽宫开心开心,那儿我熟。”他也被带了出去,吃喝到一半却肚子疼折了回来。打开窗户望着万家灯火,他的手里攥着薄薄的几张钞票,指甲掐进手掌的肉里。他贴着墙壁坐下,要把钱放进背包里,看见了那只笔。

他辞了职,回到家,除了吃饭几乎不出房门。母亲发现他房间里的废纸团越来越多,上面满是潦草的字迹和到处的涂改,然后纸团渐渐少了,啤酒罐和烟头多了起来。几个月后,父亲在吃饭时对他讲:“你二伯店里缺个人手,你去吧。”他头也不抬地回答:“不去。”“那你是打算一辈子窝在家里了?”他停下筷子,把碗推开,“不吃了。”父亲“啪”地一声把筷子放下,“你给谁看?一点儿都不知道上进的东西!”“你怎么不再上进一点!”他摔了筷子。自此,他吃饭也不出房门了。

······

外头安静了下来,父母已经出门了。他拉开窗帘,看着窗外一点点光亮起来。喝完的一听易拉罐在光照下投下一个长长的影子,好像一口狭长的棺材,刚好盖住了稿纸上唯一的两个字,那是他昨晚一整夜没睡写下的:梦想。他拿起笔,在“梦想”上划了两道,在下面写了注脚:别做梦了。

也是在这一天,他简单洗漱,出了门,走到人群之中。

很快所有人和他没有什么两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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