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到故乡,我特意去看了村口的那口老井,用来牛羊饮水的老旧的石槽被岁月磨砍的斑斑坑坑,井壁内一块块石头还安静的叠加在一起,凹凸不平,一切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的样子,井口被后来修复过残留下一些水泥,我爬在井口努力的寻找着那份熟悉的记忆,一股亲切油然而生,老井已经干枯见底,已不见清澈甘甜的井水只剩下乱草与遗弃的垃圾,我坐在井边,回忆起无数儿时的往事。
八十年代的时候村里还没有自来水,全村的人靠吃这口井水为生,淳朴的村庄,满街奔跑着像我一样的穿着粗布旧衣,土头土脸的孩子们,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矮小的土坯房上,烟囱里便升起袅袅炊烟,微风中透着饭菜的清香,就着斜阳的光辉,成群的牛羊坠着肥硕的肚子踏起片片尘土回到村口的老井旁,男人们开始有说有笑的从井里提出水来倒在石槽里,看着牛羊畅意的喝。
炎热的夏天仿佛只有这个时候伴随着甘甜的井水变得越发的凉快而惬意,忙碌劳累了一天的人们迎来了一家人围坐在土炕上边吃边聊安然休息的幸福时刻。
天很黑的时候,孩子们依然聚集在一起不肯回家,一群群的围着老井追逐打闹,老井的水特别的多,爬在井口伸长胳膊便能盛到井水,口渴的孩子们总能找一个破了大口子的水舀,盛上井水直接灌进肚子里,你挣我抢咕噜咕噜。
水井旁住着一个老头,每天佝偻着身躯背着一只竹篓围着水井周围到处捡牛羊粪,脸上那层厚厚的黑色泥垢,可能他从生下来就没有洗过脸,他没有家人,一个人生活,具体叫什么名字,谁也不知道,村里的人都习惯叫他羊倌,听说他年轻的时候是从外地逃难过来,在村里给人当长工放羊,最后就留了下来再也没走,从我记事以来他就孤身一人住在井旁的小破屋里。
羊倌一向沉默寡言,大多是看到小孩子的时候才露出笑容脸,然后从衣兜里鼓捣出几块邹巴巴的糖块儿逗小孩玩,我也会跟随着一群孩子乱哄哄的挤进他屋里,土炕破了洞的竹席上有一卷补满补丁的被褥,还有一张破旧的来回晃悠的四方木桌,桌子上除了一个茶壶和几只茶碗就是那油光锃亮的老烟袋,羊倌坐在桌旁吧嗒吧嗒的吸着旱烟,那股子烟味会呛得我们直流眼泪,地上还有几口大缸和几个口袋,然后是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也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在羊倌的破被子旁有一个红色的木头盒子,他不让我们动,我们问他里面放着什么,他就眯着眼睛说啥也没有,随后假装生气对着我们脸上吐口烟,呛得我们一通的咳嗽,便捂着鼻子一哄而散。
有一年村里有两口子打架,那女人很是刁蛮,哭喊着往井边跑,男人在后面追,女人喊着不活了要去跳井寻死,一群村里人在远远的笑着观望,我们小孩子也一并跟着笑,都说这是女人惯用的伎俩在吓唬他男人,所以也没人阻拦,最后羊倌就近拉住了她,那个女人做作着挣扎还捶打了羊倌,然后便坐在地上嚎啕,羊倌没有说话默默的回到屋里坐在炕沿上,一言不发的吸着旱烟,白色的烟雾滑过他粗黑的面庞,逐渐散开。
冬天来了,坝上的草原刮起了风雪,刺骨的寒风肆无忌惮的刮,人们都躲在屋里的炉火旁不愿意再出来,只有几个调皮的孩子在雪地里追踪奔跑,井口已经结了厚厚的冰,只剩下一个圆圆的小口,因为太滑我们已经不敢靠近井口边,大人们便在冰面上撒些土,过去挑水吃,这时候老羊倌就出来拿着铁镐铁锹一点点的刨,一锹锹的铲,伴随着冰碴四溅,井口的冰一点点的被清理干净,又露出了石头,铁镐与冰面的撞击声中夹杂着的沉重的喘息伴随着一阵阵的咳嗽最后被呼啸的寒风淹没,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背影也越来越弯,好似弓。
又是一年冬天,井口已经被冰封的越来越小,人们才突然发现很久没有看到羊倌出来刨冰,几个人便去羊倌家里看他,开门进去发现他早已经死了,我听看过他的人们说羊倌是半靠墙着死的,面容很安详,还说他死的时候怀里抱着一个木头盒子,人们在安葬他的时候死劲的从他手里把盒子剥离出来,粗糙的手心满是血茧,打开了那个盒子,盒子里只有一件女人兰花布袄,曾和他一同放过羊的栓柱说,羊倌年轻的时候在他的故乡是有媳妇的,而且还是个漂亮的女人,可是让村里的一个恶霸给祸害了,于是想不开便跳了井,羊倌把媳妇从井里捞出来,媳妇早没了气息,羊倌坐在井边抱着他老婆整整一天一夜,村里人帮忙安葬了那个可怜的女人,有一天羊倌闯进恶霸的家里把恶霸狠狠地揍了个半死,连夜离开了那个地方,来到了我们村,开始给别人放羊,一直勤勤恳恳,水井旁的几间破房子就成了他的安身之处,再也没有离开,年龄大了不放羊了就一直守着这口井,夏天打扫,冬天除冰,一坚持就是很多年。
村民们自发组织起来帮这个孤独的老人料理后事,给他洗了脸,给他换了干净的衣服,在入棺的时候连同那件兰花布袄叠的整整齐齐放在他身边。
羊倌走了,就如他吐出的旱烟,暖化冰冷的霜雾,在阳光中逐渐的散开,最后消失不见,虽受尽苦难,但勤恳无言,安详的去了另一个世界,去寻找他那个让他等了好久的本属于他的爱情,从此不再孤独,再无苦难。
一晃很多年过去了,再回到故乡,已没有了往日人蓄兴旺的生机,年轻人都奔波在外,只剩下些老人和儿童,人们家里也都装了自来水,这口老井再也没有人来打水,慢慢干涸,可能人们会逐渐把它忘记,忘记那个曾今住在井边的老羊倌。
一口老井依然孤单的安立在村口,慢慢被掩盖,没有人再记得他们的故事。
写于2019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