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家三彩

文/ 小婷半清

1.

冬季,乡下人都睡得早,晚饭后,街上便没有了行人,四下静悄悄的,只有呼呼的风声,吹得窗户吧嗒吧嗒响。姚家屋内点着煤油灯,夫妇二人小声嘀咕着。

“孩她爹,我这肚子开始疼了,怕是快生了。要还是丫头,你......”

姚家掌柜姚春旺,耷拉着脑袋,一顶绒线帽子看不清颜色,灰扑扑地爬在脑袋上,他在屋里来回踱步,最后像是下了好大决心似的:“要是丫头,还是按我们原来说的,我这就去通知他们。”

那妇人名叫菊香,听了这话,掩着面,哭了起来。开始是小声啜泣,后来越哭越厉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突兀和惊悚。

第二天的傍晚,肚子里的娃娃终于落地,接生婆面露难色:“是个漂亮的,女娃娃。”

刚经历产痛的妇人,缓缓地撑起身子,接过孩子,泪已经落下了:“可怜我的孩,落地就要离开娘,别恨为娘,你已经有两个姐姐了,实在是养不起,你要是男娃,该多好啊。”

妇人朝门口望了一眼:“孩他爹,你好歹看一眼这闺女吧。”

小被子里的女娃,好像预感到什么,缓缓睁开了眼镜,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在姚家掌柜接过去的那一瞬,她笑了,雪白的皮肤,嫩红的小嘴,亮晶晶的大眼睛,确实是漂亮得紧。

也是这一笑,打动了姚掌柜,也动摇了把她送人的心思。

这女娃娃全靠这一笑,留在了自己父母身边,取名为寒彩。

乡下人,没有男孩注定是被瞧不起,菊香一边觉得欣慰,保下了自己的亲生骨肉,一边又有些愧疚,自己没有给姚家生个儿子,以后年纪大了,能不能怀上还不一定。带着这般复杂的心绪,喝了一碗红糖水,便睡得昏昏沉沉了。

2.

寒彩小时候,便对春旺很亲近,春旺自己也是纳闷,已经有了大女儿红彩,二女儿兰彩,当父亲也有了近十年了,可是,一看到寒彩扑向自己的怀抱,那心里,一股甜滋滋的味道。

待到寒彩也长到六七岁了,菊香的肚子还是扁扁的,夫妇两人也不再期待能有儿子了,把更多的希望倾注在寒彩的身上。

他们送她去学校读书,但凡是老师让准备的书本和用品,他们就是少吃一顿饭,也会给她备齐。一早就辍学的大姐红彩,对此很是不平,但她脾气温良,自己读书时功课也很马虎,安慰自己,不是那块料罢了。

可兰彩天生的倔脾气,是三姐妹中最任性妄为的,她便觉得是父母偏心,所以总难为妹妹寒彩。

红彩很快到了结婚的年纪,姚家掌柜寻了媒人,说了一家做木匠的人家,手艺人是很吃香的,除了几亩地的收成,还能多些收入,两家人互相见了面,亲事就算说定了。

出嫁前夕,母亲把三姐妹都叫到跟前,交代红彩,以后嫁了人,要勤快持家,听丈夫的话,要伺候公公婆婆,不得懒怠无礼。母女几人说着说着,便掉下泪来,只有寒彩,默默地听着母亲的交代,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已经读了几年书了,对书中倡导的新时代女性、新婚姻有着幻想,并不想成为母亲这样的女人。

红彩出嫁两年,夫妻恩爱和睦,还添了孩子,每次回娘家都是红光满面的,看来过得不错。

寒彩功课一直很好,姚家夫妇也就一直供着,希望她能考入大学,学出个名堂来,也不枉他们的心血。他们年纪大了,不想有任何困扰人心的事情,可偏偏,兰彩就是个不让人省心的。

相亲算下来,见的人有十几个了,可她没一个看中的,不是嫌这个胖,就是嫌那个矮,不是嫌弃家里远,就是嫌弃房子差,这挑着挑着,眼看要成为老姑娘了。这可把老两口愁坏了,虽然兰彩相貌不差,身材又好,但这挑剔的性子在附近传播开来,怕是难找一个好婆家了。

但兰彩那脾气,从小就是倔强,说话又直,没人敢劝说。

这耗下来,连寒彩也十七岁了,可喜可贺的是,她一举考中了省里的师范学院,成为村里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学生了。

姚春旺活了大半辈子,也终于敢挺直腰背了。那些看不起他,说他是“绝户头”的人,一时间也羡慕起他来,跟他唠东唠西,打听着有没有什么学习秘方,也能让自己家里出来一个未来的商品粮啊。

送寒彩去省城的那天,家里热闹非凡,连村长都来家里慰问了,待众人散去,姚春旺蹲在院子角落里,闷吸了一大口烟,无比庆幸自己,十几年前没有把寒彩送人。

3.

寒彩去省城里念书了,开销也大了,红彩时常来贴补父母,只有兰彩,依旧挑剔着,成了父母的一块心病,那个年代,22岁的姑娘,还没结婚,已经是丑事了。

可缘分这事,还真是不好说,兰彩远房一个表姑听说她还没有说下婆家,便亲自来给她介绍一个对象。那名男子叫秦乃文,是镇上的初中教师,因为一直在外地读书,这婚事就耽搁下来了,说是脾气好,又是文化人,是难得的好姻缘啊。

兰彩心里对文化人抱着几分好感,就答应见上一面。

那天,兰彩对着镜子一番打扮,头发梳好了拆开,又梳好,衣服啊也是换来换去的,不知道哪件好,相亲这么多次,还是第一次见兰彩上心。姚家老两口看着心里就开心,这事看来是有谱。

秦乃文果然如媒人所说,气质儒雅,高高瘦瘦的个子,温柔的眼睛,说话又斯文,真是兰彩心中的如意郎君。

那天的兰彩,一反平时活泼热辣的形象,变得害羞起来,脸上时不时地泛起红晕,她也说不清怎么回事,这心脏啊,扑通扑通的,跳个不停。

第一次见面,不方便停留太久,媒人正带着秦乃文离开,小妹寒彩回来了,放寒假了,她归心似箭,自己坐车就赶回来了。

看见家门口站着一个帅气的男生,寒彩不明所以,还以为是哪家亲戚,对他甜甜一笑,转身跑进了院子里。寒彩跳动着的马尾辫,晃啊晃啊,竟晃到了秦乃文的心里。问了媒人,说是大学生,兰彩的妹妹。他心下高兴,一抹微笑挂在嘴角,毕竟他一直渴望找到一个志同道合,有文化的妻子。

至于兰彩这门亲事,既然还没有说定,那他还是有机会扭转乾坤的。

4.

兰彩一直在等着媒人回信,却总不得信,她第一次体会到心急如焚的感觉。

春节过后,寒彩就要在镇上做实习教师了,姚家上下都很喜悦,兰彩一听是和秦乃文一个学校,就拉着妹妹悄悄细语几声,让她打探着消息。

寒彩的几节试讲课都很精彩,学校里的领导对她很认可,特意召开会议,让教师学习一下寒彩的新式教学方法,寒彩在讲台上不卑不亢,字正腔圆,又带着青春的活力,坐在台下的秦乃文满脸笑意,心里泛起了涟漪。

在同一个学校共事,当然有很多见面的机会,寒彩活泼热情,爱交谈,对其他教师又很尊重,人缘很好。秦乃文写得一手好诗,常常拉着寒彩一起探讨,只是这诗写着写着就充满了情,藏了爱意。寒彩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两个人日久生情。

寒假的一天,寒彩拉着秦乃文再次登门,兰彩一看他来了,心里慌了起来,急忙整理了一下围巾,用手拢了拢头发,心里还惦记着上次的相亲。待一家人坐定,秦乃文向姚春旺提亲,说是要娶寒彩。

寒彩一脸羞红的坐着,旁边的兰彩脸色由红变白,继而铁青,怒狠狠地瞪着寒彩,起身回屋了。

一连几日,兰彩除了吃饭,就呆在自己屋里,自己惦记的心上人,没曾想要变成妹夫了,可自己的容貌身材比寒彩要好啊,内心的不甘和怨恨,久久不能散去。

闷在屋子几天之后,兰彩出门,拉着村头的赵屠户,进了家门。那小赵家里喂猪杀猪卖猪肉,早就看中了兰彩,兰彩心高气傲的,嫌弃他家一股肉腥味。这次赌气,非要赶在妹妹前面出嫁。

彩礼丰盛,婚礼也奢华,多少人羡慕着兰彩,只有姚家人心里担忧,这赌气的婚姻,能过得好吗?

寒彩年后也嫁了秦乃文,自知姐姐兰彩心里别扭,结婚仪式非常低调。

姚春旺夫妇心里踏实了很多,不管怎么样,三个女儿都已顺利嫁人,他们终于不再有负担,能轻松地养老了。

5.

只是兰彩,心里像是记仇似的,除了每年的大年初二,其他时候绝不会和寒彩一起回娘家,就是初二见了面,兰彩也不搭理寒彩。

一次母亲患病,兰彩回家探望,进门看见寒彩也在,扭头就要走。

“二姐,你还要别扭到什么时候,咱妈身体都这样了。咱们都结婚几年了,我看姐夫对你挺不错的,当年乃文那事,你该放下了。“

提到秦乃文,兰彩还是一股气扭着,过不来。“呦,当了几年老师,学会教育人了?”

“二姐,你别误会,我没有那意思,咱们一家该和和气气的......“

“别以为爹妈从小就爱护你,你不知道当年,爹妈本打算把你送人的!“

躺在床上的菊香大声咳嗽着,”兰彩啊,你别胡说。“

寒彩整个人呆住了,感觉身体都僵了,自己这么多年父母疼爱,原来背后,还有这么一件事。寒彩木木地走向母亲,拉着她的胳膊,抱着期盼的目光看向母亲:“妈,二姐说的是真的吗?“

“傻丫头,不管真假,你不是从小在咱家长大的嘛,没有把你送出去啊。“菊香咳嗽不断,一句话说完,喉咙里卡着一口痰,差点喘不上气。兰彩寒彩急忙扶起母亲,拿起痰盂,拍起母亲的后背。

这个下午,是平常的一个下午,可寒彩觉得格外的冷,心里空出了一大块,兰彩呢,刚才还在隐隐得意,现在也失落了,因为她发现,打击自己的妹妹,并没有让她觉得多痛快。相反,拆穿这样的一个事实,对父母来说,简直是灾难。以后面对寒彩,总会有点心虚。

之后的十年,她们忙着生儿育女,养家糊口,关于过去的那点事,谁都没有再提,只是她们姐妹,再也亲厚不起来,大姐红彩常在中间拉哄着,倒也没有再生出是非。

6.

她们转眼间都到了中年,父母也都相继去世,大姐夫的木匠生计早已被时代淘汰,家里还要供养两个儿子,日子越发紧巴。

寒彩和秦乃文都是靠工资过活,虽然吃穿不愁,但也没有什么多余的钱。但是兰彩两口,把养猪场干得红红火火,家里房子翻新了好几次,成了村里有名的富裕人家。私下里,兰彩常常接济着大姐,虽然和寒彩不和,但平时里,寒彩女儿的衣服玩具,也被她包揽了。

看着平和的日子,被一次意外打破了。

寒彩带学生们读晚自习,正讲课呢,一头栽在了讲台了。学生们慌忙把她送进医院,是脑溢血,虽保住了性命,但双腿却站不起来了。

身体的伤痛打压不了寒彩,主要是心理上的。她讲了半辈子的课,如今只能坐着轮椅看着窗外,家务活都做不成几样,几次都要寻死,幸亏被身边人发现。温和了一辈子脾气也大变,变得喜怒无常,常常把手边能够到的东西摔得七零八碎。

最初的那两年,秦乃文非常有耐心,像照顾孩子一样对待寒彩,学校里也减了他一些课程,他得空就推着寒彩出门转转。

但是人啊,是个奇怪的生物,总是有变的时候。

生活无人照料,回家还要伺候寒彩,秦乃文也迅速憔悴起来,也开始了抱怨。每天喝得酩酊大醉的,对身边教师吐苦水,有时候还对学生抱怨命运无常,这校园就那么大,闲言碎语还是一点点转进了寒彩的耳朵里。她漫不经心地听着,心也一点点变冷变僵。

终于,寒彩提出了离婚,不愿再拖累秦乃文,秦乃文经过几个夜晚的思索,竟然答应了。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大姐二姐听到了消息,气不打一处来,尤其是兰彩,二话不说去了学校。找到秦乃文上课的教室,走进去一把抓住秦乃文的衣领,一巴掌下去打在他的左脸上,课堂上的学生不知怎么回事,纷纷议论来了。

“你这没良心的男人,当时我...不是...是寒彩怎么瞎了眼,看上你了。“

这边说着,就抢了秦乃文的眼镜,狠狠地摔在地上,还不解气,又搬了他的教科书,胡乱地砸下去了。末了,转正身体看向学生们:“就他这样抛弃妻子,没有良心的男人,怎么配当老师。“

秦乃文呆呆站着,像是不会说话了一般,拿着粉笔的手不停颤抖着,嘴唇张了张还是没有发出声音,任凭堂下的学生七嘴八舌的。过了很久,才正了正衣襟,拾起破了一半的眼镜,开始上课。

7.

寒彩被接去了父母的老院子,兰彩非要接她去自己家里住着,寒彩不同意,怎么好去打扰,主要这一打扰就没有期限。

兰彩没有办法,就找人修缮房子,重新刷了漆,换下旧的门窗,置换了新家具,连院子的地坪也重新铺了铺,以便寒彩的轮椅行动自如。

所幸的是,兰彩离得近,经常过来,一日三餐也大都由兰彩送来。姐们情谊在这时候充分发挥。之前他们喜欢同一个人,生分得像是陌生人,如今他们同仇敌忾,又觉出了姐们之间这血浓于水的感情。

兰彩和寒彩,常常坐在廊下,兰彩教寒彩织毛衣,教她做小衣服,寒彩知道,这是怕她寂寞孤独,再出了什么坏念头。俩姐妹就这样紧挨着,唠些家长里短,午后的阳光松散地照着,整个院子都是暖洋洋的。

时光漫漫,寒彩一直在家,自然是孤寂,女儿在周末会回来陪她,寻常时候,她只能靠看书打发时间,腿虽然是废了,但脑子依旧灵活,读书久了,也总想写点什么。

拿着一支笔,写往事,写未来,写幻想,女儿看到母亲写得文章,深受触动,边偷偷地投稿到杂志社里。一篇篇刊登在报纸上,杂志上,寒彩看见自己的文章变成铅字,欣慰踏实。

每逢节日,大姐二姐都会老院子里来,再带着孩子们,依旧热闹非凡,寒彩看着自己出生的地方,看着自己的腿,看着自己的报纸,还有这满屋子的亲人,也觉得花好月圆,人世美满。

秦乃文经历这样一件事,名声大跌,脊梁骨都快被捣断了,连学生也不甚尊重他。抛下了寒彩这个包袱,也没见他开心起来。

后来听说,他又结婚了,娶了校园诊所里一个医生,也是早年离异的,文化不高,只会一些简单的开药打针,年纪也比他长了两岁。

兰彩偶然的机会,见过他们两个,都发福了,秦乃文变了样子,早已不是挺拔清秀的帅书生。他们夫妇一起在市场上买菜,交流甚少,脸色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大抵并不是很如意吧。

姚家三姐妹的故事到这里也有了定局,各自花开,各自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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