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荡尘烟030-俘虏


30章    俘虏



这是个平静、温暖的早晨;天寒前的最后一个小阳春。一只啄木鸟在附近敲击着树干,屋子旁边的深草中几只昆虫发出扯锯一般的鸣叫。我慢慢走下楼梯,觉得有些缥缈虚无——我身上无处不痛,倒真希望自己缥缈虚无。

布格太太今天早上没有来;也许她不太舒服。或者,也许她不知道看到我时该说点什么、该怎么对我。我意识到自己这么想时嘴紧绷了一下,刚刚要愈合的嘴唇突然扯动、带来一阵刺痛。

我小心翼翼让自己的脸放松下来,走到橱柜前准备煮点咖啡之类的东西。有一小队黑色的小蚂蚁沿着橱柜边缘爬行,队伍的尽头是一群小东西正围着我装糖的小罐子。我用围裙掸了几下,把它们扫开,脑子里默默做了一个记录,得去寻一些水杨梅根来驱虫。

这个小小念头让我立刻感觉好了一些,也没有那么飘忽了。从霍奇派尔那伙人出现在发芽室到现在,我一直完全在任由别人的摆布,没有任何机会做自己的事。仿佛隔了好久一般,我终于又能自己决定要做什么了。这似乎是一种宝贵的自由。

那很好,我暗暗想。我该做点什么呢?我要……喝点咖啡。吃吐司吗?还是不要了,我小心翼翼用舌头在嘴里探了探;一侧的几枚牙齿有点松动,下巴的肌肉酸痛,咀嚼绝对不行。那就只喝咖啡好了。喝咖啡的时候,再好好想想这一天怎么过。

我对自己的计划感到挺满意,把平时用的木头盘子放了回去,改为隆重地拿出我那只配了托碟的瓷杯子,这只精致的瓷器是约卡斯塔姨妈送给我的,上面手工绘制着紫罗兰。

詹米已经生好了火,水壶在炉子上冒着热气;我往咖啡壶里倒了一些热水,认真荡了荡,拉开厨房后门准备泼出去。幸好,我泼水前往门外看了一眼。

伊恩正盘着腿坐在后门的门廊上,一只手拿着一块小磨刀石,另一只手是一把刀。

“早上好啊,舅妈,”他兴高采烈地朝我打招呼,刀刃在石头上擦过,我这才意识到先前听到的那阵单调的声音是来自这里。

“感觉好点没?”

“很好,好多了。”我应道。他一脸怀疑地抬起眉毛,认真把我端详了一番。

“好吧,我想最好比你的模样要好哈。”

“那没有那么好。”我辛辣地回道;他大笑起来,放下刀子和磨刀石站起了身。他比我高很多;几乎和詹米一样高,但要瘦得多。他的模样完全继承了他父亲那种紧绷的瘦削,还有老伊恩的幽默感和强韧。

他握住我的肩头把我拉到阳光下,抿着嘴细细检视我。我眨了眨眼睛,想象自己的模样。我一直没有胆子去照镜子,但我知道瘀伤一般都是先从黑红慢慢转为蓝绿黄相间的颜色。加上各种乱七八糟的肿胀,破裂之后重新愈合留下的血痂,我的脸无疑看起来十分热闹。

伊恩柔和的褐色眼睛一直专注地看着我的脸,没有惊讶,也没有难过。终于他松开了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

“都不打紧,会好的,舅妈,”他说,“这还是你,对不对?”

“是的。”我答,眼泪毫无预告地涌了出来。我清楚知道他的意思,也清楚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那都是真的。

我感到那仿佛是从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溶解、流淌而出,那不是哀伤,是释然。我依旧还是我。脆弱、破损、酸痛、惊恐——但这还是我。直到此刻发现这一点,我才意识到我有多么害怕我可能再不会是我自己——我可能从重击中幸存下来,却发现自己无可挽回地变了,一块至关重要的部分永远地消失不见。

“我没事,”我匆匆用围裙一角拭去泪水,“就是有点——”

“嗯,我知道,”他一边说一边接过我手里的咖啡壶,把热水泼到了路边的草地上,“我是说,再回来时有点怪怪的,是不是?”

我接过咖啡壶,紧紧捏了捏他的手。他两度被抓走、两度回来:先是在牙买加被从吉莉丝·邓肯的古怪农场里解救回来,后又留在了莫霍克族的部落里。他就是在被抓走、被解救的过程里逐渐成人,我一直想知道他身体里哪个部分已经被永远地留在了身后。

“你要吃早饭吗,伊恩?”我问,小心吸了一下鼻子,又蹭了蹭。

“当然要,”他咧嘴笑开了,“你坐着就好,舅妈——我自己来。”

我跟着他走进屋,给壶里灌上水冲泡咖啡,然后坐在桌边,看着伊恩在餐柜里翻找。阳光从敞开的门照射到我的后背,我的思绪都变得温润迟钝,但一丝平和慢慢游遍周身,好像摇曳在栗子树间的阳光一般温柔。就连这里那里的刺痛此时都令人愉快,丝丝缕缕的康复在我的全身默默蜿蜒。

伊恩往桌子上排出一大堆食物,在我对面坐下来。

“还好吗,舅妈?”他又问了一次,和他父亲一样抬了抬毛茸茸的眉毛。

“很好。就是有点像坐在一个肥皂泡上一样,是不是?”我给自己倒咖啡的时候瞥了他一眼,他低着头正给一大块面包涂抹黄油;嘴唇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

“差不多吧,”他静静地回答。

咖啡的热力透过瓷器温暖了我的手,慰藉着我的鼻腔和味蕾。我感觉自己好像尖叫过好几个小时一样,可实际上我真的不记得自己是不是这么做过。昨晚和詹米在一起的时候,我尖叫过吗?

我不太想让自己去想昨晚的事;那也是肥皂泡里的一部分。我醒来时詹米已经出了门,我也不知道是暗自庆幸,还是黯然神伤。

伊恩没有说话,只是自顾专注地打扫着半根蘸着黄油和蜂蜜的面包、三个葡萄干松饼、厚厚的两大片火腿,还有一罐羊奶。这奶是詹米挤的;他总是用那个蓝罐子,威姆斯先生会用那只白罐。我朦胧地想威姆斯先生去哪儿了呢,也没看到他,整个大宅都空荡荡的——不过我其实并不在乎。我突然想到,也许是詹米打发威姆斯先生和布格太太躲开的,可能觉得我需要一点时间独处吧。

“还要咖啡吗,舅妈?”

我点了点头,他站起来从橱柜里拿出酒樽,往我的杯子里倒上了几大滴威士忌后,才又续上了咖啡。

“我妈总说有病痛的时候喝点这个有好处。”他说。

“你妈说得对。你要不要来点?”

他嗅了一下那酒香,摇了摇头。

“不,还是不要了,舅妈。我今天早上得保持头脑清醒。”

“是嘛?为什么?”锅子里的燕麦粥倒不像是一个礼拜前的,但显然也放了三四天了。当然;也有三四天没人在这里吃东西了。我挑剔地看着勺子里那一坨水泥模样黏糊糊的东西,判断应该还算软、还能吃,往里添了一点蜂蜜。

伊恩嘴里也是满满的燕麦粥,费了好一阵功夫才咽下嘴里的食物开口道。

“詹米舅舅打算今天问问题。”他答道,伸手去够面包时,小心翼翼瞥了我一眼。

“是么?”我有点茫然,正要继续发问,身后传来脚步声,是费格斯。

他看起来好像昨晚在林子里睡的觉一样——好吧,他确实这几天在林子里睡的觉。也不尽然,为了追捕霍奇派尔一伙人,这些人估计几乎就没有停下来睡觉。费格斯刮了脸,但显然不像平时那般挑剔地梳理过,英俊的脸庞憔悴枯槁,眼窝深陷。

“夫人,”他低声问候道,俯身亲吻我的脸颊,手落在我的肩头,“你好吗?

“很好,谢谢,”我小心地朝他笑笑,“玛萨莉和孩子们怎么样?我们的小英雄热尔曼怎么样?”回来的路上我向詹米问过玛萨莉的情况,他向我保证她平安无恙。热尔曼一直像个小猴子,听到霍奇派尔那伙人靠近的声音,立刻机警地爬上了一棵大树。他居高临下看到了发生的一切,等那伙人一离开,他就爬下树,把半昏迷的妈妈从火堆里拖出来,然后跑去寻人帮忙。

“噢,热尔曼呀,”一抹微笑从费格斯脸上升起,把疲倦的阴影驱散一些,“我们家的小战士。他说啊,爷爷已经许诺会送他一只手枪,这样他就可以打坏人啦。”

爷爷毫无疑问会说到做到,我暗想。热尔曼肯定还用不了毛瑟枪,他现在还没枪高呢——但手枪应该没问题。以我现在的认识,显然让热尔曼才六岁就拿枪的事实根本不重要。

“你吃过早饭了吗,费格斯?”我说着把咖啡壶推过去。

“没有,谢谢。”他自己往盘子里装上了点冷松饼、火腿,又倒了咖啡,但我注意到他似乎没有什么胃口。

我们都静静坐着,默默呷着咖啡,听着屋外鸟儿歌唱。卡罗莱纳鹪鹩在屋檐下搭了一个窝,从我们的头顶上飞进飞出、哺育着孩子。我能听得见鸟巢里喳喳不停地乞食声,看到门廊的地板上有几根断树枝和一小块空蛋壳。它们已经开始长羽毛;在冬季来临前就能飞了。

那一点鸡蛋壳让我想起了“蛋先生”。是的,我心里暗想,这就是我要做的事,心里有了主意的感觉几乎让我松了一口气。我可以去探望玛萨莉,之后呢,也许可以去看看布格太太。

“你早上看到布格太太了吗?”我转头问伊恩。他那个像披屋一样的小木屋就在布格夫妇一家的隔壁;往大宅来的路上肯定会经过他们家门口的。

“看到了,”他看起来有点意外,“我路过的时候她正在扫地呢。还要给我早饭来着,但我和她说了我在这里吃。我知道詹米舅舅这里有火腿,是不是?”他笑着举了举自己的第四个火腿松饼。

“这么说她挺好的?我还以为她病了呢;平时她都是一早就来了。”

伊恩点点头,咬了一大口松饼。

“是,我估计她忙着呢,忙着照料ciomach

我心里刚刚搭起来的那一点点脆弱的康复感此刻又碎裂如鹪鹩的蛋壳一般。ciomach就是俘虏。我那团混沌的轻松,不知怎的一直让我努力忘记了莱昂内尔·布朗的存在。

伊恩先前说詹米打算去问问题,此刻一下子就都明朗了;还有费格斯今早的到来,还有伊恩早上在磨的刀,都在为这件事。

“詹米在哪儿?”我感到一阵晕眩,“你看到他了吗?”

“嗯,看到了,”伊恩又有点意外。他咽下食物,抬了抬下巴指向屋外,“他去柴棚了,去做几块新木瓦。他说屋顶有点漏雨。”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楼上的屋顶隐约传来榔头的声音。当然,我默默地想。事有轻重缓急,先办要紧事嘛。毕竟,莱昂内尔·布朗又跑不了。

“也许……我该去看看布朗先生,”我吞了一口唾沫说。

伊恩和费格斯飞快地互相看了一眼。

“不,舅妈,你不该去。”伊恩的声音很平静,但带着一丝我不习惯出现在他身上的权威口气。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盯着他,可他只是继续慢慢嚼着食物。

“老爷说了,你不该去。”费格斯在一边补充道,把一勺蜂蜜挑进咖啡里。

“他这么说的?”我不置信地问。

他们两人都没有看我,却好像商量好的一样,齐齐传达出一股勉强的固执和坚持。我知道,我让他们干什么都他们都会干——只除了与詹米对抗这一件。如果詹米认为我不该去看布朗先生,有了这两个人的协助,我就见不到。

勺子跌回了燕麦粥的碗里,那一坨黏糊糊的东西依旧没有吃下一口。

“那他有没有碰巧说起,为什么他认为我不该去看布朗先生呢?”我的回答居然也很平静。

两个人都有些意外,互相望了望。

“没有,夫人。”费格斯回答。他的声音很小心,不让自己流露出任何情感。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每个人都在沉思。终于,费格斯看了一眼伊恩,耸了耸肩膀。

“你瞧,舅妈,”伊恩小心地说,“我们打算去问这家伙问题。”

“他呢,必须要回答。”费格斯的眼睛专注地看着搅动咖啡的勺子。

“他必须要知无不言,詹米舅舅才会满意……”

伊恩早上新磨的刀就在桌子边。他拿起刀,慢慢沿着一根冷香肠划过去,肠衣裂开,涌出大蒜和肉类混合的芬芳。我突然意识到,我也许还是原来的我——可伊恩早已不是先前的那个男孩了。完全不是。

“之后,你会杀了他?”尽管咖啡很热,我的嘴唇却一团麻木。

“是的,”费格斯回答得很温和,“我希望是这样。”他现在直视我了,那目光里是阴郁和无情,他深陷的眼睛此时像石头一样坚硬。

“他——我是说……不是他,”我说,“不可能是他。他那时已经摔断了腿——”我说这话时呼吸都困难,“还有玛萨莉。不是——我不认为他……”

伊恩的眼睛动了动,他完全明白了我说的意思。他的嘴唇紧紧抿了抿,点了点头。

“那没区别,”他简短地说。

“没错,”费格斯应道,“最后都一样。我们已经把其他人都杀了——为什么他就该活着?”他说完推开了桌子,没有动那咖啡,“我想我们该走了,表弟。”

“啊?那我也去,”伊恩推开了盘子,朝我点了点头,“你能和詹米舅舅说我们先去一步吗,舅妈?”

我麻木地点了点头,目送他们沿着小路朝布格夫妇的小屋走去,身影消失在那片栗子树后。我缓缓站起身,开始机械地打扫餐桌,收拾起残余的早饭。

我的确说不准自己是不是在意布朗先生。一方面,我确实不同意用刑折磨和冷血谋杀这一类事。另一方面……尽管布朗个人确实没有对我施以暴力,而且还曾经规劝过霍奇派尔放了我,但他也的确十分想杀了我。我一点也不怀疑,要不是泰比干涉,他肯定会在山谷里把我淹死。

不——我思索着,我小心沥干杯子里的水,再用围裙擦干。也许,我不怎么介意布朗先生的事。

可是,我依旧感到不安和难过。我终于意识到,我真正介意的,是伊恩和费格斯。还有詹米。事实就是,在热血的战场上杀人和处决一个人是两回事,我完全知道这一点。他们知道吗?

至少,詹米知道。

“那就让你这誓言救赎我好了。”昨晚,他在我耳边这样耳语。实际上,这是我还能记得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好吧。可是我真不希望他现在就开始需要这份救赎。至于伊恩和费格斯……

费格斯十岁时就参加了普雷斯顿潘斯战役。我依旧记得那法国孤儿的小小圆脸,一脸血污,带着震惊和力竭后的茫然,坐在一尊刚斩获的炮筒上低头呆呆地看着我。“我杀了个英国兵,夫人,”他轻声说,“他跌倒了,我就用刀子捅了他。

还有伊恩,他那时只有十五岁,曾在我面前懊悔地啜泣,以为自己在爱丁堡失手杀死了那个闯入詹米印刷店的人。天晓得前一天他都干了些什么,他没有说。我的脑海里突然闪过费格斯的铁钩,黝黑滴着血;还有伊恩在黑暗中的剪影。“还有我,”他响应着詹米的声音,“我来做那个替她杀戮的人。

现在是1773年。那是1775年4月18日那一天……响彻世界的枪声已经上了膛。房间依旧温暖,可我就是忍不住战栗。上帝帮我,我怎样才能保护他们免于这场灾难?怎样才能?

房顶上突然传来一声咆哮,我吓了一跳,思绪一下子中断。

我走到前院,遮住眼帘抬头看去。詹米正跨坐在房梁上,一只手卷在胸前来回晃动。

“你在上面干什么呢?”我叫道。

“进了根倒刺,”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词。

我突然想笑,只是想舒缓一点自己的紧张。但我没有。

“好吧,下来,我给你拔出来。”

“我还没干完!”

“我不管!”我突然没了耐心,“给我立刻下来。我有话和你说。”

哐啷一声,一袋钉子落在草地上,接着是榔头。

好吧,那就要事先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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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切的说,这算得上是一根刺。这是一根两英寸长的雪松碎片,这木刺完全穿透了中指的指甲,几乎到了第一根指节。

“真他妈活见鬼!”

“是是,”他脸色有点苍白,“说得一点不错。”

这木刺突出来的地方太短,我已经无法用手指拽出。我把他拖到小诊室,不等他反应,猛地用钳子把木刺拽了出来。詹米嘴里没少骂街——大部分是法语,显然这语言超级适合骂街诅咒。

“你这个指甲可保不住了。”我一边说一边把手指浸入一碗稀释的酒精溶液里,血像乌贼喷出的墨水一样瞬间在碗里开了花。

“去他的指甲,”他咬紧牙关,“简直像是把我整根指头都跺了!真他妈疼死我了!”

“中国人以前——哦,不对,我猜是现在——用竹签子钉到犯人的指甲里逼他们招供。”

“上帝!简直像踩碎了我的蛋一样!”

“显然这一招十分有效啊,”我说着抬起他的手,用一段纱布牢牢包紧。“你这是打算在用在莱昂内尔·布朗身上之前,自己先试试效果?”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很随意,眼睛只是看着他的手。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他嗤了一声。

“看在上帝份上,小伊恩究竟和你说了点什么啊,萨森纳赫?”

“就说你打算问他一些问题——而且要得到答案。”

“我是要这么做,我也该这么做,”他答,“那又怎样?”

“费格斯和伊恩看起来觉得——你大概会不惜动用一切可能的手段,”我的话带着点圆滑,“他们呢,貌似也十分热切地愿意帮忙。”

“我想他们也愿意,”最初的那股剧痛看起来慢慢褪去,他的呼吸深了一些,脸上又恢复了点颜色,“费格斯有这个权利。毕竟是他妻子受到了袭击。”

“伊恩看起来……”我犹豫了一下,努力寻找合适的词汇表达。伊恩太冷静了,这一点很吓人。“你没有叫罗杰来帮忙——帮忙质询?”

“不。还不用。”他的嘴角翘了一下,“罗杰·麦肯格斗很有一套,可吓人不行,除非他被惹毛了。而且他也一点都不会那些欺诈手段。”

“而你就行,还有伊恩、费格斯……”

“是,”他淡淡地应道,“像蛇一样诡计多端,我们都这样。你只要看一眼罗杰·麦肯就知道他们那个时代有多安全,他和闺女的那个时代。我是说,”他嘴角的那么笑意又深了些,“得知世界越来越好了,心里还真有些安慰。”

我看得出来他有点想转移话题,这可不是好迹象。我轻轻嗤了一下鼻子,却弄疼了伤口。

“那你没有被完全惹毛,这就是你想告诉我的?”

他也嗤了一声——比我成功多了,没有回答。他把头扭向一旁,看着我铺开一块纱布,开始揉搓一大把干紫草叶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出心里的困惑,但他显然知道我有话要说。

“你会杀了他吗?”我直截了当地问道,眼睛依旧看着蜂蜜罐子。这罐子是用褐色玻璃吹制的,阳光照在罐子上,让它看起来就像个巨大的琥珀球一样。

詹米静静坐着,看我干这一切。我没有抬头,但能够感觉到他思索的目光。

“我想是的,”他答。

我的手开始颤抖,不得不把手按在桌面稳住它们。

“不是今天,”他继续,“我要杀他的话,会采取适当的做法。”

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知道,在他眼里采取适当的做法杀人具体包括什么,但他已经径自解释下去。

“如果他死在我手里,就必须是公开的。要有目击者,他得站在众人面前,让大家知道事实真相。不管对方是不是有罪,我不会让别人说我杀了个手无寸铁的人。”

“噢。”我咽了一口吐沫,觉得有点恶心,往正在制作的药膏里加了一些磨碎的血根草。这草有一股苦涩的味道,但具有收敛作用,对止血很有效。“可——你也可能会不杀他?”

“有这个可能。也可能会让他哥哥来赎他——看具体情况。”

“你知道吗?你说话十分像你的舅舅科伦姆。他肯定也会这样考虑问题。”

“是么?”他的嘴角抬了抬,“我是不是可以把你这话看成是一种赞美啊,萨森纳赫?”

“我想可以。”

“这样啊,”他沉思地说。他僵直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打,扯动了受伤的地方,畏缩了一下。“科伦姆有一座城堡,还有一大群带武装的族人随时可以召唤。我要想保护这座房子、抵御袭击,怕是有些困难。”

“这就是你说的‘看具体情况’?”我感到一阵不安。我从未想过一群带着武装的突袭者进攻我们的房子;看来詹米十分有先见之明的拘禁了布朗先生,也不完全是出于我自作多情的目的。

“一部分吧。”

我把草药粉末和蜂蜜搅拌在一起,又舀了一团提纯的熊油,一并放入研磨罐子。

“我猜,”我的眼睛依旧专心看着搅拌,“没人想过要把莱昂内尔·布朗送给有关部门吧?”

“那该是哪个有关部门呢,萨森纳赫?”他干巴巴地问。

好问题。我们这片偏远山区没有成立郡,也不属于某个郡。如果詹米把布朗先生送给最近的郡治安官那里受审……不,这大概不是个好主意。布朗斯维尔镇就在最近的一个郡边界上,现任治安官实际上就姓布朗。

我咬着嘴唇,慢慢思索。在遇到困难的时候,我总是不自觉地那样反应——典型的文明英国妇女的做法,习惯于依靠政府和法律。好吧,詹米说的很对;尽管二十世纪有它自己的危险,但有些事确实进步了。可现在是1774年,殖民地政府已经开始四处出现短板、裂痕,坍塌的迹象已经昭然若揭。

“我猜,我们也许可以把他带到十字溪去。”法库尔德·坎贝尔是那里的地方执法官——也是詹米的姨妈约卡斯塔·卡梅隆的朋友。“也许是新伯尔尼。”马丁州长和大部分的皇家委员会的驻地都在新伯尔尼——离这里有三百英里。“也许希尔斯堡?”那里是巡回法院中心。

“哼呣。”

这一声不起劲儿的“哼呣”暗示着那得是几个礼拜的辛苦旅程,拖着这布朗先生送到什么法庭面前,更别说在这个腐败遍野的法律系统里,那个法庭还不知道是不是靠得住哪。我抬起眼看了他一眼,他的眼光里带着一丝幽默地阴郁。如果连我都能想到这一点,他肯定早就想到了。

而詹米曾经是一位高地领主,他早习惯依循自己的律法,为自己的战役奋斗。

“可——”我又要张口。

“萨森纳赫,”他的声音十分温和,“还有其他人呢?”

是,还有其他人。我一下子定住,记忆中的景象几乎让我瘫软:一大片黢黑的人形,阳光穿透树林照射在他们身上。还有,那伙强匪分成了两队,原本打算在布朗斯维尔汇合,说的是三天后——就是说,今天。

暂时,布朗斯维尔镇应该还没有人知道出了什么事,霍奇派尔死了、莱昂内尔·布朗被俘虏到了山庄,都没人知道。不过,按照消息在大山里传播的速度估算,一周之内就会尽人皆知。

也许是冲击余波的作用,我竟然忘记实际上还有另外一拨强匪存在的事实——我不知道他们是谁,可他们却知道我是谁、我住在哪儿。他们会明白我实际上根本无法指认他们吗?还是说宁可冒险除掉心头隐患呢?

显然,不管是不是打算让莱昂内尔·布朗活,詹米都不打算冒险离开山庄护送他去任何地方。

这一段思考忽然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件重要的事。现在说这个也许不是最好的时机,可这种事什么时候说都算不上正好。

我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自己。

“詹米。”

我的这一声让他蓦地一顿,立刻从自己的思绪里跳出来;他警觉地看向我,抬着眉毛。

“我——有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

他的脸白了白,立刻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也一样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好。”

“噢,”我突然意识到,他可能以为我突然想要告诉他自己经历的那些惨痛细节。“不——确切的说,不是那件事。”但我还是攥紧了他的手,把唐纳的事告诉了他。

“另一个?”他有点震惊,“还有一个?”

“确实,”我肯定道,“问题是……我,呃,我不记得……不记得是不是在那些死者里见到了他。”那股诡异的感觉朝我袭来。我的头脑中有一段遥远清晰的记忆——但这些记忆支离破碎,没有一样能和某个完整的人联系起来。耳朵,我记得有一只耳朵,又大又圆,好像一只大木耳。那东西色彩分明,棕蓝紫相间,内部雕刻一般的螺纹,边缘几乎透明;一缕阳光穿透铁杉树叶照射在刚好照射在上面。

那耳朵,我记得是那样清晰,好像都能伸手触摸到那段记忆——可我却一点也记不得那是谁的耳朵。那耳朵后面的头发是什么颜色?棕色的?黑色的?还是红色的?是直发还是卷发?那面孔是……我都不知道。就算我当时看了,我也没有看进去。

詹米尖锐地看了我一眼。

“你觉得他可能没死。”

“有可能。”我咽下咽喉里传出的尘土、松针和血腥的味道,狠狠嗅了嗅空气里新鲜黄油的气味。“是这样,我警告过他。我告诉他你马上就要来了,说你可不想发现他也是他们一伙儿的。你们袭击营地的时候——他可能就跑了。他给我的印象就是个懦夫,这一点没错。但我也不能确信。”

他点了点头,重重叹了一口气。

“那你还……记得起来吗?”我犹豫着问他,“你给我看那些尸体的时候,你有没有看他们?”

“没有,”他轻轻答,“我那时除了你根本没看其他人。”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们牵在一起的手,此时抬了起来看着我的脸,带着困惑细细搜寻。我抬起他的手,脸颊贴着他的指节,闭上了眼睛。

“我会好起来的,”我说,“只不过——”我顿住。

“嗯?”

“如果他真的跑了——你觉得他会去哪儿呢?”

他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应该是布朗斯维尔,”他认命地回答,“如果他确实这么做了,理查德·布朗这会儿应该知道霍奇派尔和他手下的下落了,估计他会认为自己兄弟也已经死了。”

“哦。”我咽了一口唾沫,略略把话题转开。

“你为什么告诉伊恩我不能去看布朗先生呢?”

“我没那么说。不过我想你最好别去看他,这倒是真的。”

“为什么?”

“因为你发过誓,”他有点意外我没有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你能看到一个人受了伤,还放任不管吗?”

药膏调制好了。我解开他手指的绷带,那里已经停止了流血,然后小心翼翼把药膏涂抹在破损的指甲四周。

“可能不会,”我的眼睛依旧看着手里的操作,“可为什么——”

“如果你给他包扎,又照顾他——然后我又决定要处死他,”他问道,“你觉得会是什么感受?”

“哦,那倒确实有点别扭,”我又深吸一口气稳住自己,然后用一卷干净的绷带利索地包扎好手指。“不过……”

“你那么想照顾他?为什么?”他的声音里没有气愤,只有好奇。“你的誓言真的那么重吗?”

“不。”我双臂摊在桌子上紧紧搂住自己,只觉得两个膝盖有些发软。“因为我很高兴他们都死了,”我低着头小声说。我的手到处是擦伤,手指依旧肿胀,工作的时候动作很笨拙;手腕上深紫色的勒痕嵌出一道道深沟。“对此我觉得很——”很什么呢?害怕;怕这些人,怕我自己。惊慌;被一种恐惧驱逐的惊慌。“羞耻,”我终于说,“为此我觉得很羞耻。”我抬头看了他一眼,“我恨自己这样想。”

他把手朝我伸过来,静静地等候着。他完全明白我,他知道此刻我会害怕有人碰到我,只是等着。我没有碰他的手,没有立刻碰,可我心里却那么渴望。我扭开了脸,乱七八糟地和阿索说着话,它坐在柜台的一角,绿色的眼睛无底洞一样望着我。

“要是——我总是想……要是我去看看他,帮他——上帝,我一点都不想,我不想!可如果我能——也许可以……可以有点效果。”我抬起头看向他,只觉得自己形如鬼魅。“也许能……补偿一下。”

“为自己很高兴看到他们死了——为自己想他们死?”詹米轻轻地问。

我点了点头,觉得说出这些时,内心那一团小小的、沉重的东西仿佛轻了一些。我不记得什么时候接过了他的手,可此刻那手却紧紧攥我着我的。鲜血从他指尖的绷带里渗了出来,但他一点都没留意。

“你想杀了他吗?”我问。

他注视了我好一阵才回答。

“是,没错,”他轻轻答。“不过眼下,在你手里他这条命算是安全。在我们其他人手里嘛,也许吧。所以,他还能活着。暂时活着。不过我会去问问题——他呢,也必须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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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离开后我在自己的小诊室又坐了好一阵。摆脱了最初的冲击后,我一度觉得躲在家里,被朋友们包围,是那样安全。现在,我不得不承认,没有人是绝对安全的——我不会,这个家不会,朋友也不会——当然,詹米也不会。

“可是,你就从来没让自己安全过,是不是?你这……该死的苏格兰人!”我大叫了一声,又弱弱地笑起来。

尽管有些虚弱,我还是觉得好受多了。我站起身,突然决定打扫我的医药柜子,把瓶子一个一个按照大小顺序排好,把隔板上的草药渣子扫开,丢到一些过期霉坏的药品。

我本打算去探望玛萨莉,但费格斯早饭时告诉我詹米把她和孩子们以及莉齐一起送到麦克奇里瑞家去了,她们在那儿会有人照料,也很安全。如果要说还有那么几个安全地方的话,麦克奇里瑞的家肯定算是一个。

麦克奇里瑞家的房子在乌兰姆溪附近,连着罗尼·辛克莱的箍桶铺子,都是些十分亲切热忱的人,不光有罗比和尤特·麦克奇里瑞夫妇,他们的儿子曼弗雷德和女儿森佳,还有寄住在他们家的罗尼。眼下还不止这些人,还有森佳·麦克奇里瑞的未婚夫海因里希·斯塔希和他塞伦镇的几个亲戚,以及英珈、希尔达和她们的丈夫、孩子,还有丈夫那一边的亲戚。

此外,男人们也喜欢在罗尼的店里聚头,那店就在去乌兰姆磨坊的路上,歇脚十分方便。那么多人聚在那里,估计都没人注意到玛萨莉一家人在那里住着。肯定也不会有人会到那儿去伤害她们母子几个。可如果我去看她……

高地人的老练和世故是一回事,而高地人的那种殷勤和好奇心就是另一回事了。如果我安静待在家里,我大概也会求得安宁——至少暂时如此。可如果我涉足到了麦克奇里瑞家……这想法让我心里都抖了一下,急忙对自己说,还是明天再去看玛萨莉吧——也许后天。毕竟,詹米已经向我保证过,她没事,只是受到了些惊吓,身上有几块淤青。

包裹着我的房子一片宁静。没有现代的煤气炉,电扇,下水道,冰箱。也没有电灯泡或者压缩机发出的那些低频的轰鸣声。只有房梁或地板偶尔的嘎吱声,以及房檐下安居的鸟巢里发出的扑棱剐蹭的声音。

我慢慢环视自己井井有条的小诊室——一排排亮闪闪的瓶瓶罐罐,竹竿上晾晒着一束一束薰衣草、一捆捆荨麻、蓍草、迷迭香。那只盛着乙醚的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阿索蜷缩在柜台一角,尾巴灵巧地绕在腿边,半闭着眼睛、呼噜呼噜低声哼着自顾冥想。

这就是家了。这念头给我的脊柱带来一点颤抖。我要的就是这个,在自己的家里,独自一人,平平安安。

平安。在这里,我确实能有一两天平平安安。然后呢……

我突然发觉自己已经这样站了很久,眼睛愣愣地凝视着手里的一盒黄果茄,那果实圆圆反射着微光、像大理石一样。它有剧毒,死的过程慢长而痛苦。我的眼睛又看向乙醚——这个死得很快,而且杀人于无形。如果詹米决定杀死莱昂内尔·布朗……不。他说过,他会让他站着,直接站在人证的面前。我慢慢合上盒子,把它放回了柜子。

然后呢?

********************

总是有无数的家务可以做——但没有什么特别紧急的,没有什么在哭闹着等着我喂吃的、穿衣服、去关心照料。我觉得怪怪的,在房子里来回游荡了一阵,终于走进了詹米的书房,手指在书架上慢慢清点翻找,最后抽出了亨利·菲尔丁的《汤姆·琼斯》①。

我都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读过小说了。还是在白天读!内心居然有些舒心的小罪恶感,我在小诊室敞开的窗边坐下来,一头扎进故事里,让自己暂时躲开纷扰的现实世界。

我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只记得偶尔扫开徘徊在窗台上的小虫,或是挠一挠过来蹭我的阿索。间或,詹米和莱尔内尔·布朗会突然钻到我的脑子里,我总是又立刻把这些思绪赶走,只一页一页翻下去。不管在布格家的小屋里发生了什么,都已经发生了,或不可避免地要发生——我只是不想去想这件事。我埋头阅读,那一串串肥皂泡好像又冒了出来,静静地把我包裹。

太阳开始渐渐偏西,一丝遥远的饥饿感开始在我身体里徘徊。我正迷茫地抬起头,蹭着脑门回忆厨房里是不是还剩下点火腿可吃时,却赫然发现诊室外的走廊里站着一个人。

我吓了一大跳,从座位上蹿起来,亨利·菲尔丁被我一下子丢到半空。

“对不起,夫人!”托马斯·克里斯蒂惊呼道,看起来和我一般失措,“我不知道您没听到我叫您。”

“没。我——我——我正在读书。”我答,呆呆地指了指甩在地上的书。我的心狂跳不止,血液在体内哗啦啦奔流,这一番激烈运动让我的脸颊烧红,耳膜悸痛,手指僵硬,一切都好像失去了控制。

他弯下腰捡起了书,小心抚平封皮,那动作一眼便知是个极其爱护书的人。那本书的书皮已经破烂,封面上到处都是玻璃瓶或者酒杯扣压留下的湿痕。这书还是詹米去十字溪贸易的时候换来的,是一车木柴交易回来的所有物品中的一件;估计书本身也是十字溪的某个客人数月前遗落在那里的。

“这里没人在照顾您吗?”他皱了皱眉四下张望,“要不要去叫我女儿来照顾您?”

“不。我是说——我一个人待着挺好。我很好。你怎么样?”我急急答道,把问题转移到他身上。他瞥了我的脸一眼,匆忙把眼睛避开。目光小心翼翼落在我领口附近的位置,然后把书放在桌子上,向我伸出右手,上面缠着一团布。

“要给您添麻烦了,夫人。我没想打扰,就是……”

我已经在解开他手上的包布。他右手的手术伤口裂开了,这念头让我心里一紧,应该是在和那伙强匪打斗时弄的。伤口本身并不严重,只是沾染了尘土和碎片,边缘有一些红肿,撕裂的伤口附近已经有些化脓。

“你应该立刻就来找我,”我的声音里并没有指责。我心里明白,他为什么没有立刻来——事实上,他那时就算立刻来,恐怕我也没有力气为他治疗。

他轻轻耸了耸肩,没有回答。我让他坐下,转身去取工具。很走运,我还剩下一些给詹米拔木刺时调制的抗菌药膏。好吧,稀释酒精,还有干净绷带……

他转身慢慢去看那本《汤姆·琼斯》,抿着嘴神情专注。显然,亨利·菲尔丁此刻完美地充当了麻醉剂的角色;看来我不必去楼上给他找那本圣经了。

“你读小说吗?”我并不想太无礼,只是心里有点好奇他这样的人怎么会看这种无聊的消遣。

他犹豫了一下,“是的。我——是的。”我把他的手浸泡进碗里时他忍不住倒抽一口气,但那水里只有一点皂石,加了一点点酒精,他长出一口气,渐渐放松下来。

“你以前读过《汤姆·琼斯》吗?”我又问道,希望聊天能让他放松。

“算不上读过,只不过我知道这个故事。我妻子——”

他突然停住。他从来没有提到过自己妻子;我猜这种不期然的吐露连他自己都大吃一惊。他仿佛突然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得把断了一半的话说下去,终于勉强继续道,“我妻子……她看小说。”

“是嘛,”我开始小心地清创,“她喜欢读小说?”

“我猜她肯定是喜欢了。”

他声音里带着一丝古怪,让我不由得抬头瞥了他一眼。他发现我瞧他,立刻躲开,脸上已经烧起来。

“我——我总是不许她读小说。”

他静了一刻,稳稳地托着自己的手。突然又继续,“我把她的书都烧了。”

这答案的确比我预先料想地要复杂一点。

“她大概对这事不太开心吧。”我温和地附和道。他有些吃惊地瞟了我一眼,就好像她妻子的反应十分无关紧要,完全没有必要评价一样。

“呃……那——那是什么让你又改变了看法呢?”我继续用镊子专心我的清创工作。都是些树皮上的碎屑和木刺。他干什么去了啊?我暗想——挥木头棍子了?我赶紧把思绪拉回来,专注在手上的工作,不再去想空地上的那排尸体。

他不安地动了动腿;看来有点疼。

“是——呃——在阿兹穆尔。”

“什么?你在监狱能读书?”

“不。我们那儿没有书。”他长长吸了一口气,瞥了我一眼,又把眼睛别开,这一次目光落在屋子的一角。那里有一只蜘蛛正趁着布格太太没在屋子里时忙活着编织一张网。

“实际上,我从来没有真正读过这本书。是弗雷泽先生,他总是习惯于把故事都复述给其他囚犯听。他记性很好。”他有点勉强地补了一句。

“是,他记性很好。”我嘟囔着,“我不打算缝针;让伤口自己长好更好一些。不过我估计,伤口可能不会那么好得那么利索,”我有点抱歉地说,“但会长好的。”

我把药膏厚厚地涂抹在伤口四周,又把伤口的边缘尽可能地拉紧以避免和外借接触。布丽安娜正在试验可以粘贴的胶布,把涂抹了淀粉的绷带剪成蝴蝶十字状,用松焦油做粘合剂,已经制作出了那么几块,效果还不错。

“这么说你喜欢《汤姆·琼斯》这本书了?”我又继续刚才的话题。“我到不认为你会觉得汤姆·琼斯是个值得颂扬的角色。我是说,他可算不上道德模范什么的。”

“当然不喜欢,”他断然道,“但我觉得那个小说——”他说“小说”这个词时小心翼翼,好像那是个很危险的词汇一样,“小说也许并不是我以前以为的那种勾引人懒惰和幻想的堕落东西。”

“哦,是吗?”我有点想笑,但努力把微笑忍了回去。“那是什么让你觉得这书还有救呢?”

“哦,”他皱起眉头沉思,“我发现故事很有意思。这小说里无非是些甜言蜜语、陈词滥调,可却能产生一些积极的正面影响。而且的确是这样。”他总结道,言语里还带着不可思议。

“真的?这是怎么讲?”

他歪了歪头,思考着。

“首先这东西是个消遣,这可以肯定。在当时那种环境下,消遣可算不上邪恶,”他保证道。“当然,我们不能因此就逃避祈祷……”

“哦,当然当然,”我嘟囔。

“但除了这一点嘛……它还把大家凝聚到了一块儿。你绝不会想到这些人——这些高地人、农民什么的,会发现自己居然会对那些故事情节、那些人物抱有那样的同情心。”他朝那本书摆了摆另一只手,他口中的“那些人物”大约指的是乡绅奥尔华绥、贝娜斯登夫人什么的②。

“可他们能好几个小时谈论这些人物——我们第二天做苦力的时候大家就这样。他们会想为什么呶参屯少尉要那样对待索菲亚·魏思特恩,还会争论要是他们自己遇到那种情况会怎么做。”他的脸回忆起那情景,脸上亮了一点,“而且,总会有人摇摇头说,‘至少我没遭受那种待遇!’那人当时可能又冷、又饿,浑身酸疼,也许永远也见不到自己的家人和自己熟悉的生活——可他却会牵挂这些完全虚构的人物命运,然后为他们的境遇长吁短叹!”

他沉思着,微笑起来,摇了摇头。我想他要是多笑笑该多好。

我终于完成了手里的工作,把他的手轻轻放在桌子上。

“谢谢,”我静静的说。

他一脸意外。

“什么?为什么要谢我?”

“我猜那伤大概是在为救我的时候负的吧,”我轻轻碰了碰那手上的手,“我,……呃,”我深吸了一口气,“谢谢你。”

“噢。”他向后退了一点,看起来颇为尴尬。

“我……呃……哼呣!”他猛推开凳子,站了起来,满脸通红。

我也站了起来。

“你需要每天给这个伤口换药,”我赶紧换成了公事公办的口吻,“我会再多制一些药膏;你可以自己来拿,或者让玛尔瓦来取也行。”

他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有说,显然刚才那一段社交已经有些超负荷。我留意到他的眼睛还在那本书上徘徊,突然心念一动,拿起了书。

“你想借去看吗?你该自己读一读;我敢肯定詹米不可能记得所有的细节。”

“噢!”他惊讶地抬起头,扁了扁嘴,皱着眉迟疑着,好像拿不准这是不是一个陷阱一样。我固执地等着,他终于接过了书,那种拼命压抑的热望让我暗想他除了圣经之外,有多久没有读过其它书了。

他点点头向我表示过感谢,带上帽子转身准备离开。我一时冲动地问道,“那你后来有没有机会向你妻子道歉呢?”

那真是个错误。他的脸突然僵住,眼睛瞬间变得如蛇一样冷漠。

“没有。”他简短地回答。我以为他要把那本书放回去、拒绝再看。但他只是抿了抿嘴,把书小心翼翼夹在腋下,没有说一句再见的话,转身离开了。

①亨利·菲尔丁Henry Fielding,18世纪最杰出的英国小说家,戏剧家。18世纪英国启蒙运动的最大代表人物之一,是英国第一个用完整的小说理论来从事创作的作家,被沃尔特·司各特称为“英国小说之父”。至于那本小说《汤姆·琼斯》嘛,公共的评价是“菲尔丁艺术上最成熟的代表作,同时也是英国小说史上划时代的一部杰作。”我在很早以前(几十年前……)看过一个简写版;感觉上基本是年轻英俊但、本性善良但有些无知莽撞的私生子PK基于财产和心上人的外甥的梗。故事里细枝末节人物特多,什么误会啊、门第啊、仇杀啊、偷情啊……都有。我自己是不太喜欢啦,但故事挺曲折混乱,估计18世纪还是很受欢迎的。咱们以前看大肥皂剧《渴望》的时候不也一样跟着揪心来着?

②《汤姆·琼斯》里的人物:乡绅奥尔华绥(Allworthy)、贝娜斯登夫人(Lady Bellaston)。中文名依照上译版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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