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的早晨起床以后,三、四岁的女儿又喊又叫、连哭带闹地挑衣服穿,三挑两挑,来回折腾,把到幼儿园吃早餐的时间耽误了,把她妈妈给挑急眼了。每当这个时候,我悠悠地说,我小时候就不挑衣服穿。妻子呛道,那个时候你家里穷,有得让你挑么?看来,女儿挑得理直气壮、肆无忌惮,我顿时无语,陷入沉默。
记得小时候,只有到了过年的时候,家里才从商店里扯上几尺布,送到缝纫店做一身新衣裳。接下来就是欢天喜地地走在村子里炫耀。过过年了,孩子们最喜欢的事,就是放爆竹,如果一不小心,让飞溅的火花燃上一个洞,那接下来就是大人的一顿狠揍。我没少挨过这样的皮肉之痛的。贫困年月里,别说置一件新衣,能有一些旧衣穿,也是很幸运的。我家大伯一家在几百公里外的城里住,家里的条件相对稍好一些。有一年,奶奶去他家住了几个月,回来以后,带回一大包我堂哥堂姐穿过的旧衣服。我也分得了一件运动衣,衣管上有两溜长长的白条儿。那件衣服,我穿了很久,一直穿到我上高中。上初三时,加之父亲突然病倒,本来贫困的家更加艰难了。到县城读高中,临走时,母亲找了一只蛇皮袋,里面放上一些生活用品,加上几本书儿,就是我求学的全部家当。好在小姑妈在县城工作,总算在生活上有个依靠。开学不久后的一天,我照例去小姑妈那儿洗澡。机关有个对内开放的大澡堂子。洗完澡后,出现在她的跟前。她一看我的裤子上又油又脏,有点不大高兴,问我为什么不换洗一下。我一时窘在那里,不争气地掉眼泪。小姑妈问我怎么啦,我才又羞又怯地说,我只有这一条裤子。那是一条唯一能穿出去的青色的卡裤子。小姑妈没有多说什么,赶紧跟我的小姑父要了一条旧裤,让我穿上。又过了些天,她去了一趟市里,又跟我二姑妈要了两套黄叽叽的旧军装。我的二姑父当过兵。也就是那两套旧军装,成为我最阔绰的财产,一直穿到高中毕业,尽管显得过于肥大。写到这里,我还想起一件事。一天下午,吃过晚饭后,我拿了本英语书儿,独自来到学校一侧河滩边读背单词。这个时候,突然有两个人站在我跟前,年龄与我差不多,头发长长的,流里流气的,一瞧就是俩小混混,家乡方言叫“烂崽”,不用说,是毗邻学校的村里的。其中一个对我喝道,把你的衣服脱下。一个二话不说,一上来就扯我的衣服,要把我的衣服抢走。我是又慌又怕,周围还没有人,但我还算比较机灵,三十六计,跑为上计。我用尽全身力气,挣脱了他们的撕扯,拔腿跑过河滩,跑过田埂,跑过沟坎,直到一口气跑进学校的后门操场边,里面看到很多同学在打篮球,才敢回过头去看了一眼,两个小混混没有追上来。此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再也没有单独去河滩边。顺便讲一下,班里的县城同学很多,男同学穿得体体面面的,女同学穿得漂漂亮亮的,不像我一个一天到晚、一年到头,都是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那个时候,学校里有谈恋爱的。我也偷偷喜欢某个女同学,家也是住在县城里,但只要想到自己穿着寒酸,就只剩下喜欢的份了,说不自卑那是假的哦。尽管我学习很是用功,高考还是失利了。于是在小姑妈的帮助下,进了市里的一所高考补习学校。这个时候,父亲给我找了一套半新不旧的墨绿色的警服穿。这套衣服非常合身,仿佛是为我量身订做的。这个时候,我多了几套衣服换洗,虽然都是一些“二手货”儿。当时,班里有一位姓刘的同学,与我在高中时同班。自然而然,我俩的关系要近,来往较多。一天,他跟我讲,想借我的那身警服穿一下。我虽然惜衣如命,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借给了他。谁知他穿上后,就不肯脱下来,找了各种借口。我跟他要了好几次,他总是说再穿几天。我只好耐心地等待。谁知,一天早上起来,我进到教室里,发现刘同学没来上课。我感觉不对劲,到他的宿舍一瞧,他的床铺上空了,再向别的同学打听,说是昨晚收拾东西走人了。我们从此失去了联系,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在我的心里成了一个谜。他难道是因为要我这套衣服,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值得他放弃学业一走了之?!如果他有机会看到这篇文章,能否给我一个解释,我绝不会怪罪他的,毕竟,对大多数老百姓来说,那是一个缺衣少吃的年代。后来,我到了部队,考上军校,又提了干,条件好了起来,家里的旧衣服多了,但我一件也舍不得扔,要么洗好叠齐留个念想,要么捐给了贫困地区的人们。
寒衣一件如广厦,裹得薄躯度春秋。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年代渐行渐远。但那个特殊年代留下的记忆却很深刻。在衣食相对富足的今天,一件件给过我温暖的旧衣服,就如同我知根知底的老友,使我懂得珍惜、节制和平和。待到女儿再大一点,给她讲讲这些往事,使她在再挑衣服时,挑得准确、挑得实际、挑得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