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阿文相隔八岁,自小便看着她,照顾她,喂她喝奶,给她换尿布,成为她另一个小小的母亲。我与她的性格截然不同,我胆小、内向、不爱与他人接触,而她开朗、热情,是朋友们的开心果。我时常惊讶,都是来自同一精血,长于同一处秘密花园,为何自外在容貌到内在脾性竟然完全不同,但这并不妨碍我疼爱她。
在医院生产,成为名副其实的母亲,体虚力乏,每日中午她都会和父亲一同前来提供照顾。父亲带来煮好的饭食与绿豆汤,他喝完绿豆汤便在旁边的陪床上,进入午睡,留下妹妹照顾我吃饭、喝水,梳理因汗水缠结的头发,扶我起身上厕所,清理肮脏血污,毫不推诿避讳。她在旁边听歌、看书、刺绣,时刻保持清醒与警惕,以随时响应我的需要。男子,即使心细憨实如父亲,也始终不如女子来的贴心体己,实在周全。此时的她,倒成了一个母亲的形象,在照顾一个并无能力的女儿,无微不至。我看着她,十分感谢母亲将她带来,放在我身边,尽这一世的姐妹情分。
小时候我生病,父母带着我前往陌生的大城市医治,那个时候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对突然到来的旅行、美食、礼物欢欣雀跃。我还记得自己在病床上手舞足蹈的样子。那个时候其实也不知道病灶是否得以根除,是否日后便健康无虞,所以母亲想着生下妹妹,让她陪伴我,后来她认为妹妹的强悍豁朗会是我未来很好的盾牌。所以,除了生长于同一根处的骨血相连,更为隐秘而深刻的一点在于,我一直认为她的出生是来分担我的苦难。她是我的妹妹,是我另一个大女儿,亦将是我长久的战友。
小时候,她的头发剃的很短,是跟男孩一样的板寸,她总是不爱着家,与小伙伴们在野外长时间的玩耍,晒的黝黑健康,她快乐自由毫无羁绊与害怕。直到大了一些,很多人才知道,原来这家满地打滚撒欢的二子,竟是个女儿身。
她一直很勇敢,摔倒时长长的绣花针插进肉中,她淡然的拔出来,呼呼的对着伤口吹上两口,便又跟无事人一样,玩笑离去。她对着父母的指责无动于衷,对他们施予的惩罚并不放在心上,与他们正面对抗,犹如一个小小的勇士,只渴求更为激烈的风雨。我心悦她的勇敢,羡慕她在被罚跪时,转身跳上床去休息的大无畏精神,也更深的嫉妒她对烦恼转瞬即忘,追求快乐的能力。
而我,自小乖巧温顺,自卑而谨慎,只敢在日记里口诛笔伐,张牙舞爪。我臣服于母亲不可动摇的权威,母亲则紧张于阿文大义凛然般的莽撞冲动,而阿文又盲目崇拜在我不知名的魅力之下,从而三个女人间能相互制衡,维持长久的稳定。她很听我的话,幼小时便时常模仿我,学我穿衣、写信、阅读、日记、编写小说,就像神雕侠侣中所说,在剧毒植物周围不远,你总能找到与之相克的解药。所以我便成了母亲手中对付她的武器和解药,至今仍然如此。我并不介意,并因此产生某种骄傲和虚荣,我嫉妒的人崇拜我,还有什么比这更大快人心的事情。
曾经,她曾拿着我的一对娃娃,想要送给她的朋友。我十分气愤,那是童年深厚的朋友赠予我的生日礼物。我对她大吼,面目可憎。依然到今天,我还能记得那一刻里,她退缩在母亲怀里,一脸震惊、害怕、紧张与委屈。那个时候我的心里还住着魔鬼,不能制服。
还有一次,我带着她去水上乐园,为了更深切的体验人工制造的波浪,我拉着她在毫无防护的情况下,前往深水区。某些时候冒出来,对惊险刺激渴求的念头,时常让我自己都颇为惊讶。就是在那样的一刻里,我感到体力不支,双脚如何也踩不到底,池水开始倒灌,喝了很多水,根本无法出声呼救,心里开始有恐惧蔓延,我拼命将她推回去,意识强烈坚定,不敢损她分毫,这无关勇敢,无关舍已为人的情操,只是我十分了解,若我弄丢了这样一个她,那我便将顷刻间堕入无尽地狱,永世不得光明,比起苟活,自我的流放和惩罚更让我害怕。
两个人都因此被呛了很久,此后,那一刻的恐惧便长久的萦绕着我,我差一点就因为自己的无知,害死了她,害死了自己。我想,便是从那一刻开始,我真的开始珍惜她,开始毫无旁杂的疼爱她。当你害怕失去的时候,才看得清重要性,这是小时候重要的一课。我也从对她命令、指使的角色,慢慢转变为一个默默的支持者。
你爱一个人的方式,就是这样简单,不站在她的身前,指导引领她,以爱为由遮挡她的风雨与阳光,而是要永远的站在身后。我想告诉她,人生要多去体验与亲历,我并无更多的良言劝谏,只能在你疲惫时,请你吃饭喝酒,给你提供干净整洁的床铺,我相信,没有什么比一顿饱足的饭食,一个踏实沉入的睡眠更能获得安慰的方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