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的嫁妆

东方领军作品

三姐是在十八岁那年出嫁的,那年我十五岁。要说起来,这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其实三姐原本是不该这么早就出嫁的,从三姐决定嫁人的那一天起,我就很清楚地知道,三姐的仓促出嫁,完全是为了我——她的亲弟弟。

我娘总共生养了我们姐弟六个,除了幼年不幸夭折的二哥,我上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也就是说,我是家里的老小。

那个时候,我的大姐和二姐都在外地工作,而且都已经结婚成家;大哥也已经娶了我大嫂分出去过他自己的小日子了,家里就剩下了爹娘、三姐和我。

在我的老家,至今还延续着这样的风俗:乡村里庄户人家的男孩子,一过十五岁,家里人就该为之张罗着盖新房了——这是为几年之后的“娶新娘”做准备的。

俗话说,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在那个还不怎么时兴“自由恋爱”的年代里,生活在农村的青年男女,多是靠“专职媒婆”的牵线搭桥,才成就下了一对对后果难料的姻缘。

而对于一个既无或显赫或殷实的家庭“背景”,自身又无一技之长的农村男孩子来说,盖下一排崭新的大瓦房,就显得至关重要。因为只有落实了这个“硬件设施”,才等于是“栽下了梧桐树”,才有可能“引得凤凰来”。要不然的话,不要说是“凤凰”了,就连那些个“专职媒婆”都不肯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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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姐的婚事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我的爹娘提上“议事日程”的。当然,我的爹娘从不压制儿女的意愿,也从不干涉儿女的婚事。虽然他们也以长辈的身份表了态,但最终起决定作用的,还是我的三姐。

而促使三姐下决心出嫁的主要原因之一,竟然是为了给我完成“盖新房、娶新娘”的“宏伟目标”——当时家里的境况是很贫穷的,我爹一连当了十三年的村支书,是一个闻名于乡里的“清廉干部”。

他整天脚不沾地儿地忙于“村务”,不但没有干过家里的一天农活,还搭上了我娘省吃俭用的一点点积蓄,使得家里的日子过得是整天的“清汤寡水”。

这样的家境,如果没有“外力”的帮扶,别说是盖新房了,就连一日三餐都难以保证。为这事,爹娘整天愁眉不展,三姐也在为我暗暗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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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姐夫出现了——三姐的勤劳、纯朴和端庄让他一见倾心,不仅很爽快地定下了这门婚事,还大包大揽地应承下了帮助筹备为我盖新房的全部石料和木料。这一个在当时来说无疑具有“超级分量”的砝码,让原本还犹豫不决的三姐终于点了头。

其实我的那个姐夫人确实不错,长得墩墩实实的,仿佛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是庄稼地里的一把好手,而且对待我的爹娘和我都特别好。

唯一让三姐犹豫不决的一点,就是姐夫家是深山里的,住在半山腰上。这对于高中毕业家住平原地带的好强的三姐来说,确实是一个不小的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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绕来绕去地说了这么多,现在终于该说到三姐的嫁妆了。在我老家那个地方,当时流行的嫁妆主要是“三转一响”——“三转”是自行车、缝纫机、座钟;“一响”是那种木板壳子的台式收音机。

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时最“标准”最上档次的“三转一响”,分别是上海“凤凰牌”自行车、上海“申花牌”缝纫机、烟台“北斗星牌”座钟和“燕舞牌”台式收音机。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时隔二十多年后的今天,那句关于“燕舞牌”收音机的广告语还仿佛就在耳边回荡:“燕舞,燕舞,一支歌来一片情……”

这句广告语也确实是用歌唱的形式在收音机里反复播放的,唱这句歌的是一个高亢、洪亮而又听起来有点儿做作的男高音……

这里需要强调说明的是,这一系列的“三转一响”,通常是由男方出钱购置,并提前送到女方家中,再由女方出嫁时作为“嫁妆”带到男方家中的。

这个看起来是多此一举甚至是有点儿“自欺欺人”的“套路”,实际上还是必要的——因为这些“出自名门”的高档嫁妆能够一壮女方出嫁时的“行色”,从而最大限度地吸引观看出嫁场面的街坊四邻的“眼球”,甚至会换来无数声赞叹不已的叫好。

但我的三姐却不容置疑地“省略”了这一系列在当时的习俗中必不可少的“三转一响”。不是三姐不喜好排场,也不是三姐不爱慕虚荣,实在是因为三姐太顾及她的弟弟我了——三姐以她绝对的“权威”,说服姐夫并取得姐夫的全力支持,把购置这套“三转一响”的嫁妆钱省下来,全部用到了为我盖新房上!

就在三姐出嫁的前十天,我的那套“两明两暗”的大瓦房拔地而起,非常壮观地屹立在了村子的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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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的在外地工作的大姐和二姐得到消息的时候,三姐的婚期已经临近。

其实,依大姐和二姐当时的经济条件,帮助她们的弟弟我把象征着“梧桐树”的新房盖起来,也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而且她们也经常劝导爹娘不必着急。她们对爹娘说,当姐姐的已经帮扶了大弟弟,不会不帮扶我这个最小的弟弟的。

血浓于水的姐妹情分,使得我的两个姐姐竭力反对三姐的婚事,而反对的理由,主要是不想让我的三姐嫁到那个山高路陡的小山村去受苦受难。

但反对无效,倔强的三姐早已拿定了主意。她对两个姐姐说,人家是我自己看上的,我看上的人就不会有错。你们两个当姐的已经帮扶了一个弟弟了,就让我这个当姐的也帮扶一个弟弟吧,这样就算是将来苦点难点,我也心安了……三姐的一番话,说得一家人都落了泪。

在我的老家,女儿出嫁是不兴哭的,就算是心里有千般无奈万般酸楚,那也得强颜欢笑,风风光光地走出娘家门,走上属于她自己的崭新的人生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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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姐出嫁的时候没有哭,可是有一个人却哭成了个泪人儿——这个泪人儿是我。

三姐出嫁的那天早晨,天还没有亮我就起来了,院子里也早就站满了前来帮忙和“送亲”的乡亲。我潦草地洗了把脸,就去东屋找我的三姐,东屋是三姐住了十多年的“闺房”。

一推开屋门,眼前的三姐已经穿上了一身的大红嫁衣,我的几个本家嫂子正围着她做细致的装扮。正对着镜子左顾右盼的三姐描了我一眼,很平淡地说,弟弟呀,从今天起,爹娘和咱这个家,可就全交给你啦!……

就在那一刻,我不知怎么就悲从心中来,“哇!”地一下放声大哭起来,把三姐和几个嫂子都哭得楞了神儿。我哭着哭着就扑到床上打起了滚儿,边哭边喊着:三姐呀,我不让你走,我不让你走!……

三姐和嫂子们就都过来劝我,嫂子们和我半开玩笑地说,都这么高的大青年啦,还抹眼泪儿,真不嫌害臊!三姐也笑着对我说,好弟弟,我知道你是舍不得姐走,可姐早晚也得去奔自己的日月不是?

回转身,三姐又笑着对嫂子们说,哈哈,我明白啦!咱弟弟是被那一地儿的庄稼活儿给愁哭了啊,他从小就又懒又馋的,身子又单薄,往常我在家和他一起干活,他还舒不开那根懒筋哪!以后他得自己一个人在庄稼地里摔打了,这会儿不哭还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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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怪刚刚还哭得在床上打滚儿的我,听了三姐的一番“数落”,竟然一下子就止住了哭声,并且快速地破涕为笑了。

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抬起衣裳袖子擦了一把眼泪,跳下床就往外跑,胳膊就被一个嫂子给抱住了,嫂子说干啥去呀小兄弟,是打算去投河呀还是去上吊?

我白了嫂子一眼,没好气地说,你才去投河上吊哪,俺去换上新衣裳,送俺三姐出嫁!

三姐过来搂住我的肩膀,把她的那张已经涂沫了脂粉香气儿扑鼻的脸贴在我的脸上,说,对呀对呀,这才是姐的好弟弟啊!

我从三姐的"闺房"里夺路而出,身后是嫂子们的一连串的笑声。

少了“三转一响”那四个“大件”儿,三姐的嫁妆就显得单薄了许多,也寒酸了许多。无非就是一只大立橱,一只大柜子,一张高“八仙桌”,一面梳妆镜,一对大椅子,两对小椅子,一对方杌子,两把暖瓶,两只脸盆,两床大红缎面被子……再有就是一些零零星星的小物件儿。这些并不怎么“值钱”的嫁妆,都是我的爹娘东借西凑好不容易给我三姐置办齐全的“陪嫁”。

在去“送亲”的乡亲中,担任“头领”的是我本家的五哥。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笑呵呵地说,二弟,去送你三姐,你可不能空着手哇!你看看吧,除了这些柜子立橱什么的大物件儿,你自己挑一件拿上吧?可有一样啊,路很远,你也别逞能,觉摸着自己能拿动什么就拿什么,要不的话到了半道上可没人替你拿!

我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儿,可又觉得既然要去送三姐,就不能太“偷奸耍滑”,让三姐看见会说我心不诚啊。我就真的走过去挑选起来,我先是搬起了一把大椅子扛在肩上试了试,觉得压得肩膀生疼,就放下了。

我又拿起了一把小椅子掂了掂,又觉得分量太轻。最后我选定了一只方杌子,它比大椅子轻,比小椅子重,而且扛在肩上很得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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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鞭炮响过之后,“送亲”的队伍走出了家门。三姐坐上了她的“专用婚车”——既不是小轿车,也不是拖拉机,更不是摩托车或者自行车。

三姐的“专用婚车”,只不过是一辆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独轮手推车,所不同的是,这辆手推车是崭新的,车身上的清漆散发着幽香。

车子的两边也铺上了崭新的被褥,三姐坐在一边,我的一个本家嫂子坐在另一边——这个嫂子是“称车”的,代表的是三姐的“娘家人”,肩负着照顾三姐和“刁难”新郎的双重“重任”,其“地位”不容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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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距离三姐的“新家”有十八里路,其中有十五里是平坦的公路,剩下的三里都是崎岖不平的山路,非常难走。“送亲”的人群全是步行,队伍拉了足有半里路那么长。

当我们快要走完公路即将拐上山路的时候,迎面却走来了另一家“送亲”的队伍。这在我们那里是非常忌讳的事情,一般都会尽量避免出现这种情况。可有时候也是“无巧不巧”,忌讳什么还偏偏会出现什么。

每当遇到这种情况,双方往往会各不相让,谁也不给谁让路,谁也不让谁过去,就那么僵持着.有的甚至会大打出手。

当时我的心怦怦直跳,不知道会有什么状况发生,担心延误了三姐的“良辰吉时”。

好在最后两边各派了一个代表友好协商,按照本地的风俗,,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两个新娘互换了手帕,然后互相给对方让了路,两家“送亲”队伍才得以继续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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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三姐的“新家”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多钟。坐落在半山腰上的新房院里院外都挤满了人:帮忙的,看热闹的,人声鼎沸,喜气洋洋。

我的那个憨厚朴实的姐夫,被我的那个嫂子“刁难”得满头大汗,羞臊得一张脸红得都赛过了关公,直到塞给了我嫂子两个红包,这才算是侥幸过关。

我们这些“送亲”的“娘家人”,看着我的三姐和姐夫拜了“天地”,进了“洞房”,就被邀请着坐了“主席”——享受“上宾”待遇(我们那儿的土话叫“大客”,发得是“kei”音)。

三姐和姐夫过来给她的“娘家人”敬酒的时候,我在旁边仔细地端详着三姐,我在恍然中仿佛刚刚发现,这才不过是短短的三个多小时的工夫,我的年仅十八岁的三姐,已经不再是在家时的模样,那神态,那笑容,那举手投足之间的轻重缓急……都活脱脱地像极了一个人:我的娘亲!

从那一刻起我才真切地意识到:我的可亲可敬的三姐的新生活,从此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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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记

1.三年之后,十八岁的我参军入伍,从此远离了生我养我的爹娘和故乡,在他省外地一闯荡就是二十多年。

当年承蒙三姐和姐夫无私援助才盖起的“新房”早已陈旧过时,那棵“梧桐树”也并没有为我迎来我的“凤凰”。

参军以后,我曾经多次回家探亲,但是满打满算,我在那房子里居住的时间不超过两个月。

现在,那座房子成了我敬爱的白发娘亲的“养老房”,成了我和姐姐们这些在外游子最牵念也最向往的精神家园。

每次回去小住的时候,看到那座已经墙壁班驳的“新房”,我都会想起我的三姐,想起三姐当年那些寒酸的嫁妆和那个简朴婚礼,想起三姐为我所做出的奉献……

我不断地扪心自问:我究竟怎样做,才能够报答我的三姐于万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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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我的勤劳善良的三姐,和我的同样勤劳善良的姐夫,共在一起生活了十八年的光景,生养了一女一男一双儿女。

其中的女儿——我的外甥女因为小时候得病救治时药物中毒,导致终身聋哑;而我的姐夫因患肾病医治无效,不幸于1999年11月去世,年仅40岁。

3.三年以后,三姐又给我找了一个姐夫,他们两个人同甘共苦,不遗余力地拉扯着我的前任姐夫撇下的一双儿女,日子过得艰难而又沉静。

三姐找了这个姐夫,没有再举行婚礼,只是象征性地请双方亲友一起喝了次酒。三姐说,一个女人一辈子能够举行一次婚礼,就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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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姐的经历,坎坷而又凄婉,非此一短促之篇幅所能尽言。有关三姐的故事,我另写有中篇小说《远山如黛》。我相信并坚信,在那片青山绿水之间,一个山村女人顽强地与命运抗争的血泪和欢笑,是能够触动许多世人的心灵的!

或许,这就是我对三姐最好的回报了吧?

【本文插图:王沂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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