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写不出来东西的时候,我总是一支接一支的抽烟,人物对话写不出来我抽烟,场景设置不对我抽烟,情节编排有误我抽烟,我感觉把烟丝点亮的一刻也能把我的文思点燃,我喜爱的那么多大师都抽烟,鲁迅,福克纳,海明威,托尔斯泰。我揉揉酸疼的眼睛,瞥见了地上两盒红塔山的空盒子,每到这时我就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有文学的才华,在四十根香烟的时间里我写了十个开头,没有一个满意,决定删掉重来。我从书架上掏出卡佛的《我打电话的地方》,随便翻出一篇,这位海明威后最好的美国小说家惯于用对话推动情节,风格简练奇特,每当我看到像这样的优秀的作品和令人拍手的妙句时我都再一次下定了当一名作家的决心,而残酷的事实是我至今没有写出任何作品,作为一名即将毕业的大四学生,没有找工作,没有考研,再过十多天就要被宿管阿姨踢出宿舍,我摸摸口袋里的150元钱,这是我的全部积蓄,剩下的日子怎么打发掉,我的意思是至少回家之前保证温饱,或许才是我此时应该思考的问题。
寝室里只有我一个人,六月的阳光刺透玻璃把半个房间戳得零零碎碎,和我的生活一样,我不想这样生活下去,我觉得我最可悲的地方在于一事无成而又不愁吃穿,身边的朋友有辛勤考研的,有卖力工作的的,有自己创业的,每次看到他们,我都能想象得到他们以后的样子,努力工作,然后过上平庸的生活,结婚,生子,买房,死去,我和他们不一样,我绝不会被生活绑架,我拒绝平庸,我总有预感自己会干点不寻常的事情,这种预感每天伴随着太阳从东方升起,从未间断,我写不出来好作品,但我会继续写,只要活着。
可是这样的自我安慰并不是每次都能奏效,譬如现在,孤独和无力感将我包围,为了排遣,我决定叫王可下来喝酒。我不太与周围的朋友做深入的交流除了王可,因为我觉得他是和我一样的人,一样的愤世嫉俗而又不甘平庸,我想当作家,他想当导演,当两个被埋没的年轻人碰到一起,我们就预感未来的世界格局会发生改变,想想马克思和恩格斯,当然如今我和王可与马恩唯一相似的地方仅限于生活习惯上,马克思没钱,恩格斯赞助他写书,每个月过一半,王可的伙食费告急,我就扮演了恩格斯的角色,革命友谊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昨天晚上他找我喝酒,在失眠烤串店干掉了六瓶啤酒之后他对青春做了一番自我陈述。
“你说青春是什么?”王可喝完一杯酒撇嘴说。
“青春么,无聊,无所事事,白日梦。”
“操,你就不能文雅一点!”
“。。。我觉得我比你文雅。”
“青春是激情的!”王可露出兴奋的神色,“青春就是昏睡和爱上不对的人,那个,给根烟。”
“你丫又不带!”
“嘿嘿,最近手头紧,办了张健身卡,花了600,你知道我一个月也才1500,我都抽不起黄鹤楼改红塔山了。”
我抽出一根玉溪递给他,他点燃后长吸了一口,心情变得愉快起来。“还是玉溪好抽,红塔山就跟狗屎一样,一股土味儿。我跟你说,我晚上从图书馆回来的时候看到迟粒了。”
我并没有感到意外,上一次见到迟粒的时候是在半个月前,我从图书馆自习回寝的路上撞见他们,那个时候她还不是王可的前女友,迟粒是王可在大学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女朋友,就在那时,王可对我说他们视对方为彼此最亲近的人,除了上厕所其余时间都在一起,从此以后,我俩的谈话内容总是少不了他的女朋友,虽然我其实对他的感情生活不那么感兴趣。
“她今天送了我一幅画,她自己画的,画的是她昨晚做的一个梦。”
“迟粒叫我西瓜,我叫她扁豆,你知道为什么不?她说我脸大,跟个大西瓜似的,我说你挺像扁豆,肚子跟胸一般大。”
“今儿骑车送她回寝室的时候我拐近三号楼旁边那小胡同把她强吻了。”
“妈的老子又和迟粒吵架了,说是我不相信他,我问你,要是你发现你女朋友跟一男的天天聊QQ,不管是不是好朋友你他妈乐意么?”
“我们分手了。”
“谢天谢地。”
“啥意思?”王可抖抖烟灰,抓起一支肉串咬起来。
“我是说,”我清了清嗓子,“她有什么变化没?”
“还是那样,大晚上戴个墨镜,看上去恹恹欲睡的样子,如果不认识,我想我还是会爱上她。”
我没说话,吃了口花生,妈的好酸,这家老板不知道少放点醋吗?
王可嘻嘻一笑,继续说“你那小说怎么样了?”
“别提了,今天写了一个下午,抽了一盒烟,蹦出来不到一百字儿,比憋尿还难受。”
“哈哈,别着急别着急,小说哪那么好写,福楼拜写《包法利夫人》的时候一个上午也才写出来一个逗号,写不出来就歇歇,找找倾诉的感觉。”
“我知道,可是写不出来的感觉真的很难受。那种难受就卡在你的喉咙里,好像是自己的尊严收到了侵犯,你想一个以写作为生的人却什么东西也写不出来,每天不交朋友不出门就关在屋子里,对着空白的屏幕一根接一跟抽烟,而最可怕的是,这样的时间还看不到尽头。”
“等会,你什么时候靠写作赚过钱了?你丫第一篇小说都没写出来就想靠这个谋生了?你抽烟抽出妄想症了?”
“别打断我!”我突然提高声调把他吓了一跳,“我是什么东西都没写出来,因为我懒惰,不上进,今天我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又说我不好好学习,我每次都不在乎但其实心里有点难过,因为这是事实,二十出头马上快毕业的人,没有工作,学习一般,每月伸手管家里要钱,我受不了这样。”
“你烟要烧着手了。”
我掐掉烟头,“王可,我告诉你,不管怎样,我一定会成功的,我有这个能力,有这个时间,我现在只是缺少一个机会。”
“是是是,我觉得吧,你得把你懒惰的毛病改了,我跟你一样,怕吃苦。”王可从我烟盒抽出一根点上,朝玻璃吐了一口烟,“你我都对现在的生活状态不满意,想要改变,得先改变自己,你看我现在天天去健身,游泳,身体保持积极的状态,早上不睡懒觉,每天去图书馆。。。”
“你是去图书馆看妞儿吧。”
“瞎说,不过我注意到四楼靠窗户的第四排每天都有一个长头发的姑娘坐在那儿,我就坐她对面,我们都不说话,见面的时候相互笑笑,每次都是她先离开,我明天准备去搭讪她,招儿都想好了,哈哈!”
“看来迟粒把你的情商彻底开发出来了。”我低头看看表,“不早了,回吧。”
“等会儿,再给我根烟。”
走出门,我望着月色掩映着薄云,树梢轻抚,夜色柔软,我的心也变得柔软起来,在这么一个时刻,我忽地获得一种满足感,身上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虽然梦想远未实现,这份心情却叫人生长出足以抵抗孤独和绝望的力量。
“明天有消息了我给你电话。”我转过头,王可的身影消失在转角,我只听到他的声音。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这已经是第三通了,我焦躁地挂掉电话,不耐烦地坐在失眠门前的长椅上,一下午的徒劳摧毁了昨夜的好心情,王可这小子又不接电话,我落寞地点起一根烟,看着面前草地上玩耍的两个小孩子,一男一女,小男孩四五岁的样子,穿着开裆裤,光着屁股追着跑在他前面的小女孩,发出铃铛似的笑声。
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捉迷藏,那会在我家楼下的小院儿一帮小孩儿晚上捉迷藏,有一次我发现一单元一楼的储藏室没锁,我就躲在里面,没有一点光,我合上门,留了个缝,偷偷朝外面看,等了好久也没有人来找我,我心头窃喜,兴冲冲地跑出来,发现外面也是一团黑,一个人也没有,我特别害怕。后来得知原来那天晚上突然停电,小朋友们都怕黑回家了,只有我在小屋子里不知道,我回家时爸妈已经出门找了一圈了,俩人满头大汗,我小眼圆瞪,一脸茫然。
十多年后的今天,我感觉自己依然是那个在躲在黑暗中的孩子,不想被别人发现的同时
又渴望被人看见,越长大越感觉像是在走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越走越黑,周围的人越来越少,因为未知,所以恐惧。
“操,你丫在这儿呢!”我感觉后背被人使劲拍了一下,手一抖烟掉在了地上,转过头,王可这厮笑眯眯地看着我。
“你啥情况,给你他妈打三个电话都不接。”我大声问他。
“哈哈,不好意思,抽烟抽烟。”
“老子不抽红塔山!”
“那走!我请你喝酒,跟你说件事儿。”王可嘿嘿一笑,“我要到那姑娘电话号了,哈哈!”
“行啊你,那不得请吃点好的。”
“放屁,就要个电话,就去失眠吧,好吃又便宜。”
“谁他妈昨天说韭菜难吃难着,算了,走吧,我一下午又啥也没写出来,憋死了,必须得喝点找找感觉。”
来到失眠,又是老规矩,韭菜,花生,板筋,鳕鱼,六瓶青岛。失眠最大的好处就是打烊晚,凌晨一两点只要你人在就不关门,睡不着的人都喜欢来失眠,王可失恋的头几天天天在这儿撒泼,第一天他喝大了吐在地上,赶跑了店里所有来吃饭的人,之后每次来老板都让我们坐靠近垃圾桶的那张桌子。
“我跟你说,整件事是这样的,我今天特意早到了图书馆,她还没有来,我就占了她后面的那个座位,然后我就走了,过了一个小时,我算着她应该已经坐在那个位置上了,我就悄悄回到了之前占着的座位上,从我进门到坐下,她都没有抬头看过一眼。”
“然后呢?”
“然后我就坐在她的后面看着她的背影,你明白这种感觉吗?就像躺着草地上看天上的云一样,你什么都不用做就感觉很惬意,我双手放平,把头低下来,像个小孩子一样趴在桌上一句话也不说,我能闻到她的发香,这种味道漫过空气轻轻钻入鼻子,那一刻我感觉很放松。我之前想了好多开场白,我想过写纸条,把手机调静音然后借丢手机为名拿她手机打电话在我手机上,找她借铅笔,或者直接从她身后走过去,像往常一样坐下,相视一笑,对她说今天来晚了点,我甚至想好了她拒绝了我的场景,不好意思,我不认识你,然后我尴尬地收起书离开那个座位。然而这些顾虑在此时都已经不重要,我打算直接拍她后背,等她转过来的时候,告诉她,同学,你好,我是那个每天坐在你对面的人,我想认识你,可以吗?”
“你接着说。”我感觉王可在说这番话的时候变了一个人,一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事实证明,我的决定是对的,当我说完这番话后,她问我叫什么名字,那是我第一次与她四目相对,她的目光很柔软,眼角微微上翘,充满活泼与好奇,这个眼神我觉得我会记一辈子。”
“少来,你就刚和人说第一句话就能这么喜欢?”
“这个无关乎喜不喜欢,你还记得小时候第一天上学的感觉么?兴奋,高兴,紧张,充满好奇,我就是这种感觉,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却对要发生的满怀期待。后面跟她聊了会发现我俩还志趣相投,她也喜欢电影,喜欢库斯图里卡,喜欢姜文。而且她告诉我她是第一次被人搭讪,我拍她的时候她吓了一跳。”
“对了“,王可喝了一大口酒,掩饰不住的兴奋,“真爽,我俩聊到后面,她给我说了句话,是她最近看的电影里的一句台词,我特别喜欢。”
“哪句话?”
“光和光怎么打招呼你知道么?”
“啥?”
“在最黑的地方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