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女儿写过一篇《三奶奶》。
我这篇散文中的三奶奶,和我女儿那篇《三奶奶》中的三奶奶是同一个人,所以称作外传。
《三奶奶》中的称呼,是村人的尊称、统称,这外传中的称呼,是我亲三奶奶,三爷爷是我爷爷的三弟。
我刚学会走路时,走出家门,到访的第一家,就是三奶奶家。三爷爷和三奶奶把我当成活宝,那时他们还没有自家的孙子,都很疼爱我:三奶奶拿好吃的给我吃,三爷爷拿我当开心宝。三爷爷说我不是我妈亲生的,是别人家的野孩子,是我妈从田沟里拣来家的。人家要是找来了,是要还给人家的,他反复地讲,一直将我讲哭了,他便满足了,尔后哈哈大笑。三奶奶这时候便抱起我,哄我,并骂三爷爷不要瞎讲,吓坏了孙子。
我的人生第一记忆,就是此事,因此,将三奶奶的印象,植根于心灵深处。
我对三奶奶的第二个记忆,是淮海大战时,国民党打了敗仗,散兵游勇,来了半个班的敗兵,住下我村歇夜。他们喝令村人煮饭给他们吃。那时三爷爷是挂面师傅,在村里算是条件好的一家。敗兵们来的时候,三爷爷正在出面上架。败兵们贼精神,就在三爷爷家住下不走。三奶奶怕惹事,不敢怠慢,热情地供他们吃喝安睡。
村里的小孩来瞧热闹,其中一个大一点男孩,名叫二宝,这年十二岁,败兵班长说他能当兵了,明天要带他走。吓得这男孩回家和他爸妈说了,夫妻俩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拿不出主张,想叫孩子连夜逃走,又怕走了和尚走不了庙。最终想到了三奶奶,请三奶奶帮他们说情。
三奶奶考虑再三,她是没办法帮他们说情的,唯一的办法是躲藏起来,躲哪里呢?那时的三奶奶正值壮年,头脑有阿庆嫂那样灵话,她能想到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她叫他们和儿子说,到下半夜,来她家后门外学猫叫,她起来开门,将他放进来,躲在锅灶后面的草槽内,上面盖很多草。
败兵临走前,叫三奶奶领他们去抓人。男孩父亲说,他的儿子昨晚就没回家了。这家人穷的特殊,比二宝小的,还有三个小的,大一点的头上长满了秃癣,次一点的是个麻子,最小的还在地上爬。穿的尽是补钉加补钉,那最小的还没穿裤子。男人是个跛子,女人躺在床上喊疼,(是三奶奶叫她装病的)败兵们见此状只得作罢。
败兵们临走前还擦枪,收拾停当后,放一枪以示威风,呯叭一声响,子弹上天,弹壳崩出一丈多远。我妈拉着我手,靠在墙根处观望,我发現黄灿灿的子弹壳,馋的按捺不住,挣脱我妈的手,去拣那子弹壳。我妈吓的两腿发抖,所幸,败兵们没有伤害我,这应该与三奶奶接待的好有关吧。败兵们走后,我妈还在后怕,妈说这要是日本鬼子,肯定我要吃刺刀了。
我长大以后,还听我妈叙述了三奶奶的一件惨事,说她和村里一个女人吵架,被那女人的儿子,用猪圈档子,打的遍体伤痕,衣服都被打碎了,都能看到肉了。这家是村霸,三爷爷不敢吱声,将三奶奶抱回家,调养了多日。
我高中辍学后的三奶奶,已孑然一身,另立门户,三爷爷已故,她是二婚改嫁到三爷爷家的,儿子不是亲生,关系恶劣。
有了文化的我,喜欢逗三奶奶开心,有时我喊她三个奶奶,她便从心内笑起,说我和小时候一样调皮。
几年不见,我关心她这几年是怎么度过来的,她和我常说的话,就是儿子不讲良心,只记仇不记恩。她说她嫁到这儿时,儿子还很小,是她将他当作自己的亲生服侍他,将他养大,给他成亲,如今能耐大了,将她分开过。
我去城里读中学期间,正处三年自然灾害,三奶奶说她经历了一件刻骨铭心的事,她说给我听时,将我惊掉了下巴。
生产队长是位女人,和付队长及三奶奶的儿子都有爱昧关系,三人抱成团,为非作歹,欺压社员,尅扣社员每天只有二两八钱的口粮,夜晚在队长家煮饭吃。三奶奶就和队长家住斜对门,她这晚听到队长家有多人说话,继而闻到饭香,餓肚子的三奶奶想去讨点饭吃,又不敢行动。正在此时,一位男人也在家闻到饭香,带了一个碗,挨到队长橱房门边,伸出碗,袞求讨一碗饭,队长男人紧步上前,夺下碗,摔出两丈远。三奶奶见状,心死如灰。
后来,我当大队干部了,每到年关,大队总有点为数不多的救济款,像三奶奶这样有儿子的老人是够不上救济的,但她情况特殊,我竭力在支委会上给她争取到两元钱。每当她接到这两元钱时,她便欣慰地笑了,笑的模样,和我小时候的记忆一个样。
三奶奶年逾七十还坚持上工,她的铁鍬和锄头,是特制的轻巧,不用时,擦的锃亮,这样用起来省力。
三奶奶的儿子见她快要走到人生尽头时,买了两袋水泥,用竹片替代钢筋,不请瓦匠,自己动手制作棺材。三奶奶看到了,她不想睡水泥棺材,说睡在里面冻的慌。不敢和儿子说,和村人讲,也和我讲,我安慰她:人死如灯灭,一切都不知道了,随他便吧。
三奶奶走时,我带队民工在滁河扒河,回来听人说,三奶奶无大病,就是感冒发高烧,儿子不管她,估计是渴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