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无法忘记,那个眼神。
那是透过了时光,依然保留着爱的眼神。那双眼睛有着年迈特有的浑浊,却流动着柔和的光,眼角皱纹叠起的沟壑藏满了生活的琐碎和壮年时的生活不易。
尽管如此,伴随爱意眼神的还有嘴角笨拙的微笑,而对象是一位银发的老婆婆。
他和她的视线交汇相隔着三层楼的距离,两人笑而不语,心照不宣。
那是我在大一时,遇到的一个修车老大爷。那天天气异常的炎热,应该是六月中旬,比现在晚了几天。
我步行去取我的单车,恰巧赶上大爷该吃午饭,闲来无事,我就坐在树荫下乘凉。
大爷拍了拍我的肩膀:“学生,吃午饭了吗?”
我的思维明显慢了半拍,怎么也料想不到大爷会突然问起此事:“没呢,大爷您吃了吗?”
“我也没吃,要不一会咱爷俩一起吃点?”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并未发现有类似饭盒的东西,周围除了两个卖旧书的摊位,再也找不到其他。我微笑着摇了摇头。
大爷笑了笑,像是看出我的心思,他放下手中的工具,搓着手起身,对着身后的家属楼“嘿”了一声。
这时,三楼的窗户开了,透过窗户的护栏可以看到是一位老婆婆,她冲着大爷挥了挥手,接着,一根绳子吊着一个饭盒不急不躁的从三楼降落到老爷子的手中。
大爷的眼神和微笑,就在那一刻,被我捕捉。
饭后,我的心思一直停留在那个眼神上,我从未见过那种眼神,在家里的老人那里也不曾看到,那明显是一种真正的爱的眼神。
我那个年龄,对爱的感知是模糊和冲动的,什么是爱,是无私的?是稳定的?是两情相悦的?是你死活我的?
不得而知,我也曾设想过会和哪种女生相识相知,并顺理成章的度过此生,奈何我的想象力总会在爱情面前望而止步。想不出也不敢想。
我是一个放荡不羁爱自由的流浪者,背囊里除了厚厚的书籍就是满满的清风,我不知也不愿在哪里停留。当然,身边的同学不乏有以身试爱、以身献爱的先驱,但从他们眼里我能觉察到一种幻生幻灭的飘零,不像玫瑰,反是浮萍。
直到,直到我看到那个眼神。我瞬间明白,他们缺少的是什么。
我想询问却难以启齿,为了打破这种僵局,我起身去不远处的小卖部买了一包烟,返回时,无比自然的将烟递给了老大爷。
“戒了。好多年了。”大爷笑着拒绝,依我看,笑容有秘密。
“为什么呀?”脱口而出后,我才感觉自己有些冒失。
大爷嘿嘿一笑:“老太婆不让抽,怕我走在她的前头。”
我点了点头,顺势接下了话茬:“大爷看不出,您这么听老伴的话,我姥爷就特别倔,我姥姥怎么也管不住。”
老大爷拿起矬子,磨着车胎,叹了口气:“这是我欠她的。”
我拉着小板凳向前靠了靠:“大爷,我想听,您能告诉我吗?”
大爷从口袋里掏出老花镜,估计是看不到车胎破的地方,他抬起眼睛,越过鼻梁上的眼睛说道:“有啥不能的。都是陈谷子烂芝麻的事。”
“那时,我还年轻,刚结婚不久,婚姻当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其实我在邻村早有意中人,也成分不好,家里好歹不愿意,说影响以后。就草草的介绍了一个同村的姑娘,也就是你现在的大娘,成了婚。我那时可是个驴脾气,死活就是不愿意,可不愿意也晚了,天地也拜了,洞房夜入了。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当晚我合着衣服就睡了。第二天就跑没影了。自大那以后,我就早出晚归,对你大娘也是爱答不理,她可倒好,不声不响,不吭不怨。我早她比我更早,给我做饭。我晚,她比我更晚,等我回来。越是这样,我越是生气,还不如骂我几句,打我几下,大不了离婚。”
当我听到离婚这个词的时候,着实惊得不轻,那时候离婚对一名女性而言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而老大爷竟如此的鲁莽,可见他年轻时,也疯狂的可以。
大爷接着说:“直到有一次,我气急了,半夜跑出去找另邻村的那个姑娘去了,其实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为了气跑她。可谁知人家姑娘也订了婚约,结果我正巧与她丈夫脸碰了脸。那还得了!那家伙直接就上来干我。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我被打的掉头就跑,他却不依不饶的追到了我家,站在门口破口就骂。把家里人都惊醒了,你大娘从屋里出来,啥也没说,径直的走到我跟前问我伤到了没有,我当时就蒙了,也没点头,也没摇头。接着,你大娘就去给人家赔不是。想象一个姑娘家家的被人骂了半天,愣是一直的说好话,最后人家也怕事情闹大了影响不好,就怏怏的回去了。我爹,我娘气的连打我的心都没了,摔了门出去了。我杵在院子里半天没回过神,是你大娘把我拉进屋的,她就那样不言不语的最在床头哭,一夜未合眼,也没和我说一句话。第二天,我起的很迟,没脸见人。还是你大娘唤我吃饭,我往那一坐,端着碗,泪就下来了。”
我听的入神了,还有这样的事情在那个年代发生,还有这样的坚守在婚姻的定义之外。
大爷情绪很稳定,不紧不慢,说道:“也就是从那天起,我发誓要对你大娘好,日子也慢慢的过着,你大娘也并不讨人厌,甚至有那么多的好处,怪我当时不长眼。后来有了仨孩子,再后来仨孩子上学走了,工作了,就剩下我和你大娘俩人相依为命了。怪不得,人总长说,年轻的是情,老来的才是伴。”
“你又给人家瞎说什么呢,整天嘴没个把门的。”老大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大爷身后。
大爷嘿嘿一下:“修车呢,好了,你骑骑看。”
我交了钱,喊了声大爷,就骑着回学校了。
一路上,我都在想,什么是爱情,爱和情的界限在哪里。也许大爷的故事就是一个答案,情从欲,爱从心。我身边的爱有了太多的情而不纯洁,真正的爱少了很多的欲,才显得珍贵。
妈妈说过:“什么爱情,结了婚,过了日子,就有爱情了。”
直到今日,我才体会到我的真正的爱情,我也不再是那个飘在云端上的流浪者,我有我的爱人,我有让我停留下来的枕头,我有让我分清爱和情界限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