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带西瓜刀

暮色苍茫的时候,我看到了福该,他赤裸着上身,发达的肌肉上一条条红印子隐约可见,乱蓬蓬的头发上还粘着几片黄麻叶。他果然是在黄麻地了躲了半天。飒飒的东南风中健美的福该像只老虎从幽暗的密林里闪出来,从我家门前大踏步走过,顺手把破破烂烂的上衣搭在肩上,如果把头发弄卷一点再把裤子脱掉就是活脱脱一个大卫。福该不会脱裤子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大卫是哪棵葱,福该就是福该,只有一个王福该。他对我挤了挤眼睛表示打过招呼了,令我受宠若惊。所以后来当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问我有没有看到福该的时候我坚决地摇了头。

福该的身影消失在树影中时,王队长耷拉着脑袋从河里回来了。据我后来考证王队长几乎是我村最具成为小市民潜力的人,头脑精明而且左右逢源。看到一个成天笑呵呵的人变得像一条被晒蔫了的黄瓜藤我怎么能不同情呢,于是我大声打招呼说您可回来拉?他吓了一跳,啥也没说只给了一个复杂的表情让我去研究。我研究了一下,那表情很有点怀疑我在奚落他的意思,当然还有懒得理你和吓老子一跳等等含义。

王队长从脖子上取下一个小牌扔在地上没好气地走了,我拣起来看看,上面写了五队队长王强喜办事不力几个字。想想好几个队长级的人物戴着这么个小牌儿在河水里站上一个下午的场面吧,那个干部的幽默气质几乎令我倾倒,当时烈日当空,他一挥手我村八个队长还有会计就黑着脸趟到河中央站成了一排。幸免的只有村长和书记,村长刚好带着小四川的老婆跑到城里去了,书记也没有空,他在家里忙着吐血。

世事难料啊,平时这么牛的一伙人今天都栽成这个样子。这几天正是交税的时候,他们成天深入基层讨要税款,可是着实风光了一把,我家隔壁孙该的猪就被他们牵走了。孙该说要钱没有要命就这么一条烂的,拿吧,村长说:“孙该你要理解我们啊,收了钱都往上面交了,我们没有要你一分钱啊,中谷总有收成吧?你一点都不拿不是故意跟我为难吗。既然你要跟我为难我也没有办法了。”然后脸色突然一沉说:“兵该,牵猪。”那头猪很不情愿,哼哼唧唧地挣扎了几下在村长的灰色西装裤上蹭了一下,给描上了一道乌黑发亮的黑泥,村长的眼里飘过一丝杀意。我一边吃饭一边想这斯惨了,想不死都不行了。

不是每个人都像孙该这么好对付的,必如福该,王福该。那一年他家种了西瓜,那一年很多人都种了西瓜,所以后来西瓜卖到五分钱一斤了我们都懒得去买。福该没好气地坐在瓜棚里说想吃瓜就随便拿,钱没有,书记说:“福该你也是会开玩笑......”他还想继续侃侃而谈而后顺利过度到面色狰狞,可是福该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说谁他妈跟你开玩笑没有就是没有。真是,连头猪都没有。村委书记怯怯地说福该你要跟我们想想嘛。福该说你他妈生了儿子就叫我跟你想了。书记就没说什么了,这是事实,他生了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害的我村还得了一个黄牌,上面写着**镇计划生育黄牌村,可是他的房子还屹立未倒,兵该生了两个女儿他的房子就被人平掉了。那场面就像电视里古人攻打城池,几个人抱棵树冲过去往墙上一顶,那墙就轰然委地。别扯了,总之他们在福该家里什么也没有捞到,福该却起身要出门了,他跟他老娘说了几句话,然后大步走了出来。从瓜地到村里还有点路程,于是福该走在最前面,他后面依次跟着书记和虾兵蟹将(村长已经快活去了),不知情的人会以为福该是黑社会老大。

到了村前的大路上,福该无奈地转过头来说:“我日你先人的,老跟着我搞么逼?”书记上来说福该我们到管理区去说(管理区是镇下设的一个办事处),福该双手抱在胸前,他把头往后仰了仰盯着书记看了一阵,说好啊,我跟你两个人去,他们都不能去。书记说好我们走吧。于是两个人一言不发的上路了。书记肯定在算计到了人民政府的地盘怎么对付这个刁民,偷得闲的队长们心里肯定把福该感激的不行了。

那时候也就早晨八九点的光景,太阳明晃晃热辣辣的,在那个万物疯狂生长的季节,生命焦躁的气息混合着东南风从村子南边的黄麻地里一阵阵卷过来拍打着我们的脸。也许正是这风影响了福该的情绪,在他们走出一百多米的时候他毫无预兆地给了我们的书记两记勾拳,然后一溜小跑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书记象块泥一样软了下去。接着就是一顿手忙脚乱救人。书记一回去就英勇吐血了。队长们可能又恨起了福该,这小子闯大祸了。

中午干部赶来了,挺着个大肚子用挥舞双手来表达他的愤怒,活像一只被钓住的肥青蛙。他说:“你们这些人怎么搞的,恩?!这么个人都管不下来?还有没有王法了?!恩?!!!”然后他就下达了惩罚命令,就是每个人挂一个牌子站在河水里。

一个叫幼春的人出现了,他是奉命来抓捕福该归案的人民警察。不要惊讶,我们那里抓人可不要什么传票的。幼春身材魁梧一脸蛮肉,鬼知道他是怎么当上警察的,几年前还到我们村里来参加过群殴差点搞出人命来。现在他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直奔福该的瓜棚去。

人民警察走到半路的时候出点问题,他内急了。人民警察就牛逼了?人民警察也要四处找茅厕。茅厕就是一个大坑,周围用砖头砌一圈矮墙。幼春把帽子和警棍放在墙上蹲了下去,舒服得哼起了小曲。

几天以后有人指着那个茅厕的遗址告诉我,其实福该从幼春进了村子就跟在他后面呢,等他蹲下来了就悄悄走过去拿了他的警棍和帽子然后一脚踹穿围墙甚至把幼春踹到坑里去了。你可以尽情想象幼春是怎么走回去的。路上强句大哥跟他打招呼他一声不吭,还幽怨地瞪了他一眼,他有理由怀疑是强句通风报信了因为他们是好兄弟。

后来的事就没什么意思了,又来了几个乌合之众追捕福哥——我现在决定叫他福哥——却怎么也抓不到,他就在黄麻地里穿梭,几米高的黄麻又粗又密,走来走去不容易,福哥又熟悉每一条田埂,所以直到黄昏都没有抓到他。然后一个不小心连他的人都看不到了。用术语说叫跟丢了。

月亮出来的时候我一个人在门前等电来,一湖北民谣说:“九点半,电才来,打开电视是湖南台。”就是我们唱出来的。我等的心烦意乱的时候那个肥青蛙跑过来问我小朋友你好,你看到王福该没有哇,我说我不知道你去瓜棚里找贝。他咬咬牙齿说量他现在也不敢呆在家里格老子继续找!干部的智商一般都是这样的,其实那个时候福哥就在瓜棚里和他老娘在一起。

平原上的西瓜地在月色下一片苍茫,与深蓝色的天空相映。如泣的夜风中我看到一个人踏步前行。他的腰后挂着一把刀,细而长,雪亮的那种。那个人毛发浓重,脸的轮廓如刀削斧劈而出。如果他脱掉裤子肯定比大卫还大卫,因为他就是福哥。

几年以后小学校长劝我们不要打架的时候就会说:“你们打架有福该狠吗,现在怎么样?躲在外面打工好多年,有家不能归呀!”说完作痛心疾首状。台下哗然。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那个月不黑风很高的夜晚,那天福哥走了,他的后腰挂着一把冰凉的西瓜刀,很多年,不知道那把刀是否已经锈蚀。

又过了很多年,福哥回来结婚了,生了个儿子,有个暑假我看到他儿子扛着一把锈得不行的大刀玩得不亦乐乎,特意跑过去看了看,不是那把西瓜刀。也许,当他走出那片西瓜地的时候,他把刀埋在了土中,似乎要把他的轰轰烈烈的青春埋在里面。现在的福该,就跟当年的孙该一样,懒洋洋的对村长说要钱没有要命就这么一条烂的,有时候还补上一句:“猪就在圈里睡觉,小心把裤子弄脏。”

又过了一些年的时候也就是现在,福该已经出去打工了。他的面目在我心中渐渐涣漫了,只有月夜里的那把西瓜刀还在记忆中闪着寒光。


附:老六的故事


当着他的面我们叫他老六,因为他在七兄弟中排行第六。背着他的时候,我们叫他赶山癞子,因为赶山是他的名字,而癞子表示蔑视。

赶山整天象幽魂一样在村子里游荡,要不是他住在我家的斜对门我肯定不知道村里有这号人,他不象六队的大红傻子那样勤快能在三伏天的中午去外面割牛草,他也不象五队的强句大哥那样勇猛能在茅厕里把那个狗日的警察一顿狂贬然后远走他乡,他什么都不是,又瘦又高,所以我们叫他赶山癞子。

我讨厌他脸上挂着一副戏谑的笑对我妈妈说:“兰姐,凑一桌啊?”而我妈妈每次总是回答:“老子不会打麻将。”他不生气,就拉上我们几个孩子打扑克,也好,有时候我们也少个角。实在是找不到事做的时候——我这样推测——他就会背上一对电瓶去他老爷子的塘里去电鱼,当然更多是电别人的。我很是奇怪他那一副身子骨竟然能扛动一个电瓶。

赶山二十好几的时候仍然是光棍一条。我们不敢当着他的面取笑他。但他那曾经为地主的老爷子挂不住了。有一次老地主的兄弟酒后对赶山说小子你怕什么我帮你说一个。不久我们就听说有媒人在帮他跟河对面的红霞牵线。

呵,红霞,我知道,是我一个同学的姐姐,那一年她16岁,婷婷袅袅的样子。那时候油菜花开了,我赤脚踩过青色的田埂看到红霞走在小河岸上象我暗恋的那个女生。

事情就朝着人们很久以来习惯了的方向发展,他们定亲了,在油菜花开的最浪漫的时候。

到这里我才想起华华来,他曾经常常与红霞在一起。那一天,他喝醉了,他来到赶山的家门前破口大骂:“赶山我日你妈的你不就是兄弟多吗,老子今天不要命了。”我和很多孩子漠然地看着他哭泣的脸心里想着怎么还不开始打架呢,狗日的赶山就是没卵子。赶山终于忍不住了,也许是估计兄弟们大致都赶来了,他汹了出来。那时候外面已经聚集了好多人,华华家的弟兄虽然不如赶山多但也不是少的。

我至今讨厌得零老头儿那天用一种我们只能仰望的威严平息了争端。

我对于华华一直知道得太少,现在我才发现。我只知道他长的帅帅的,我只知道他曾经被红霞捉弄到粪坑里去。我只能想象他们两个牵手奔跑在村子后面那块开满菜花的田野上。想象他们在收割后的大地上在深秋的黄昏相对。所有这一切被村子里每天发生的无数的琐屑小事所无情地淹没了。

油菜花凋谢了,接下来的那个夏天如此漫长。在一阵吵闹的锣鼓声中,红霞穿着华丽的嫁衣走进赶山的家。

不知道为什么,我讨厌他们。我讨厌红霞每天把那个破录音机开的震天价响,放着那些不是四大天王唱的歌,后来我知道那个唱歌的人叫邓丽君。红霞在好多天之内用这个录音机证明她的存在,有时候用隐约的吵闹声。我听到那些声音就知道,她又在发脾气了。

一个黄昏我看到她坐在他们的院子里发呆,我的视线越过那矮矮的篱笆看到赶山在旁边说着些什么。在夕阳的最后一丝余辉从大地上逝去的瞬间红霞站起来重重地甩了赶山一个耳光。大地沉入黑暗。她又坐了下来,在葡萄架下号啕大哭。

打闹和哭泣,沉寂和歌声,成为我家斜对面那间光线昏暗的房子里的旋律。我在好多个白天仰望着白得发亮的天空,想,我要去念初中了,然后是高中,还要念大学,做个城里人。这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可是我竟然情不自禁地在想起他们的时候发生了这样的联想。赶山变的勤快了,他淘米做饭种地,默默接受年轻人的嘲笑,做为一个儿子谁会去淘米,只有赶山。

那个寒假我回到家里,看到赶山光着个头,大冬天的我还以为葛优来了。

那个寒假很热闹,雨夹雪的天气,行动迟缓的人们,凛冽的风和和室内的火堆,这一切构成了我记忆中最后一个美丽的新年。赶山的几啊也笼罩在祥和中。一看到我他就问:“华仔,回来了?”我很不习惯他那种客气的语气只知道一顿乱点头。碰到我妈他还是那句话:“兰姐打牌啊。”我妈就骂他:“狗日地晓得老子不认得字。”他一边往家里背年货一边说:“让你儿子教你嘛,你不是有个聪明儿子?”说完就乐呵呵地进去了。我妈妈考虑到他说话基本符合事实也就懒得再骂他。

如果时光就此打住,他们也许会真的白头到老。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事情喜欢朝着人们不太习惯的方向发展了。

我暑假再回来时,看到了他们的女儿。赶山在夕阳下跟她女儿洗澡,神情寂寥。妈妈告诉我,红霞去广州打工了。

红霞走了,半年过去了,又是一个新年,她没有回来,再半年过去了,又是一个夏天,她还是没有回来。赶山在那曾经有人哭泣的葡萄架下为他女儿洗澡。他在等待 ,我家门口的树生出的葳蕤的枝叶快要把房子遮住了。

红霞再也没有回来过。赶山曾经去她的娘家大闹了一番,结果不了了之。去年暑假妈妈告诉我,他去电我们家池塘里的鱼结果自己被电了。我坐在房子东边的废圆里,那里荒草丛生,水杉的影子很凉很凉,夏天粗大的雨点一滴一滴落下来,打在前面院子里的葡萄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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