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卉能熏一室香,炎天犹觉玉肌凉。 野人不敢烦天女,自折琼枝置枕旁。——茉莉
〔壹〕
容桉生来,便是一性情凉薄之人,万物皆度外,无事可在意。纵使对其亲友,也极少露情。
能如他眼的,唯有那一株株于风中摇曳的小花,名为茉莉,其中由以白色茉莉,最得他心。
是而容桉院里,处处皆茉莉,茉莉茶,茉莉香,茉莉图。就连及冠后所用来定发的簪子,雕的都是茉莉花样,所佩玉饰,亦是如此。
可以称得上,爱花成痴。
只要与茉莉有关,容桉都亲力亲为,从不假借他人之手,就连换土浇水这样的小事,都做得极其细致。但凡不涉及茉莉花,便难以博其一笑或令他蹙眉。
容桉因痴爱茉莉,而名扬汐泷城,他却只在意眼前心上的茉莉花,正所谓一花一世界。
〔贰〕
茉莉蔷薇夹马樱,携竺唤卖一声声。
汐泷城内,气候温暖,宜人易居,连小小花草,也比他处,长势更为喜人。因而此地摊贩,除了卖些吃穿玩用的小玩意儿,还有众多花女,背着竹篓,挎着竹篮,盛着各色花草,沿街叫卖。
花开朵朵,色彩斑斓,花女婷婷,小巧玲珑,伴着浮动花香,听着妙灵清音,此景煞是好看。
“砰”,一声重物落地,行人纷纷散躲,害怕惹上灾祸,却又按捺不住好奇,在事发之地围成圈子,静等下文。
“就你这些破花,大爷看上了,是你的福气,还敢说不,真当自己是什么玩意儿!”
“不,你并非惜花之人,我的花决不卖你。”
卖花少女虽穿粗布麻衣,却难掩丽色,头簪几串茉莉小花,更是衬肤白,微抿粉唇彰显不屈。
纵使他们人高马大,凶神恶煞,她只是仰着头,死死护住怀中花篮。宁愿自己跌倒,也不愿花儿被踩踏。
“小妹妹,我怎么会不惜花呢。大爷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些花花草草了,尤其是像你这种娇花,我定会好好疼爱的。”
本就醉翁之意不在酒,所谓买花,所谓大怒,不过是为折取眼前娇花,找得一个由头。恩威并施,好让她更加顺从。
说着,便伸手,将要抚上白皙脸颊。周边围聚的过路人、卖花人、买花人、其他人,都瑟缩在人群中,不曾出手相救。纵使心中唾弃,眼里同情,却没有谁,愿意为一小花女,而惹祸上身。
“啊!”
伸出的手,被狠狠咬住,那富家公子,哪里受得这样的痛,反手便是一巴掌。看见自己手掌的伤口,心中恼恨,不管已被打肿脸的花女,想要上前再补一掌,以解心头恨。
却被半路横出的手所拦住,被坏好事,愤怒转身,想看看是谁这么大胆,还未看清人,便被推倒在地,耳边传来一句,“你再动她试试?”
纨绔被摔得眩晕,暴躁地吩咐手下人,“还不快把人捉住,给我狠狠打,往死里打。”
却半响听不见声,睁开眼,才发现眼前景象竟是如此怪异。
推倒了纨绔,解救了花女,来人却只是用一软布,将散落于地的茉莉花轻轻拾起,细心包好。
看着那被打了的卖花女,只把她发上的茉莉花串取下,收好带走。离开前,对其说了句,“你的花,很美。”
此种举动,也只有爱茉莉成痴的容桉能做出来了,因而此事后,“不见丽人只见花”的调侃,传遍了大街小巷,一时成为笑谈。
〔叁〕
寅时,正是曙光初现,佛晓来临之际,随着雄鸡一声声啼鸣,容府门童正打着哈欠,敞开大门。
却发现一盆茉莉,正亭亭立于石阶之上,向着朝阳暗吐芳香,迎着清风柔柔摇曳。
门童虽不识茉莉品种,却也牢记府上少爷对茉莉成痴,连忙抬起盆栽,小心翼翼,向少爷院子走去。
“公子,公子,该用膳了。”
小厮轻声唤着,既怕惊扰了公子,又担心他受饿,毕竟打早上起来,见着这花之后,便坐于桌前,不再动弹,只是看着,跟魔怔了一般。
无人知晓,容桉此刻,却已入魔,只因这茉莉,正是千百年来牢记于心的模样,那是他们的花。
今生的花,是作为谢礼,她偷偷送至他手;前世的花,是作为定情物,他们一起栽种。
花还是同样的花,千百年来,不曾改变。但愿结局,不会再是同样的结局。
“这花养得甚好,可惜,咱们府中花匠,就没有这般好手艺。”
容府要聘新花匠的榜文贴在了城内各处,上面只有一个问题,知晓答案即可来。告示一出,众多花农前往,却都是抱憾离去。
一时间,榜文上问题的答案,虽一直被人议论猜测,却无人知晓,成一谜团。
天色雾朦,斜风细雨,陌苡穿着蓑衣,背着竹篓,步履匆匆,只望在开市前,找个好位置,尽早把今日茉莉售出。
因前阵子受那恶霸欺凌,虽得贵人相救,却还是耽误了生意。近几日又受了风寒,好不容易才将将好转,便赶着出来卖花,好把前日所欠银钱还清。
清晨虽下着些小雨,日头出来便驱散了阴沉,路上行人渐渐增多,篓中花草也一点点卖出去了。
刚卖完最后一株,准备收拾收拾回家,却听见旁人在那议论着容府,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手下动作有意放缓,听了个七八成,知晓容府正贴文招花匠。
收好东西,起步回家,走在街边,注意到告示上醒目问题,“初八寅时,容府大门,何物?”
看着那直白文字,心头鹿撞,所问之物,不就是那日她送的花。他这是在找她吗?
〔肆〕
容府多了一名花匠,尤为擅长培植茉莉,所种之茉莉,花香浓郁,花瓣晶莹,枝繁叶茂,花白叶绿,颇得容桉公子青睐。
偶有一株花开,公子必亲自前来,赏花问道。连自身院子里的茉莉,都交由她来打理,可谓对其信任有加。
每每看到容桉公子带着笑出现于园中,陌苡心中都暗自发笑,不就是看茉莉花开,为何那人如此欣喜,月月花开,回回欢笑。可真是痴儿。
久之,却也习惯了,两人相伴于花丛,共赏茉莉之美,同感花谢之悲。
春时,一起培育新出幼苗,夏日,一起呵护娇嫩花朵,秋分,同拾枯叶作肥,寒冬,共建暖棚为花避风。
容桉正为茉莉剪枝疏叶,嘴角含着笑,眼里亮晶晶的。陌苡在一旁浇着水,噙着笑,看着认真的容桉。
容桉眼里是花,她眼里是容桉。
陌苡始终不认同那个传闻,说容桉是个凉薄之人,她一直觉着,一个愿意花费时间在这些草木的人,怎么会淡漠。况且,除了初次相见,他是高贵清冷,之后再见他,目光所及,浅笑安然。
纵使他的眼中,不见丽人只见花,他的笑,只为花而笑,他的目光,只为花停留,他的耐心与温暖,也都悉数给了他的花。
她却依旧在日夜相伴中,将他放在了心上。眼底心尖,是他,所求良人,是他。爱他所爱,因他欢喜,伴他余生。
〔伍〕
前世的容桉,嚣张跋扈,不可一世,所到之处,皆是奢靡,自以为拥有一切,自认为无所畏惧。
直至失去了她,他才惊觉,以前错得有多离谱。
他曾以为,给她荣华富贵,赠她玉石珠宝,赐她宫殿楼阁,赏她珍馐美馔,把世上最好的所有都交于她前,那便是喜她爱她了,她也一定是欢喜的。
却从来不曾好好陪伴过她,一直都不知她真正喜欢的是什么。
自她含恨离去,容桉夜夜醉酒,悔恨半生,死后更是流连奈何,不愿喝那忘忧忘笑忘往事的孟婆汤,那股执拗,终是令他求得一世姻缘。
今生的容桉,内敛淡漠,唯一在意的,唯有她喜欢的茉莉。因她喜欢,所以喜欢。
他不再轰轰烈烈,只是希望可以和她走过余生的每一个春夏秋冬,默默守着她,陪着她,和她一起,养花种草,看着她喜欢的花,做着她喜欢的事,有她在的地方,时光都变得缱绻温柔。
所谓不见丽人只见花,不过是因不敢惊扰心上人。